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来一影大师也炼过这等以上乘气功贯注衣袖,拂击敌人之际宛如兵刃一般的功夫。但他自问,若是碰上朱宗潜这种掌力,也定要抵御不住,整只衣袖软垂下来,决计不能还有小半边衣袖继续拂击。因此他才会怀疑自己功力造诣竟比不上一个年纪末超二十的美女的想法。

朱宗潜右手长剑从中盘迅挑疾刺,快逾闪电。果然迫得冰宫雪女移宫换位,避过这一剑。

但她丝毫不惧,袖影一朵朵飞击,又快又密,竟是伺瑕抵隙,诡奥无匹。不过看起来却极是悦目美观,一点也不急骤凶猛。

她一连攻了十一二袖之多,朱宗潜险险站不住脚,不由得心头火发,大喝一声,长剑划出无数光华,竟也施展出迅快肉搏的手法,一轮抢攻,竟把对方迫退了三步之多。

这一场激战,只肴得一影大师慈眉直皱,心想以朱宗潜这种硬骨豪侠之士,怎会肯以长剑对付一个女子的双袖?此岂不是弱了名头?

正在想时,朱宗潜唰唰唰斜退七步,招手道:“到这边动手如何?”

此举又使得见多识广眼力过人的老和尚弄得莫名其妙,暗忖朱宗潜若是有意击败对方的话,为何轻轻舍弃了主动抢攻之势?而为的只是换个地方动手?

冰宫雪女呆了一下,随即一跺倒,恨声道:“我早先不该把密告诉了你………但我还是能够杀死你!”

她话声冰冷之极,一听而知不是开玩笑之言。但见她右手一抖,衣袖飙然翻到臂上,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玉掌之中,有一口小剑,长仅五寸,用食拇二指捏住剑柄,宛如玩具一般。

一影大师双目大睁,口中轻噫一声。原来他习武多年,感觉反应极是敏锐。那口小剑虽不经眼,但他却已发觉具有一种异常的威力。同时他又恍然明白了她的衣袖何以能有一小半不被掌力击退,敢情是因为她手中这口小剑,在袖影之内,暗暗破去朱宗潜的一部份掌力。

那冰宫雪女跃向空中,宛如一头白鸟般迅快扑落,这一起一落之际,快若飘风,手中的小剑出无数细碎银芒,有如百数十点光雨向朱宗潜下。

朱宗潜挺剑迎击,一口气变化了五招之多,仍然封架不住,只好左窜右避,好不容易才把对方这种连绵不断的怪异剑式和身法摆脱,因此心中大为惊讶不已。

殊不知那冰宫雪女心中的凛骇比他还甚,因为她这一路剑法已是她平生所学精华所聚,乃是冰宫传三大杀手之一,称为“冰花剑雨”。

据她所知,武林中能够抵挡得住这一大杀手之人,当真寥寥无几。

此外,这朱宗潜强毅的意志以及过人的机智,也令她十分震惊。即如刚才地发挥“冷剑”的奇异威力时,朱宗潜竟能事先窥破其中密,退出那一处范围。这才迫得她使出冰宫绝学,那知仍然不行。

朱宗潜见她凝眸寻思,立即趁这机会向一影大师问道:“大师可知道她这一路武功是什么门道吗?”

一影大师沉吟一下,才道:“惭愧得很,老衲竟认不出来。”

朱宗潜道:“在下正要大师说出这话。”

他这样说法,不但一影大师感到稀奇,连冰宫雪女亦大感兴趣,脱口问道:“为什么?”

朱宗潜冷冷道:“因为一影大师这话,足以证明你门中之人定然极罕得在江湖走动,再证以你自称是『冰宫雪女』,可知不是胡乱捏造。”

冰宫雪女道:“一共三个嘴巴子啦!”

朱宗潜向一影大师笑道:“这姑娘好没来由,竟不准别人提及冰宫雪女这四个字,一提就要打人嘴巴,你老评评看可有这等道理没有?”

他平日也不是爱说话之人,这刻向一影大师说这番话时,其实却是暗暗窥察一影大师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当真不知“冰宫”来历呢?抑是有所顾忌而诈作不知?

以他观察所得,那一影大师似乎是真的没听过冰宫一派的来历。

当下故意又同她叫一声“冰宫雪女”,她道:“一共五个嘴巴子了。”

朱宗潜道:“且记在账上吧!我说你莫以为我查不出你的来历,我若是真的想知道,毫无困难。”

冰宫雪女冷笑道:“你真是我平生所见最骄傲最自负的人。”

朱宗潜傲然道:“要不要打个赌?”

她立刻欣然道:“好极了,赌什么?”

朱宗潜道:“我若是查得出你的来历,那么我问你任何话,你都得据实回答,不准违背。”

她点点头,道:“很好,若是你查不出来,我也不罚你,反而把我们冰宫的密告诉你,这样好不好?”

朱宗潜心想:天下间那有如此占尽便宜之事?这里面必有古怪。

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有什么古怪,冰宫雪女却迫着他答覆行不行。他只好点头答应了。

冰宫雪女又道:“那么你要多久的时间查探?三年够不够?”

朱宗潜决意使个狡猾,仰天冷笑道:“太长,太长!”

冰宫雪女道:“一年吗?”

他又摇头,她一直减下去,直到减三日之期,朱宗潜才点头。

冰宫雪女怒道:“好!瞧你三日之内,如何查得出我的来历?”

一影大师说道:“朱檀樾虽有神鬼莫测之机,可是这等事不比等闲,三日只怕不够用呢!”

