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冰面上醒来,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我甚至连我是谁都忘记了,接受现实是我唯一能干的事吧。
天空无云,甚至连只鸟都见不着,有的只是明晃晃的,让我觉得刺眼的太阳,像个大电灯泡。
刺眼无聊,单调至极。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和裤子,而这件薄衬衫还与冰面粘在一起,所以我难以动弹。冰面不厚,呈现出漂亮的冰蓝色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种颜色。而冰面之下的湖绿色为冰的颜色打了个恰到好处的底色,使这种颜色更加柔和。
真的,真的很美丽。但是时机不对,现在的我无暇欣赏。
我猜我是在湖水结成的冰面上,而且还是在湖的正中央。周围一个人影、一个动物也没有,留下我孤零零,仿佛整个湖、整个冰面都是为我所打造的祭坛。
不知道是向什么献祭的,也不清楚我该向哪位神明祈祷合适。无论谁也好,看见我吧,找到我吧,救救我啊。
或许是湖非常之大的缘故,除了我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侧眼望去,竟然一眼望不见湖的边缘,只能遥遥见到树和山的尖尖,阴森得仿佛鬼的尖牙。
老实说,我还一点实感都没有,仍然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很悠长很安静的梦。在这个梦境里,我扮演一具尸体,被凶手抛尸到此处后暗自等待腐烂。
不,不不,应该不会腐烂的吧,或许在腐烂之前就能被找到。不对,不能一个劲得依赖他人,我必须靠自己。不要求救,我可以的。
所以我现在应该起身,然后逃离此处,或者直接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确认在不在做梦。但我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冰面上了一样,怎么也起不来。而且我轻轻一动时,我似乎听见冰面碎裂的声音。大声呼救好像也行不通,因为震动会导致冰面碎裂。
我简单地思考是冻死更加痛苦还是溺死更加痛苦这一问题后,我选择了一动不动。
为什么我会遇见这种事情?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样残酷的事?为什么?
显眼,自我拷问没有任何用处。但我很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不然我一天天活得是有多空虚啊。对,没事找事,也可以说是逃避。这样折磨般的思考后,我消耗了不少时间,虽然半个答案也没得到。
随后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栗,眼睛不知道是该闭上还是睁开,天空让我害怕,闭上眼也让我害怕。深呼吸,冷静下来,没关系的,我告诉自己。然后我才注意到周围并非只有我的呼吸声,还有冰块在水面底下缓缓涌动并破碎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反复摩擦,相互碰撞,流出冰蓝的固体状血液,如同新生儿浴着鲜血出生了,然后发出响亮的无知的第一声啼哭。
我的想象开始潜往湖面更深的地方,想象着湖中有纠缠不清的蛇,每一条与海带难舍难分,蛇群间有一群群鱼,撞击着冰面,鱼吃蛇,蛇吃鱼。骸骨幽幽下沉,而湖底遍布人类的骸骨,都快堆成小山了,每一具都在无声控诉着什么。
他们都是受害者,是无常天道的承受者,与我一样。我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正在死去,也许我早已经死去,又或者我的感官欺骗了我,什么都没发生。
婴儿在骸骨山顶啼哭,哭声惊扰鱼群。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仿佛我的骨头在被碾碎,给鱼群下了一场雪,然后我开始幻痛。
请不要吃掉我,请不要戏弄我。
我继续想象,想象湖中有巨鲸,有水怪,两者正在搏斗,想象我是船上的人质,船即将沉没,想象我是船长,正在遗憾着见不得灿烂的夕阳,想象我是翱翔的乌鸦,寻找死去的尸体。后来我厌倦了没有尽头的扩展,放弃想象。
根本毫无意义,只能助长我的恐惧。没错,我害怕了,我的身体在颤抖。应该说大家遇见这种情况都会害怕。但我明明在害怕,又似乎不是很害怕,像是水兑多了的柠檬水,亦或者气快跑完的可乐,不太着调。
冥冥中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吧,我想。
害怕是无意义的,同样懊恼、悲伤、后悔等等种种情绪都可以说是无意义的。但人类不是死板听从命令的机器人,更不是踩一脚刹车就停下的汽车。惯性会持续很久很久,给轮胎带来磨损,并且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有的痕迹很容易就消失,有的却是永生伤痛。
一尘不染、毫无变化的天空盯久了反而觉得冰冷。“这样的天空真的是我看见的吗”、“这样的天空真的存在吗”、“会不会是我的幻觉”、“实际上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我不由得叩问自己。
我睡着了,我醒着。我睁着眼,我闭上眼。我死去了,我还活着。矛盾又割裂的感觉反复出现,拉扯着我的灵魂起起伏伏。我的四肢麻木了,我的感官也被麻痹了,甚至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权利也在被剥夺中。
起初我担心会有饥饿的狼突然冒出,咬住我的脖子,啃食我的内脏。但我连一声狼嚎都听不见。到后来我对着单调的天空流泪,希望有鸟出现,哪怕出现一只乌鸦啄走我的眼睛也无妨。
别的什么也可以,只求出现点不同。
我以为我会更加厌恶黑夜,因为黑夜的空气过于粘稠,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且天上的月亮亮得吓人,像是瞪大的眼睛,同时没有声音会让我无比不安。但渐渐黑夜能给予我难以言说的安全感,我将融化在这黑夜里,与其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与我共享恐惧不安。
