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别院只余几盏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廊下的一方小天地。
“也不知她们上船了没有。”
大长公主目光悠远悠长,带着一声叹息。
“您不必担心,县主那可有足足两千兵马,任谁也不能伤了她。”桂嬷嬷替她披上一件披风,低声安抚道,“再说了,县主身份尊贵,姜知州纵然再大胆,也不敢对县主下手。”
大长公主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担心她与姜知州,我是担心……”
她话到了嘴边,却又化作一声叹息。
近身伺候了大长公主几十年,桂嬷嬷一点就通,当即安抚道:“县主机灵可爱,又知进退,定不会惹怒谢侍卫的。”
说到这,她又掩唇笑道:“况且您看着谢侍卫长大,何时见他对小女娘有这般耐心?除去看在您的面子上外,想必谢侍卫对县主的讨好,也不是全然不为所动的。”
桂嬷嬷的一番话,很是慰藉了大长公主这颗焦躁不安的心。
她微微颔首,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点点,轻声道:“我所求不多,只盼着谢宴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待宁儿。”
夜凉如水,大长公主向来是淡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担忧。
“皇帝贪图美色,外戚掌权,长此以往,国不将国,端王纵有治国之才,却手段狠辣,不知约束手下人,如今四地隐患渐起,又有燕国虎视眈眈……”
说到这,她已是握紧了栏杆。
她手握兵权,虽能让她坐稳这大长公主,同时也带来了隐患,她不被皇帝信任,稍有动作便会引来怀疑。
就算是想要护住自己在意的人,都要小心翼翼。
“公主,有些事您也急不来,不如早些歇息吧。”桂嬷嬷心疼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且随他们去便是,况且还有老将军与大将军在,裴家倒不了。”
“不。”大长公主缓缓地摇了摇头,“若宁儿所说一事为真……桂嬷嬷,你说,但凭顾致远这五品小官,如何能瞒得住我的眼线?”
大长公主一句话,顿时让桂嬷嬷警醒起来:“您是说……顾致远的身后有人相助?”
“自然!”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就是不知,这助他的人,是不是那位!”
“当初嘉阳尚未婚配,贪图裴家权势之人如过江之鲫,他又怎愿看着裴家与其他世家强强联合?”大长公主越是说着,眼中的冷意便越发明显,“而此时,生得一副好样貌讨得嘉阳欢心,又出身寒门的顾致远,不正是最好人选?”
“当我还在着人调查顾致远时,赐婚的圣旨就来了,如今想来,那道圣旨来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而这些年来,顾致远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与外室生儿育女,还将女儿养在我眼皮子底下,将宁儿的东西悉数送给了外室所生的女儿享用!如此种种,无疑不是在践踏裴家与嘉阳的尊严!待我查出顾致远背后之人,定要那人血债血偿!”
桂嬷嬷噤声,不敢言语。
嘉阳郡主乃是大长公主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最是得大长公主宠爱,若那位真在明知顾致远的底细时,还赐婚二人,这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半晌后,大长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
沿着运河一路往下,不过两日,便抵达了江宁。
作为江南最大的州府,入目之处,皆是繁华热闹的景象。
庞大的船只停在岸边,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
顾宁头上戴满了珠钗步摇,脚步轻移时,精美华丽的石榴裙翩迭起伏。
明明是繁琐至极的打扮,但她那张明艳至极的脸,却能将这些华丽的装扮撑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让人移不开视线。
“想必这便是那位闻名京城的长宁县主了!”
“排场好生张扬!好生……好生貌美!”
耳边的这些言语,顾宁自然听得见。
但她面上并无半分不悦,反倒拢了拢发簪,昂首挺胸,大步阔首地走到了甲板上,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下方的人。
既然是要暗中将那些受害的女子救出来,她自然是要张扬至极,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样才方便谢宴办事。
顾宁慵懒地抬起手,指着刚才那夸她漂亮的妇人,高声道:“赏。”
身边的侍女一愣,还是春玉拿过几个专门赏人的荷包,嘱咐禁军送给了那妇人。
此举一出,引得人人激动。
“长宁县主就如下凡的仙女一般!”
“县主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如此话语,不绝入耳。
顾宁抬起手:“继续赏。”
身边的侍女在春玉的带领下,将那些夸赞顾宁的人赏了个遍,这场热闹才稍稍平息。
不远处的小巷中,一个女子轻哼一声,放下了车帘。
“这便是长宁县主?竟是这般愚蠢!这些用银子买来的夸赞有什么用?”