老和尚出身於名门正派,所以就事论事,并没考虑到一点,那就是朱宗潜纵然三日内查不出来,也没有丝毫损失,反而可以从她口中得知冰宫的密。

朱宗潜拱拱手,道:“这事不劳大师挂怀,日下此寺之内,不知还有没有黑龙寨之人藏匿,我们非搜查一番不可。”

一影大师点头道:“那么咱们就在大殿前的广场中会晤,老衲先从这一边搜查。”说罢,迅即去了。

朱宗潜也要举步,冰宫雪女却伸手扯住他的衫角,道:“等一等,你非告诉我用什么法子查出我的来历不可。”

朱宗潜笑道:“在下炼过一种奇异功夫,只须打坐一昼夜,一切疑问皆可从心灵中找到答案。”

她闻之一怔,道:“真的?”

朱宗潜反问道:“若然不真,我还有什么法子查得出来?”

她疑惑地道:“若是当真如此,你就是十分了不起的人了,但不管是真是假,你也是我生平所见到最奇怪的人。”

朱宗潜道:“你加诸我身上的形容词太多了,一会说我最骄傲自负,一会又变成最奇怪的人。我可支不了这许多衔头。”

冰宫雪女被他取笑得忽喜忽怒,跺脚道:“你太可恶了!须知我一辈子也不愿跟男人说话,只有跟你说了这许多。”

朱宗潜淡淡一笑,道:“这样说来,我还得感激你跟我说话之恩了?”

冰宫雪女气得摔开他的衫角,但朱宗潜向广场奔去之时,她又在后面跟着。

这刻她已被这个英俊轩昂而又骄傲不群的少年征服了,自然她自己还不知道,甚至想着各种方法报仇出气。

她当真从未碰到过一个男人胆敢这样对待她的,他既如此机智,武功又高,对她好像不大放在眼中,态度很坏。不过他又是个守礼君子,这从对她的行动和言语中都如此的表示出来。

像这种条件十足的男人焉能不受女性垂青?可惜的是他那种不在乎的态度,实在令她难以忍受。

她跟着他的背影到了广场,朱宗潜一直奔到角落上的古井,俯首一瞧,突然惊得跳起数尺,迅即奔向那堵残垣,叫道:“李兄………李兄。”

李通天跃出来,道:“恩公回来啦,真急煞我了。”

朱宗潜指住迸井,道:“屈罗的首不见啦,敢情他尚未死。”

李通天道:“在下早先窥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蒙面人跃落井底,带走了屈罗的身。他的动作迅快之极,功力之高,竟是在下平生仅见。”

朱宗潜和雪女闻得此言,都不禁惊讶四顾。

李通天又道:“还有就是那黑衫蒙面人抱住屈离首出来之后,沉思片刻,便仰头四顾,随即发现了恩公挂在树上的镜子,他在底下瞧了一会,便跃起取下镜子,迅即离开了。”

冰官雪女皱眉道:“那是我的镜子,你快还给我。”

朱宗潜道:“在下马上就购买一面还给姑娘。”

冷宫雪女皱眉道:“不行,我非要回那面镜子不可。”

朱宗潜颔首道:“这也不难,但李兄的话中有一点难解之处,想必是当着别人不敢说出,待我私下查问一下,便晓得如何取回姑娘的镜子了。”

他拉了李通天走出七八丈,但仍不停步。

李通天道:“恩公有何话要下问?”

朱宗潜道:“就是要问你关於这个蒙面黑衫人之事,不过在问你之前,我得想个法子不让你说谎才行。”

李通天怔一下,忽见朱宗潜连打眼色,便点点头,道:“在下倒想知道恩公有什么手段可以使人不说谎?”

朱宗潜道:“简单得很,那就是说谎者死!”

他加快脚步,心中很为了李通天的机警而高兴。

此刻已奔出十丈以外,两人停在殿阶转角,可以瞧见远处的冰宫雪女而不虞对方瞧见自己。他这才说道:“那冰宫雪女炼过『心视神听』之术,所以要在十丈以外方可交谈。又须得监视着她的行动,免得被她偷偷移近听到,现在请李兄告诉我她的来历吧!”

原来早先李通天正要向他说出冰宫雪女的来历,但他急於出战屈罗,只听李通天说了一句就扑了出去。

正因此故,他才敢向冰宫雪女夸称很容易查出冰官之。当然若不是李通天自称因为博知天下武林事,他也不敢如此肯定李通天当真得悉冰宫之。

李通天面色变得十分严肃,道:“恩公幸好问到在下,方有答案,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在下知道。但如在下不是深信恩公为人光明磊落义心侠骨之人,亦不敢说出。”

他的开场白如此奇怪,更惹起朱宗潜的兴趣。

李通天又道:“这冰宫一脉,传说出自藏边喜马拉雅山脉中一座刺天室顶之上,该处终年冰雪峨覆,称为圣母峰。”

朱宗潜颔首道:“原来是乌斯藏境内的山峰,怪不得如此神而又从来不为世知了。”

李通天道:“恩公年事甚轻,居然对乌斯藏亦有所知,当真是出类拔萃之士。那乌斯藏共分四部,圣母峰乃属藏札什伦布部,自从元代忽必烈封萨斯迦为大宝法王之后,红教大盛,原本信奉黑教之人大减,多数迁移居地。这冰宫中的圣母便是黑教中一个支派的领袖,至今已达数百年之久。在下因为略通藏语,昔年又曾碰上一件奇事,所以才对这神无比的冰宫略知梗概。假如那位冰宫雪女得知在下晓得密,后果不堪设想了。”

朱宗潜若有所悟,通:“原来知道冰宫之的人会有祸事,无怪她要亲自告诉我了。”

李通天知道时间宝贵,很快地接口说道:“总而言之,在下昔牢曾经因受人之托,前赴西川的唐古喇山以及乌斯藏一行,费了在下两年时间,交上无数藏人朋友,也学晓了藏文。

其中一位藏人朋友便是信奉饶丹巴熹的黑教教徒,是他临终之际,把这件密告诉我。

据他说那冰宫圣母掌握该派数千人的生死之权,她命令一下,数千人皆争相为她赴死,而毫不后悔。

懊派有一条极严厉的规定,那就是任何得知冰宫之的外人,都须杀死灭口。但若是有用的人,则收禁为奴,终身不得自由。据说那圣母法力广大无边,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是以数千教徒视她如神明,敬畏非常。”