而白天像是个镜子,把我照的一清二楚。有时候我觉得这天空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大玻璃罩子,我被关在里头。没关系,还有很多人被关在里面还洋洋得意不自知。但是我想察觉到了的人总是更痛苦些。看不见比看得见却无法改变要幸福得多。
我有眼睛,我看得见,我有眼睛,我是盲人,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白天,对于光明视而不见,我一直在黑夜里。黑夜是属于我的季节,永远不会过去的季节。
我别无选择,当然,也许只是我抛弃了其他的选择,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更舒服的一方罢了。
乱糟糟的回忆束缚住我,一条条红色的黑色的线割裂着我。天空是浅蓝色的,被囚/禁的鸟往往会注视着天空,冲撞牢笼,哪怕没有逃走的希望也一直注视着天空,期待着解脱之日的到来。
我有时会思考,鸟儿真的向往笼外的世界吗?它们难道不会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吗?它们必须自力更生地活下去,饱受饥饿与伤害的威胁,直到死去。如果能得到悉心照顾,那么失去自由也无妨吧。
因为自由也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妄想罢了。
但以上这些想法也只是想要逃避的我所找的借口而已。所以重要的是作出选择并为此支付代价的勇气,我恰巧没有。
我试图从换个角度来思考我的过去。理性的我,感性的我,懦弱的我,害怕的我。我小心翼翼地窥探回忆之后的真相。要知道回忆是一种被扭曲过的故事,被当事人不自知地歪曲。
删掉痛苦的回忆,或者是强化痛苦的回忆;模糊不愿接受的现实,或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出理由,就像做菜一样。原料是那些经历过的事,炒炸煎炖,被人为加入各种调味料,最后端上一盘名为结果的菜,无论好吃与否,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哪怕味道如何接近,也只是拙略模仿的赝品。但是我们却把这些赝品当作是真迹,珍藏在心中。
所以我怎么探寻自己的内心都是无用的,因为我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作出了选择。选择自我欺骗,选择故意遗忘,选择强化责罚。无时无刻都在做这种选择,大脑保护着脆弱的心灵,温柔地遮住眼睛,只留一条缝隙。
背部的面料让我很难受,被汗水浸湿成皱巴巴的样子,形成条条褶皱,硌得我睡不着。
冰面似乎在不断变薄,我甚至觉得自己呼吸都会让冰破碎。但我总是不自主地颤抖。说起来我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特别是在细节部分。面部会不由自主地抽动,摆出四不像的表情来。哭,哭不出,笑也勉勉强强,像是坏掉的人偶。
我把自己的过去回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麻木与厌倦。害怕之类的感情也被消磨殆尽,无论是掉下去溺死,还是冻死饿死都无所谓了。我想要逃离现状,逃离这种无能为力的现状,只能眼睁睁着看着自己步入死亡实在太可悲了。
我正在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
不如让死亡直接降临算了。
换个角度思考,换一个,再换一个。我或许一直在恐惧,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只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恐惧和逃避,所以把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应当来适应,我以为自己不再恐惧了,实际上,我是在自我欺骗。我恐惧改变,也讨厌一成不变的日常,既无接受的胆量,也无改变的勇气。
我也许恐惧的不是死亡,也不是改变本身,而是某种未知的事物突如其来的降临到我头上,而我除了选择接受没有别的办法了,连怨恨都没处找。
我能怨恨谁?我可以怨恨谁?造成如今结果的是谁?我可以把一切都归咎为坏运气吗?我可以把一切不公都当作上天的恶作剧吗?我应该怨恨我自己吗?是我不够好所以才导致不幸发生吗?还是有其他人在背后捣鬼?是偶然?是必然?
追查到最后,我也只能把罪过归结到自己身上了。毕竟明明谁也没有做错,却招致不想发生之事的发生,未免让人难以接受!把错误都推到别人身上就像是在找借口,所以我只能怨恨我自己。
我忏悔,我忏悔,请听我说。请宽恕我。
——只能这么想了吧。
冰面漂浮在陆地上,我乘坐小舟,向前逃跑。我在躺着,又像是以另一种方式站着,眺望远方。单调的天空看久了也会觉得美丽,它以自己的方式缓缓流动着,如同心脏里流动的血液。
没什么不同。
最终都归于宁静,啊,也或许是放弃。
冰面最终会破碎的,那样也好,我做足了心理准备。
我曾经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在无边的大海上漂浮着一具尸体,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我想也许是盐的防腐作用吧。这具尸体生前囿于工作与病痛,无法远行,到了死后终于有机会看看世界了。但我认为那个时候,环游世界的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是拥有一模一样皮囊的另一个人。
尸体漂啊漂,被浪卷起,被风亲吻,最后被一条大鱼吞进肚子里不见天日。有一天,大鱼被潮水抛弃,在陆地上死去了,眼睛无神地看着天空和大地,其中一颗被海鸥叼走吞进肚子,另一颗被螃蟹带走。过去多年,尸体又一次见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时已经是春天,花朵连同藤蔓缠绕在尸体的身上,非常美丽。
于是尸体开始腐烂,最终消亡。
我知道,我最终也会死在即将到来的春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