替她揉脚的丫鬟连声应和:“就是!长宁县主此举可真是丢人现眼!若非她身后有裴家撑腰,端王殿下又怎会看得上她?还是姑娘您与殿下最是相配!”
“可我身处烟花之地……这具身子早已不干净了……”女子垂下眼眸,两道泪痕缓缓滑落。
丫鬟正欲劝说,却又见她捏紧了帕子,手背上青筋浮现。
只听得她一字一句道:“但这样愚蠢的女人,配不上殿下!殿下无法抛下这个狗皮膏药,不如就让我出手,替殿下割舍去!”
“可……”
对上这双狠戾的眼神,丫鬟身子一震,飞快闭上了嘴。
码头上,姜知州携着几个衙役,被围困在人群中,脸色异常难看。
可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派人将这些百姓驱逐走,只得是被动地承受着耳边一声又一声的叫喊。
穿过激动的人群,看着在甲板上格外悠闲的顾宁,姜知州恨得牙痒痒。
蠢货!一点都不知收敛!今日之事被御史台的那群人知道了,必定又是几道弹劾的折子!裴家竟也由着她胡来!
人群拥挤,人人都想着白挣一份银子,眼中再也看不见姜知州这个头戴官帽的人。
待姜知州再次见到顾宁时,他头发散乱,就连官帽都不知道去哪了。
“县主此举甚是不妥!”姜知州一见顾宁,张口便道,“您是未来的端王妃,此举若传到朝中,恐怕还会有损端王的声誉。”
顾宁挑了挑眉:“你是何人?也敢来教训本县主?”
姜知州张了张嘴,却觉得头顶一阵凉爽。
下一刻,他的衣袖被人扯动,一个衙役将被踩扁的官帽呈到了他面前。
见状,姜知州气得两撇胡子直翘。
“原来你是姜知州。”顾宁惊讶地捂住了嘴,“怎么这副埋汰模样?”
姜知州指着顾宁,嘴巴嗡动几下,却只瞧见了顾宁离开的背影。
几队禁军很快跟上,将顾宁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人,殿下来信可是嘱咐过的,让您务必要招待好县主!”
听得身边人的话,姜知州深吸一口气,慌慌张张地将官帽带上,拖着肥胖的身躯一步三喘地跑到了顾宁身边。
“见过县主!”他朝着顾宁深深作了一揖。
顾宁轻飘飘地瞥了眼他,笑道:“原来姜知州还是懂礼数的,方才你那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还以为你是我舅舅呢!”
原主太过喜爱楚云逸,导致楚云逸身边的人,也从不将她放在眼里。
今日姜知州敢这样教训她,想必之前在京城也没少做这样的事。
无论有没有秦宇那一档子事,她都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姜知州。
姜知州素来能屈能伸,当即便拍了拍自己的嘴,讨好笑道:“县主这是哪里话,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知州,哪敢与裴大将军相提并论?”
“的确是不配。”顾宁将他上下大量一眼,十分认真地说道,“样貌不配,才能更是不配!”
姜知州笑脸一僵,很快反应过来,继续贬低自己:“县主说得极是,下官素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您初到江宁,想必还没安置的地方,不如去下官准备好的别院……”
“好啊。”
顾宁这次倒是答应得十分爽快。
她坐上马车,十分自然地指挥姜知州:“还请姜大人带路,我这一路舟车劳顿,急需休息。”
姜知州无有不应,忙是坐上一旁的小轿,在前方替顾宁开路去了。
瞧着那一摇一晃的小轿,还有力夫吃力的模样,顾宁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
“姜知州,难道你府中少马不成?”顾宁冷笑道,“竟然让八个轿夫抬你走!我在京中,可从未见过何人有你这样大的排场,就连皇帝伯伯的步辇,也只是四个轿夫抬着。”
姜知州背后的冷汗“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县主恕罪!县主恕罪!”他跪倒在地,口中不断辩解,“实在是府中那几匹老马都不中用,新买的马还未到,这才不得不请轿夫抬着!您也知道,我这身形,四个轿夫怕是抬不起来!”
顾宁冷哼一声,却未就此罢休:“江宁这样繁华,竟是连知州的马都顾不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