朱宗潜道:“这也不足为奇,咱们中原亦有擅长这等幻术方技之士,她只能唬唬愚民俗子罢了。”

李通天点点头,表示赞同此语,接着又道:“据说那冰宫之内以女性为主,男性皆是奴隶。而这些奴隶们个个都是极为悍勇武之士,可是他们却并无一点反抗之心,亦不自知自己的出身来历。现在说到最要紧的一件事了,那就是这群奴隶之中,竟有不少汉人在内,有些年纪已不小,他们亦是全都不晓得自我出身,不过平常行动言语都很正常。这便是我那位朋友殷殷嘱我小心,免得被冰宫捉去做奴隶而透露这密与我的真正理由了。”

朱宗潜果然一惊,道:“若然真有此事,这冰宫一派的力量不可轻视,尤其是那雪女的武功别创一格,乃是上乘武功家数中的一种………但她乃是汉人,难道会是冰宫内汉人奴隶的儿女吗?”

李通天道:“冰宫为了维持女性人数,每年都派得力教徒或奴隶远赴青海西川等地找寻聪明灵秀的女婴,掳返冰宫抚养。这等女婴中以汉人占大多数,因此她是汉人毫不出奇。”

他面色变得十分严肃,再道:“关於冰宫之一事,还望恩公小心处理,免得惹起轩然大波,遗祸无数世代还不能解决。”

朱宗潜颔首道:“这话甚是,我定要小心行事,你不必忧虑。”

但其实他已感到那远在天边的冰宫魔网业已缠绕到他身上,他很怀疑冰宫内那些汉人武林高手,便是因一念好奇而至於终身为奴,又正因此故,冰宫的密始终不曾为世人所知。

他道:“关於冰宫之,咱们说到此处为止,只有一事我尚感迷惑不解。”

李通天道:“恩公何事迷惑?”

朱宗潜道:“既然冰宫乃系以宗教神权统治数千徒众,你那朋友如何还敢漏此?”

李通天笑道:“恩公问得好,我这位朋友乃是改奉了新兴的黄教,是以诈死而离开日喀则。他以前的朋友尽皆以为他业已亡故,殊不知他因故信释迦牟尼佛祖出此计策。”

朱宗潜恍然道:“原来如此,假如他不是改奉黄教的话,那是至死也不敢,免得死后魂魄还须在地狱中受那无量之苦!”

谈到此处,朱宗潜不单是因李通天说出冰宫之而感到佩服,还有一个原因在内。这便是李通天实实在在是很有学识之人。

例如关於乌斯藏的地理和宗教,他都不仅只是听说,而是曾经加以细究。

要知乌斯藏在古代称为三危,汉称西羌,唐称吐鲁蕃,元称西蕃,明称乌斯藏。明以后都称为西藏。

那冰宫所在地本名圣母峰,现代称为“埃佛勒斯峰”,乃是世界最高的山峰。而由於西藏乃世界高原,喜马拉雅山脉诸峰皆在雪线以上,故又称为雪山。

西藏境内各部均以宗教力量统治,共计有红、黄、白、黑四种宗教。黑教即我国之道教,於汉时传入藏土。其馀黄、红、白三教均为佛教。

在明朝之世,交通不便,中土之人对边疆所知甚少,若非饱学而又究心边务之士,决计不会知道乌斯藏在那一方,更别说详识藏土地理及宗教了。同时藏土的黄教乃是刚於永乐年间由宗巴喀创立,中土之人知者甚鲜。李通天不但完全晓得,甚且还查出各教所信奉的神佛。

因此朱宗潜可不敢把他当作一般的武林人物看待,当下道:“以后有机会还要向李兄请教一些关於藏土之事,目前还想请李兄猜量一下那个救走屈罗的黑衫蒙面人是谁?”

李通天缓缓道:“这人无疑是与屈罗极有关系的人,请恩公记下他三个特点,一是这人的身量属於高而瘦的。第二,这人的武功在当今之世而言,恐怕已少有敌手。第三,他智谋过人,城府深沉。”

朱宗潜道:“李兄如何得知此人城府深沉,智计过人呢?”

李通天道:“这人一奔入广场四望一眼,首先发现屈罗的一只钢屐。他立即奔到井边瞧看,果然找出了屈罗身。由此可知他思路极是敏捷不过,判断准确非常。其次他下井把屈罗身带上来,举头四瞧,发现了镜子,可见得他是下井验过屈罗伤痕之后,便推断出屈罗如何中计致死的。”

朱宗潜大为动容,道:“这一点倒是十分惊人之事。”

李通天道:“在下当时见你悬挂镜子,许久还想不出其中奥妙,但此人一瞧伤痕便知其故,思路之快举世罕有,所以我说他智计过人。还有就是他带走屈罗之举也有极深的用意,因为若是留下屈罗身,说不定会由他身上找出线索,又或是屈罗尚可救活。总之,他留下一个谜让咱们不能安心,此是极厉害不过的手法。”

朱宗潜颔首道:“不错,而我最佩服的是他居然不到那边瞧看战况,而且立时带走屈罗身,这种种举措,都足以证明这人乃是铁腕处事之士。”

当下两人走回广场,冰宫雪女问道:“找到办法了没有?”

朱宗潜皱起眉头:道:“很难,很难,我还是另购一面镜子还给你吧!”

冰宫雪女冷冷道:“不行,我非要回镜子不可,此镜不能落在外人手中,再说你借我的镜子之举,可说是全无道理。”

朱宗潜道:“这么说来,你竟是怀疑我藏起你的镜子了?”

