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长街之上。
程务挺离开裴炎的宅邸,骑马朝自己的府邸而去。
一路上,神思颇为不属。
一名黑衣卫士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看着程务挺的模样,皱了皱眉头,稍微迟疑之后,便跟在程务挺的身后,跟踪而行。
等到黑衣卫士走远,街巷角落里,带着斗笠的道士才悄无声息的走出。
看着这一幕,他的嘴角泛起轻蔑的冷笑。
转身,道士便已跟在了黑衣卫士的身后。
……
程务挺一路上神思不属,骑在马上也是摇摇晃晃,根本没有察觉到背后跟踪的人影。
他的脑海中,依旧还在回荡着裴炎说的那句话。
彭王在逼天后杀皇帝。
那三封信,那一本奏章,虽然说的都是不同的事情,但里里外外,都是在挑拨李旦对武后的不满。
但偏偏,这些东西又全都被武后看在眼里。
武后是何等人,自己的亲儿子李显死在自己的面前,她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迅速果断的将李旦扶上皇位。
但之后,李旦虽然做了皇帝,但却是十足的个傀儡。
尤其越到后面越是如此。
现在李旦已经完全被软禁。
只是群臣已经习惯了武后掌权,只要皇帝还活着,那么就都不在乎。
但,皇帝也会这么想吗?
若是没有彭王这次奔杀而来,那么李旦只有在两年之后,正式亲政的可能。
但那个可能存在吗?
其他人不清楚,李旦自己是最清楚的。
程务挺一样也清楚,如果天后不肯交权,那么皇帝就没有半点机会。
中宗皇帝就是前例。
现在洛阳的朝臣之所以没有反抗武后,便是因为李旦在武后之手。
挟天子以令诸侯。
朝臣能期待的,皇帝能期待的,就是武后在两年之后,身体突然恶化,然后不得不交权。
但是看天后的身体,这种可能几乎微乎其微。
正是因为看到三年之后,依旧没有任何掌权的希望,所以现在这个时候,才是李旦最大的机会。
尤其是一旦李绚杀到洛阳城下,那么就有李旦摆脱武后掌握的机会。
另外还有一点很关键,那就是李重照。
李重照如果死了,那么接下来继承皇位的,要么是李重福,要么是李旦。
相比于平恩郡王李重福,身为高宗皇帝在世嫡子的李旦,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皇帝的李旦,拥有的机会绝对不少。
甚至他还可以占据洛阳和李绚进行谈判……
这里面的机会实在太大了。
无论怎样,都比在洛阳做个傀儡,甚至生死尽在他人之手强,李旦是真的不知道武后会什么时候杀了他。
哪怕是到了最后最不得已的地步,李旦也可以代替李绚去坐镇蕃州,做個西北王。
在洛阳即将城破的瞬间,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所以,自从李绚的那一封信之后,不管皇帝看不看得见,他的心都会不安起来。
一旦机会出现,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别忘了,在朝中,还有豆卢钦望,窦玄德,范履冰等人是忠于李旦的。
这些人,如今已经朝中极度重要的派系了。
……
想到这里,程务挺面色凝重起来。
很多在中宗皇帝死后,不愿意投向武后的人,大多数都投到了豆卢钦望,范履冰这些人这边。
虽然同时是在为武后效力,但是在他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却坚持的认为,自己是在为大唐正朔效忠。
这样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一定会对武后动手的。
武后对这一切看的异常清楚,所以她才不敢将李绚的奏折和李绚给李旦的信交给李旦。
但,这样就能保证这些东西不被皇帝所知吗?
太子李成器写给皇帝的信,是最一开始就被交给皇帝的,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什么隐藏的东西吗?
更别说,现在李绚却已经将这些东西,散的洛阳到处都是。
裴炎这种被软禁的人的手上都有一份,那么其他人呢?
程务挺可以肯定,裴炎一定没有告诉武后。
这些东西一旦被武后所知,那么裴炎必然死定了。
那么朝中其他人呢,其他拥有这份东西的人呢,程务挺有些怀疑,他们也一样没有将这些东西告诉武后。
当然,这东西,李绚不可能给朝中百官每人都准备一份,一切自然要经过挑选。
那么经过挑选的这些人,在将这些东西藏起来的同时,对天后,是不是心中也有一丝不满。
骑在马上,程务挺忍不住的叹息一声,天后虽然坐朝禀政,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其他时候,还好说,一旦彭王真的兵临城下,这些人会怎么做?
程务挺猛然中有股无比惊悚的感觉出现在背后,他猛然间回头一看。
宵禁的长街上只有极远处只有一队金吾卫在巡逻。
程务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骑马继续前行。
他的脸色已经再度凝重了起来。
裴相刚才说过,彭王之前,是在用那份东西,算计天后去杀皇帝,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在算计用这份东西,让天后去杀他们?
