《长安夜雨》全本免费阅读
谢治尘万年冰玉似的俊面渗出薄汗,颊上泛着异样的酡红,黑眸一向幽寂无波,此时却漾起些微水色,映了两点床帐外晦暗的灯焰。
青罗偏头一看,鸾帐外金杯银盏,披绸缀玉,一片喜色,哪还有咸真观破落逼仄的前庭?
这是六年前她与谢治尘成婚的喜房。
妆镜前那盘樱桃,是她特地命人摘的,便是出自当日与他结缘的樱桃树。
那果子轻黄淡绯,未臻熟期,瞧着便涩口,她偏要摘。
她死后复生了?
青罗只觉虚幻,一时不知过往种种是真,抑或是梦境。
然则奉仙塔中烈火灼身的痛楚刻骨铭心,裴勖之的惨死,父皇冷漠的神情,黄珍儿的以命相护,俱皆宛然在目。
她与谢治尘婚后相敬如冰的六年,亦真真切切。
青罗看着年方十九的谢治尘,眼前恍现黄珍儿为他挡剑时的决绝。
她必定半刻也没迟疑。
青罗自问做不到。
他二人情深至此,却因她妄起贪念,不得相守。此生若得重来,她何必再做毁人姻缘的恶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因她起,便由她而终吧。
青罗一只手滑过谢治尘喜服前襟的刺金绣纹,一手按着他身侧锦褥,才坐起身,便听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婢女春杏禀道:“殿下,裴国公府派人来请,说世子病重,您去了才肯喝药。”
“本宫不通医理,请本宫有何用?派个御医去瞧瞧便是。”
前世青罗如此答复。
彼时她恼恨裴勖之无理取闹,未作理会。谁知他竟真因此与她绝交,此后再没登过门。
自小的情谊,说断便断,她舍不得,可也放不下身段找他。有两回宴集偶遇,他总是冷着脸,对她视而不见,她便彻底歇了和好的心思。
且他有错在先。
他与谢治尘仿佛生来有仇,从未给过谢治尘好脸色。
谢氏祖上北地望族,南渡后没落,相较于风头无两的京兆裴氏,没落的谢氏可谓寒门,谢治尘性情又孤傲,自也不会向他示好。
“备车。”
青罗撩起帐幔,银红的透纱寝衣薄如蝉翼,抬手间衣袂滑落,露出雪白滑腻、嫩藕似的一截臂膊。
正欲起身,手背忽被灼热的掌心覆住。
青罗一僵,谢治尘从未主动碰过她。
她稍稍迟疑,还是侧过头,垂眸看了一眼,的确是他。
不意谢治尘也正望着她,眸中竟含了几分乞求。
青罗一时没能挪开眼,他何曾向她示过弱?
万嬷嬷到底点了什么香,香气之烈,将他弄得如此神志不清的模样?
她闻着倒不觉有异。
兴许是宴上多饮了几杯,他不胜酒力,偏又无法推脱。
可他此刻纵然不适,往后却会感念她的好意。
青罗别开眼,抽手起身,轻声道:“谢大人且歇着,明日入宫,本宫便与母妃说和离。”
说完不再看他,捡起春凳上的衫裙,去屏风后穿戴。
这六折绢底绣春山花鸟的屏风,上缘颇多留白,细洁的薄绢经光一照,嶂云隔雾般透出窈窕的人影。
青罗原本背对屏风,穿妥方才转过身,就着光,低头结着胸口裙头的束带。
谢治尘不知几时起了,默然坐于床畔,两臂撑在身侧,正隔着屏风,与她相望。
青罗顿了顿,慢慢转出屏风。
谢治尘仍看着她,仪容不若往常一丝不苟,青丝凌乱,喜服结带松散,内里单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白皙的肌肤,眼角则噙过泪似的泛着薄红。
“公主又待如何?”
青罗听他嗓音低哑,暗含不耐,似是疲惫已极,料定她又在耍弄手段折磨他,不欲再作纠缠,却因顾及黄珍儿不得不与她周旋。
她费尽心机才走到这一夜,岂会轻易放手?换作是她,也不肯信。
他既对她抱有成见,她多说无益,且她此刻忧心裴勖之,也无暇费这口舌功夫,因而只道:“今日已晚,黄姑娘出府多有不便,明日你再接她走。”
话音一落,青罗便转过身,预备出门。
谢治尘在她身后冷声道:“黄姑娘与臣已是陌路,望公主信守承诺,切莫伤她。”
青罗“嗯”了一声,略去心底酸涩,推门而出。
婢女、内侍、嬷嬷一众侍者屏息凝神,候在廊下。
长廊幽静,红底描金喜字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打着旋儿,庭院里一丛疏竹,风过处,翠片沙沙作响。
青罗看了眼梧桐梢头的缺月,吩咐道:“送两桶冰水进去。”
万嬷嬷讶然,近前一步,低声问:“公主,可是驸马不知……”
青罗忙截住话头,“嬷嬷不必多言,母妃那儿本宫自有说法。”
时近亥正,坊门早已关闭。
青罗坐在马车内,听内侍出示过公主府的腰牌,按她吩咐道:“国公府裴世子突患急症,我等奉公主之命前去送药。”
坊正忙应诺着打开坊门,并未多问一个字。
平贤坊住户非富即贵,万不敢得罪,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秉公行事。
事关裴世子却怠慢不得,裴世子若有闪失,他岂止官职不保,丢掉性命也不无可能。
裴氏祖上从龙有功,历经百年,门楣不衰,当今太子生母裴贵妃出自裴氏,与裴国公一母同胞,裴世子乃裴国公独子。
遇上巡夜的金吾卫盘查,内侍仍是那套说辞。
卫士揭开车帘,略扫一眼,没作声,抬手放行。
待得入成康坊,又是一道关卡。
马车最终停在国公府大门外,已近夜半。
春杏见那门房一脸惶急地入内通禀去了,蹙眉道:“裴世子派人请的公主,公主到访,府上怎又似全无准备。”
青罗明白春杏是不满她受了慢待。
她身边这些人都是母妃一手调教出来的,如母妃一般,护她护得紧。
她撩起一侧车帘,裴国公府依稀还是记忆中六年前的景象,一对石狮,两扇漆门,乏善可陈。
国公府风光无限,行事倒始终低调,长安勋贵喜大肆营造屋舍,极尽奢华之能事,攀比成风,裴家这祖上传下来的府邸却是多年未经修葺。
府内很快张起灯来,一时间灯火通明。
裴国公夫妇整衣肃冠,候着青罗下了车,忙趋前行礼。
裴国公躬身赔罪道:“公主大喜之日,实不该叨扰,无奈犬子性倔,公主不来便不肯服药。”
青罗道了声“无妨”,径直去往裴勖之的居所。
她由春杏扶着,穿过灯影幢幢的游廊,国公府下人跪了一片,一迭声喊公主。
裴勖之耳力甚佳,自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