雪女道:“当然啦!你想从那面镜子上找寻线索,查究我冰宫的来历,对不对?不然的话,在这等凶杀之地,你又是个大男人,要镜子何用?”

朱宗潜道:“在下毫无此意,老实说,在下就全凭那面镜子方能在举手之间杀死了屈罗。”

雪女道:“有这等稀奇之事?我倒要听听了。”

朱宗潜道:“在下把镜子悬挂在树上,人站在镜下,可以从镜中瞧见井栏墙内数尺之深。这时在下运足功力,贯注到钢屐上。等到屈罗从井中扑起,我在镜中瞧见他的人影,立时发出钢屐。

那屈罗万万想不到他尚未冒出井墙外面时,我已发出暗器。是以到他头颅刚冒过墙顶,钢屐已到。其时有如他拿头颅向钢屐碰去一般,两下一凑,快如闪电,他虽有一身绝世武功,这刻也用不上了。”

雪女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说得太罗嗦了,原本只须三五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你却说了一大堆。”

朱宗潜微微一笑,并不辩驳,又道:“姑娘既已晓得那镜子当真有用,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新的?”

雪女冷冷道:“不行,我那镜子另有妙用,岂是普通的镜子能够代替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借了我的镜子,定须找回来还给我。”

朱宗潜道:“姑娘如若限期过短,只怕在下力有未逮,以致失信於你。”

雪女道:“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朱宗潜烦恼地摇摇头,只叹一口气,没有开腔。心中却暗暗忖道:“假如不是你帮助那丹青客井温,其后又出手与我作对的话,怎会被那蒙面人得手,取走镜子?但你却一味只晓得责怪别人,竟不想一想自己应负的责任。”

但他乃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决计不肯做出丝毫诿过於人逃避己责之事,所以他没有说出口。

远处传来一声佛号,却是少林一影大师现身奔来。他向朱宗潜道:“此寺已无敌人踪迹。”

朱宗潜连忙把有人带走屈罗身之事说出,并且依李通天之言,说出那神人物的三大特徵。

他希望博闻广知的少林高僧能够提供一点线索,一影大师沉吟良久,才道:“照这情形看来,唯有那黑龙头才具有这等高明身手。不过这中间又有一点使人测不透的,那就是以黑龙头的武功才智,他应当利用今日僻处古寺中的大好机会,出手诛杀我们。

但他不特没有这样做,甚至连往那边瞧一瞧也没有,可见得他毫不在乎徒众的安危,亦全无杀死我们的需要。那么此人毕竟是何等身份?莫非单单与屈罗本人关系极深?”

这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宗潜表面上装出迷惑忖想之状,其实内心中风暴激汤,甚是震动。他暗暗想道:“不错了,那黑衫蒙面人定是屈罗的大师兄,也就是康神农老前辈的大徒弟,而他急急带走屈罗,想必还有救活的希望,因急於施救,所以无暇寻仇。”

他真想问一问一影大师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康神农,如若知道,便不难查问出康神农的大弟子是谁。因为康神农的大弟子定必是很早就投师学艺,外间之人不会不知。

但为了慎重起见,他可不敢当着雪女面前出言询问。

当下向一影大师说道:“这位李兄仍被屈罗的点穴手法所制,请大师瞧瞧有没有法子解救?”

一影大师查看了一会,问道:“李施主穴道被制了多久?”

李通天道:“已达一昼夜之久啦!”

一影大师摇头道:“原来屈罗竟炼成了这等极上乘的点穴神功,老衲恐怕无法为李施主效劳了。”

朱宗潜心想只要查得出是什么手法,总有破解之法。所以一点也不担心,问道:“这是什么手法,如此厉害?”

一影大师道:“老衲初时查看也甚不解,因为他好像是两穴被闭,一是『紫宫』,一是『返魂』。前者乃是人身十八处要穴之一,犯之不死亦须重伤。后者乃是人身三大穴之一,武林各家派都罕得知道有这三大穴。但这还不算奇怪,使老衲不解的是这三大穴之中其一乃是生穴,即是说此穴乃是触发生机的大穴,敝寺的跌打治伤手法之中,时时须得点动此穴,俾可保持伤者生机。但这等起死回生的穴道却被屈罗指力闭住,同时紫宫大穴亦闭塞不通,这两穴乃是互逆互克之穴,焉能同时封闭?所以老衲才会询问李施主被禁制的时间。果然不出老衲所料,竟超过六个时辰之久。须知大凡禁闭穴道手法无有超过六个时辰尚不自解的,由此可知他果然是炼就了一种极上乘的点穴神功,能使生死两入一齐封闭,互相牵制,以致超过时限不会自解。李施主若是找不到破解之法,终身受禁,武功永远不能恢复。”

朱宗潜大惊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屈罗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了。李兄终身被禁,不能恢复武功,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一影大师诵声佛号,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李施主最好看开些。老衲竟也不晓得世上什么家派懂得这等极上乘的闭穴手法,所以无法指点你去求治。”

朱宗潜道:“早知如此,在下就决不肯下毒手击毙屈罗了。”

雪女冷笑一声,漠然地望着天空。

朱宗潜不禁生气,道:“姑娘敢是觉得我们都很可笑么?”

雪女道:“不错!他武功失去了有什么相干,值得如此大惊小敝?”

朱宗潜道:“可惜在下没有这等冰冷心肠,假使失去武功的是姑娘而不是李兄,想来姑娘也不会感到如此轻松有趣……”他可真忍不住狠狠的挖苦她一番。

雪女淡淡一笑,道:“我穴道何尝没有被屈罗点过,但我却没有什么事,难道是屈罗故意跟他过不去不成?”

朱宗潜、一影大师都为之一怔,凝眸望着她。过了一会,朱宗潜才道:“姑娘竟懂得破解之法么?”