是不是说,整个洛阳,无数朝臣,全都被彭王用那么一份东西全部给算计在掌心之中。
这个人竟是如此可怕。
不,他不会让天后杀了这些人的。
相比于杀人,这些人还有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的价值。
那个问题再度出现在程务挺的脑海之中。
彭王在逼天后杀皇帝。
天后杀了皇帝,这些朝臣恐怕立刻就会知晓原因。
一旦彭王杀到洛阳城下,这些经过挑选,不满天后的人,就会成为彭王的助力。
但,前提是彭王必须能够杀到洛阳城下。
如果程务挺在崤函古道拦截住彭王,那么他还有机会杀入到洛阳城下吗?
突然,程务挺猛然抬头。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他,是不是也在彭王的算计当中?
程务挺再度打了一个寒颤,如果将来有一日,天后真的杀了皇帝,他怎么做?
或许这才是彭王真的目的,他在拷问每个人,如果天后真的杀了皇帝,杀了高宗皇帝在世唯一的嫡子,他们要怎么做?
程务挺神色肃然起来,他才是最前线抵抗彭王的主帅。
如果他不想面对这个问题,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快的击败李绚,或者将李绚永远都挡在崤函古道之外。
……
深吸一口气,程务挺拉住马匹,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
身后的街道一片静谧,哪怕这里已经是坊内。
程务挺翻下下马,将缰绳交给了门口的亲卫。
然后朝府里走去。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击败李绚。
不管裴相之前说的怎样一步步的将彭王逼退到蕃州、西域,又或者彭王在洛阳城中的算计,他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崤函古道击败李绚。
回到书房,程务挺第一时间就将崤函古道的地图拿了出来。
函谷关,陕州,并州,南阳,汉中,长安。
程务挺摇摇头,并州和南阳的事情不需要他操心,甚至就连虎牢关都不在他需要操心的范畴之中,他如今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怎么在崤函古道击败李绚。
李绚必然是要杀入到崤函古道的,不管怎样,必然如此。
关键是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以什么方式动手?
屯水。
水攻。
虽然太史局说了,今年不会有连续长久的大暴雨,但是王孝杰的教训告诉他们,彭王必然能够在其他某个地方弄来大量的水。
或许是在华山,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藏着一座天池,彭王能弄来足够淹没陕州的大水。
毕竟水攻之术和真正的水灾是不同的。
水灾,意味着一个城不仅会被水淹,而且会在很长的时间水退不去。
水攻则不同,他需要的,就是在某一刻钟,一个城市表面的水有一定的高度。
如果说水灾是一条宽阔的河流,那么水攻,就是这条河流当中,最大的一朵浪花。
他们做需要的水量是完全不同的。
也就是说,朝中和太史局的计算是错误的。
也就是说,将来某一个,彭王必定会用水攻杀入到陕州,杀入到崤函古道,而程务挺需要做的,就是在山中布设陷阱。
“不,还是不够,必须要找到那个地方。”程务挺的手指,绕过华山,黄河,回首整个关中平原,在整个关中平原,还是很有几座湖泊的,那么哪个地方的水,最容易被引下来呢。
……
东方泛白,天色将明。
一夜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黑衣卫士突然从程务挺后门而出,将一封密信递给了等在门后的另外一名黑衣卫士。
黑衣卫士没有丝毫犹豫,接过密信快速的朝外走去,很快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
带着斗笠的道士面色平静的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程务挺的府邸,目光闪烁,一转身,朝着那名黑衣卫士追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道士已经追到了一座府邸之外,黑衣卫士从后门进入了这座府邸。
斗笠道士摇摇头,走到了府邸的正面,赫然就是府邸正面上,赫然挂着梁国公的牌匾。
梁国公,武三思。
斗笠道士轻轻冷笑,这才多久不见啊,武三思已经做了梁国公了。
那么下一步,他应该就要为了做梁王而准备了吧。
梁王者,匹夫也。
他这一趟之所以进入长安,就是知道,武三思绝对不可能会放过程务挺的。
程务挺一旦前往陕州,那么除了陕州军前的三万大军以外,后续征伐扬州的七万大军也会逐渐的回到洛阳。
自然不可能将这十万大军全部都交给程务挺,但其中一般起码是少不了的。
崤函古道三万人,洛河平原两万人。
剩下的,洛阳城三万人,其他虎牢关和南阳方向各一万人。
但程务挺依旧是整个朝中仅次于李绚掌握兵力最多的,但偏偏,他和裴炎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
可惜,程务挺又轻易动不得,毕竟除了程务挺,朝中不知道还有谁能够挡得住李绚。
斗笠道士低头冷笑,自语道:“青鹅。”
……
渭水之畔,看着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水流的渭河,李绚轻轻点头,侧身道:“从现在开始,截断渭河。”
“喏!”南炬神色肃然的拱手。
李绚抬起头,手里握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两个字:“青鹅。”
十二月,杀武。
李绚手一扬,纸笺已经飞入到了渭水之中。
他可等不到十二月,不过这不意味着这张纸就没用。
端看怎么用,什么时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