雪女道:“当然啦!这等闭穴手法平凡得很,没有什么了不起!”

一影大师道:“善哉,善哉,老衲万万想不到姑娘竟是当世巾帼奇人,既是如此,姑娘何不出手解开李施主的穴道,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雪女冷冷道:“我从来不帮助人的,他的祸福与我无关。”

一影大师顿时愣住,要知他在武林的身份极高,从来没碰过这等不给他面子之人。再者她说的理由不是没有人肯坦白说出。而她居然像天经地义之事般说出来,那能不使一影大师愣住?

朱宗潜气得在肚中闷哼一声,若然这件事的主角是他的话,他宁可一生失去武功亦不愿低头求她。但目下关系到李通天的一生祸福,朱宗潜便是这种只为别人着想的大仁大侠之士,所以硬是抑制住心中的气忿。

他柔声道:“你当真不肯出手解救吗?”

雪女淡淡一笑,缓缓地转眼向他望去。四道目光相触,雪女突然像触电一般微震一下,道:“我也没有这个意思。”

话说出口之后,顿时恢复神智,暗暗责骂自己道:“我这是怎么啦?不出手就不出手,为何不敢说出?难道我竟为了他不惜违背誓言,又不惜触犯本宫禁条,当真毫无代价地出手解开他的穴道吗?”

朱宗潜又柔声道:“那好极了,我先谢谢你了。”

雪女正想表示不能这么做,但这话硬是说不出口。她不是不知道冰宫禁条何等严厉,一旦触犯了,当真是后悔莫及,大劫难逃。但这刻一切威胁都好像比不上这男人的观感重要,以致无法拒绝。

突然转身走开,白衣飘举,姿态极为娜轻盈。人人都瞧见她面上流露出一种深思的表情,所以谁也没有开口。

她步态优雅地缓缓走去,李通天迅即在朱宗潜耳边悄语道:“恩公一定求得她答应不可,不管是如何低声下气,也得办到。但万万不可答应她任何条件,即使她仅要求你作个揖也不可答应。”

朱宗潜虽是机智过人,聪明无比,但听了这话也不觉迷糊了,正要询问其故,李通天已退开,连连摇手不要他作声。

假使李通天没有后面那一截不得答应任何条件之言,朱宗潜定必以为他是为了自身,所以如此恳求他。但现在这么一来,可就显而易见内中大有文三。加上雪女竟因此而陷入沉思之中,益发可知必有道理。

他一向热肠侠骨,心想如若要使她答应,务须在她未曾冷静下来之前扰乱她的思路,再随机应变的观察出她的弱点,步步紧迫,才能达到使她出手的愿望。

当下大步走过去,道:“姑娘快点动手吧!”

雪女道:“我要想一想。”

朱宗潜转到她面前,诚恳地道:“姑娘若是出手解救了李兄,在下是感同身受。”

雪女突然仰头望他,眼中露出冰冷之色,道:“不行,你叩头哀求也不行。”

她忽然间作此变化,朱宗潜为之措手不及地愣一下。随即又发觉她决不是说着玩的,心中暗惊,想道:“她明明已有允意,为何陡然如此决绝?啊!我明白了。促使她如此转变之故有二。一是这件事不易做好,她不想多费功夫。二是我一向对她傲慢冷落。但都为了这件事再三放软语气,迹近乞怜。由此反而使她生出轻视之心,有了轻视,才会这般决绝。”

旁人也许会想得出第一个理由,但这第二个理由却十分微妙隐奥,只能意会感受而不能以呆板的推理方法究寻出来。

这朱宗潜才慧十分过人,居然弄明白了第二个理由,也就是握住解决的关键。

他迅快想妥了进行的步骤,当下面色一板,也冷冷道:“不行就拉倒!”

雪女睁大双眼,两颗宝石也似的眼珠流露出疑惑的光芒。

朱宗潜立时感觉出自己的计划已经收效,便又加重语气,冷然道:“不行就拉倒,你听见了没有?”

雪女道:“我听见啦………但你怎么办呢?我是指你对姓李的人而言。”

朱宗潜道:“那可不关你的事,但我告诉你,你这个人真可恨!”

雪女又是一怔,道:“假如我出手解开他的穴道,我便不可恨了,是不是这样?”

朱宗潜本想回答一个“是”字,但其时又觉得这样说法还不够傲慢,便道:“本来是的,但现在你纵是出手,我也未必就不觉得你可恨!”

雪女讶道:“这话怎说,我既是照你的话去做,为何还会令你觉得可恨?”

朱宗潜道:“我第一次求你之时,你就该出手解救李兄才对。”

雪女一方面觉得他这话使人气恼,但另一方面又泛起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自从她懂事以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胆敢对她如此放肆大胆和骄横任性的,在她印象之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唯想来不及奉承她,唯有这一个男子是如此的傲慢横蛮,但又如此的英俊潇,文武全才。

那气恼之感,本就很微弱,现下心有所思,顿时消失待全无影踪。她暗自寻思道:“他说过我即使出手解救那人仍然可恨,若不出手,那更加不可宽恕了。我倒要试试看当我出手之后,他会不会还觉得我可恨?”

於是,她走过去向李通天道:“跟我来!”

李通天不敢露出喜色,默然跟她走去。两人一直走到墙后,雪女才停下脚步,冷冷道:

“闭上眼睛!”

她越是用命令式的口气,李通天就越发窃喜,当下好像完全被她力量控制住一般,闭上双眼。

陡然间身上一阵剧痛,直攻入心,以至他的感觉完全集中在这阵刺痛上。却不晓得雪女趁机连拍了他四掌之多。

他睁眼查看何物使他如此痛苦之时,雪女已做完手脚,转身走开。李通天何等老练,暗中一提真气,竟已恢复了八、九成功力,登时明白她乃是用掩眼法解开自己穴道,免得因他的述说而让别人推究出解穴之法。

雪女回去见了朱宗潜,道:“他的穴道已经解了。”

朱宗潜心中实在很高兴和感激她,可是又知道她性质与常人不同,万一向她道谢反而激怒了她,她当然仍可用原来的手法点住李通天的穴道,那时节不论自己用什么手段,只怕也很难说服她再出手救人了。

因此他只淡淡的点头,道:“嗯,很好。”

雪女道:“你当真还不高兴吗?”

一影大师觉得很是奇怪,暗念朱宗潜实是不该这样不近人情,若然招恼她,李通天岂不是又要遭殃?

他当然想不到朱宗潜的奇特算计,所以暗暗担心。朱宗潜又嗯了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的话难道说了就不算数的么?”

雪女被他如此冷傲的话一顶撞,反而乖乖的不敢作声,只瞧得一影大师心中直叫古怪,却不敢动问。

李通天大步走回来,向朱宗潜躬身行礼,道:“恩公屡次施救,恩重如山,在下真不知如何能够报答。”

朱宗潜淡淡道:“这算不了什么,李兄言重了。”

雪女又忍不住开腔道:“喂!你这难道连一句多谢我的话也不说吗?”

李通天眨一眨眼睛,道:“在下向你道谢也可以,不过这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决不是我打心中愿意的。”

雪女面色一沉,道:“混蛋!我仍可以照样整你。”

李通天道:“这也难怪姑娘气恼,但在下仍然坚持原意,那便是在下只敢领朱恩公之情。”

一影大师发现这李通天的答覆又十分出人意料之外,心想这真是够古怪,个个都变了嘴脸,没有一句话合乎道理的。但他修养功深,仍然沉得住气,静以观变。

雪女似是料不到李通天有这等道理,不能不服气,便不再开口。

朱宗潜向一影大师拱手道:“在下还有一点俗务待理,大师如若有意离开,即管请便。”

一影大师心想怪事又来啦,这家伙居然要撵走我,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当下道:“既是如此,就此别过,老衲亦曾承蒙施主指点破阵脱身之法,甚愿有机会报答。将来施主如若有用得着老衲之处,请派人通知一声,眼下老衲打算前赴济南。”

老和尚虽是很想找个藉口与朱宗潜私下谈一谈,然而他又察觉这些人忽然都变得如此奇怪离谙,内中必有重大之故,目前还是忍耐一下为妙,反正朱宗潜可以不甚困难就找到自己,那时再问不迟。

这正是老和尚老练之处,若是换了旁人,定必忍不住好奇之心而把朱宗潜拉到一旁询问。

这一来不免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影大师走了之后,雪女便向李通天道:“你也可以回家啦!”

李通天胸有成竹,缓缓道:“在下一则深受朱恩公之恩。二则朱恩公竟是如此的年少英雄,举世罕睹,所以在下打算跟随朱恩公略效犬马之劳。”

雪女道:“哦!你愿意做他的奴仆?那就走开一点,岂可与主人平起平坐?”

朱宗潜道:“李兄若是瞧得起在下,那就交个朋友,千万别提什么主仆或者是恩公等等字眼。”

“这是小可自己愿意的,大爷除非认为小可连从仆的资格都够不上,否则就是这样最好。”

说罢,果然退开六七步,让雪女得以单独与朱宗潜说话。

朱宗潜大声道:“这件事等一会再讨论吧!”

接着转眼向雪女望去,道:“姑娘逗留不去,敢是有话要说?”

雪女道:“当然啦!第一件是我的镜子。第二件是我冰宫的来历。你说过三日之内可把我冰宫之查出,那面镜子亦应该当在三日之内找回来还给我。”

朱宗潜装出不耐烦的样子,道:“好啦,好啦,咱们三日后再见吧!”

雪女道:“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她竟不敢说别的,一迳约定见面之地。

朱宗潜道:“我怎么晓得?或者我因为那镜子追到几千里之外………”

雪女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跟着你,那就不要约定见面之地了。”

朱宗潜摇头道:“不行,我有些密不能让你晓得。”

雪女一怔,道:“那么他呢?”

说时指一指李通天。

朱宗潜道:“他是男人,你是女子,怎可相提并论?”

这话自然含蕴着瞧不起女性之意。

在别的女子听了,也许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雪女出身於冰宫,向来是女性为主,男人全是奴隶,所以她的反应完全不同。

但她既不是忿怒,亦非不服气,只是感到一种新鲜的刺激。而奇怪的是她相当喜欢这种被践踏的刺激,而竟毫无被辱之感。

她那双大眼睛中流露乞求之意,低声下气地道:“我一定很小心地避免妨碍你,这样可使得?”

朱宗潜沉吟一下,心想若然再坚决拒绝她同行,便变成有意赖账了。

当时很勉强地点点头,道:“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跟我在一起这段期间内的一切事情和经过,都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师父在内。”

雪女迟疑未答,朱宗潜皱眉道:“你还是请吧!”

她连忙道:“我答应你,决不向任何人漏一字。”

朱宗潜目光掠过李通天面上,但见他露出喜色连连点头,灵机一动,又问道:“假如你师父问起你,你也不告诉她吗?”

雪女不高兴地道:“当然啦!我这不是答应了吗?”

朱宗潜道:“好,那么我告诉你,这刻便到一个地方去,找一位老人家,问问他那屈罗是不是他的门下?”

雪女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敝的?”

朱宗潜瞪她一眼,还向李通天道:“李兄回曾听过有位前辈高人康神农?”

李通天讶道:“康神农,他已失踪了二十馀年之久,小可只知他医道精绝天下,却不知他还精通武功。”

朱宗潜忙道:“那么李兄可知道他的门徒的姓名吗?”

李通天仰首寻思良久,才道:“不错,他好像有两个门徒,但姓甚名谁却无法记忆了。”

朱宗潜道:“我刚刚才醒悟一事,那就是康前辈的叛徒们其后定必改了姓名,只有第三个徒弟入门时甚短,外人全不知悉,所以他才敢用原来姓名。走吧,咱们去问一问便知端的。”

他们一行三人昼伏夜行,第二日雪女便不耐烦了,道:“我们走在一块,力量极是强大,何须如此鬼祟?”

朱宗潜道:“姑娘若是觉得气闷,不妨分道扬镖,反正在下自有道理须得这么做。”

雪女碰了钉子之后,不便做声。

直到第三日清晨,他们才走到那座原始森林之外。

朱宗潜带他们入林六七丈之远就停下脚步,道:“你们且在这儿等候,我先进去拜见康前辈,假如他老人家允许你们晋见,我就叫唤你们,不然的话,你们不许往前走一步。”

雪女小嘴一嘟,道:“我受够你的气啦!这一回我决定不听你的话,瞧你怎么对付我?”

朱宗潜摇摇头,通:“你不能进去!”

雪女道:“我偏要!”

举步疾奔而去,朱宗潜又惊又怒,赶快追去。

但她的轻功比他只强不弱,如何追得上?展眼间已奔到林中那片空旷草地。

雪女突然停住脚步,大眼睛瞪住草地当中的那棵大树,树下一张粗糙的轮椅,一个须发又长又乱的老人坐在上面,正冷冷的瞅住她。

朱宗潜连忙躬身行礼,大声道:“晚辈实是该死,竟打扰了前辈清静。”

轮椅上的康神农动也不动,好像是已死之人。

朱宗潜又叫道:“前辈你没事吗?”

康神农的目光一动,从雪女面上转向他,道:“我还好,这女孩子是谁?”

朱宗潜道:“她自称是冰宫雪女,来历神,无人知道,不过她已答应过晚辈此行所见所闻决不向旁人提及。”

康神农口中喃喃道:“冰宫雪女………冰宫雪女………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门派或地方。”

雪女冷冷道:“你已欠我两个耳光,但瞧你双足已残的份上,权且饶你。若然再提到冰宫二字,决不客气。”她说得一本正经,显然绝非在开玩笑。

康神农年纪虽老,却不肯让人,冷冷道:“很好,但假如你再提到一句老夫的残疾,定要教你后悔不该口不择言。”

雪女正要开口,朱宗潜已接口道:“姑娘如若再行打扰在下要办的事,便有违你自己的诺言了。”

她怔一下,果然抿紧着小嘴转身走开。

朱宗潜直等到她隐入林中,这才向康神农说道:“晚辈一路昼伏夜行至此拜谒前辈,行踪甚是密,前辈大可放心。”

康神农道:“你是非常聪明而又热肠的小伙于,我放心得很。”

朱宗潜取出一大包路上买备的各种食物,双手奉上。

康神农大喜道:“难为你还记得老夫馋嘴。”

他接过便大嚼起来,但嚼了一些,就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包好。

说道:“我得留起来慢慢的吃。”

朱宗潜道:“晚辈前两日杀死一个恶人,乃是黑龙寨位列第三的着名魔头。晚辈很疑心他就是老前辈门下第二位高足,记起了以前计多端说过你老的食粮是由他二师兄送来的,生怕因而使前辈挨饿,特来请问一声。那恶人姓屈名罗……”

康神农感激地道:“你对老夫太好啦!但我的不肖弟子中没有姓屈名罗之人。”

朱宗潜道:“或者他已改了姓名,因为世间仍有人晓得你老声名,也知道你老有过两个门人,仅不知还有第三个门徒,所以他们改姓换名乃是意料中之事。”

康神农道:“这话很对,他长得怎生模样?不过即使是相貌亦有法子改变。”

说时,从椅子旁摸出两个木雕的瓶子,道:“这两个瓶子之内,便是一种奇效的易容妙药,用时简单无比,只须倒出少许在掌心,往脸上一抹,霎时面目全非。想恢复之时同样容易,仅须少许解药在掌心,一抹脸就回复原状。你在江湖上定必用得着此物,送给你好了。”

朱宗潜大喜取饼,道谢之后,便形容出屈罗的相貌,康神农神眼中光芒闪动,问道:

“他可有什么特别武功?”

朱宗潜说道:“他的一付钢屐已经很奇怪,但最厉害的还是一种名为『摧心裂骨手』的功夫,据他说这是他师兄传授与他的。”

康神农哼一声,道:“不错,果然是我第二个恶徒,想不到死在你手中。”

朱宗潜道:“晚辈这次承蒙一些前辈高人瞧得起,邀入龙门队中,表面上要对付虐害武林的『狼人』,事实上那『黑龙寨』亦是对象之一。但黑龙寨的领袖黑龙头神莫测,与那狼人一般天下无人得知,故此晚辈大胆请问前辈一声,屈罗的大师兄姓甚名谁?擅长什么武功?免得他已混在我们龙门队中而大家还全然不知。”

康神农道:“告诉你也不妨,此人姓沈名千机。但以屈罗为例,他也定必改了姓名。至於他的武功那很难说,早年则擅使长刀。但既然他已练通了那本『七煞』,或者会改使奇门兵刃。”

朱宗潜把那龙门队十大高手逐个人想了一遍,使奇门兵刃的只有杜七姨、符直和归奉节三人。

杜七姨是个女性,当然不会是康神农的大弟子沈千机。

其馀符直使的是弧形剑,乃是江南六大名家之一。

遍奉节外号巫山云,使尺八玉萧,这两个人却大有嫌疑。

康神农又道:“不过他相貌虽可改变,身材却总是如旧,他长得高硕身材,举动特别轻捷迅快。”

朱宗潜大吃一惊,道:“那一定是他了!”

康神农颔首道:“不错,你描述那个救走屈罗之人时,我就相信是他了,不过仍须等你说出『摧心裂骨手』这门功夫,才敢断定。现在屈罗的生死尚未可卜,沈千机的医药之道已经相当高明,尤其在一些疑难奇症的杂症上更具专长,所以他说不定可以救活屈罗。”

他想了一想,又道:“你提到『狼人』一词,那是什么物事?莫非是有人在月圆之夕化为豺狼一般的人吗?”

朱宗潜讶道:“前辈如何得知?不错,传说正是如此。”

当下把“狼人”的种种传说说出,最后甚且把大家疑惑“狼人”就是冷面剑客卓蒙的话也一股脑说了。

康神农缓缓道:“这件事老夫倒是晓得,既然天下无人得知,那么你可能就是天下间第一个晓得这个密的人了。”

朱宗潜万万想不到一个被囚在森林中几达三十年的老人居然晓得这个武林大密,而事实上当他被囚之时,“狼人”还未在世上出现。因此他既感到不可思议,而又兴奋万分。

康神农缓缓道:“老夫已被恶徒弄到此地大约有七八年之久,以后,沈千机第一次跑来瞧我,带来极丰富精美的酒食,那时候老夫的『毒蚁阵』还未开始蓄养,所以一点也没奈他何。这一次会晤中,沈千机净说好话,加上酒意,使我几乎不恨他了。当时他就询问到一种奇怪的药方。此后一连三日都在讨论这个药方,他天天办备美酒佳肴。”

说到此处,这个双足已残的老人禁不住连吞几日唾沫,接着说道:“这个药方你想必猜到了,就是一种使人变为野兽的毒药。由於其中用上一百副狼心熬制,所以狼性特强,每当月圆之夕,这个服药之人全身长出狼毛,眼珠变绿,爪甲尖长,对月长嗥,又嗜杀饮血,完全失去人性。若然此方完全成功,则这个人定必是在月圆前后一连三个晚上失去人性。但大白天却还是好好的,其馀的日子更是与常人无异。”

朱宗潜叫一声“老天”,插口问道:“然则此药服下之后,是否终身不解?抑或过一段时间会自行消散?”

康神农沉吟道:“药力减轻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人意志特强,对自己化为狼人而做出种种残暴之事十分痛心,这才能勉强抑制得住。不过若是往后碰上大悲大怒之事,仍然会突然发作一两次。”

朱宗潜道:“这实在太可怕了,前辈连沈千机用此药加害什么人也晓得吗?”

康神农寻思片刻,好像在回想几十年前的旧事,最后才道:“大概就是冷面剑客卓蒙了。”

朱宗潜大惑兴奋,道:“前辈能不能略略赐告何以认为就是这位大剑客被害的理由?”

康神农道:“当然可以啦!我被逆徒陷害以后,大约过五六年时光,屈罗送粮食来之时,告诉我道:『大师兄要杀死你老人家!』老夫心想这是迟早之事,不值得惊怪,便不理他。屈罗半晌之后才愤慨地道:『你老常常自认武功方面能与药物之道媲美,但大师兄却三次败在冷面剑客卓蒙的同一剑招之下。』他这话可就引起我的注意,细细一问情由,这才知道那沈千机在江湖上已闯下声名,但最近碰上了冷面剑客卓蒙,一年之内二度交锋,都是放在同样的一招之下。故此沈千机决意要来杀死我,略心中之愤。”

朱宗潜感到不妙,插口道:“难道前辈竟因此而帮助沈千机,晚辈是指武功方面。”

康神农长叹一声,道:“不错,那屈罗想必受过沈千机的指点,措词异常巧妙,使我感到沈千机的败北实在不啻是我的耻辱,当下便将密藏多年的『七煞』给了沈千机,自此之后,便杳无消息。直到沈千机快要亲来见我讨论药方之前,屈罗又来送粮食,我问起冷面剑客卓蒙这回事,屈罗言道:『大师兄已跟卓蒙交上朋友啦,但当然是装假的,他是等机会除去卓蒙。』我大感奇怪,问道:『莫非他的武功还赢不得卓蒙吗?』屈罗诡地笑一笑,道:

『武功方面不一定赢不得他,但如动手拚斗,天下皆知,所以须得使点别的手段。』我甚感迷惑,再三追问。

屈罗想是认为我无法露密,才了一句口风,道:『那卓蒙的老婆长得很美。』这一句话已经可以解释了,不过当时我还没有注意,现在把这一切凑拢起来,方知沈千机是用那千古无双的毒药加害卓蒙,使他愧疚於心,抛家出走,这一来沈千机便有机可乘,可用种种手段骗得那卓夫人的芳心。”

朱宗潜听得满腔忿恨,怒发冲冠,沉声道:“这沈千机当真是天下间第一恶毒之人,晚辈誓要手刃此贼,方能消得心头之恨。”

他脑海中出现了师父那张冷漠的脸庞,多少次他在那荒寂空山之中,对月长啸,当此之时,他的面上那种痛苦之情,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他至今尚不知道他师父的姓名出身,但却深知他师父在那冷漠的面庞之后,有一颗侠义正直之心,亦蕴含无限慈爱。几个月以前,他突然失去踪迹,因此朱宗潜才会离开那荒寂的山居。

现在他过快地回想一下出山以后的经过,最初是在乱山之中误服“紫府禁果”,以致滞留山区两个月,每日为寒热侵袭,直到碰上了林盼秋,引出计多端,再引出银衣帮,然后便是黑龙寨诸凶追杀自己,却因此自己能参加龙门队,忝列为武林一流高手之中………他的思路很快就落在一个惊心动魄的猜测上,那便是他那位精通剑术的隐名师父正是冷面剑客卓蒙朱宗潜自个儿震动一下,但觉这一猜测极是可怕。万一那位教导自己武功以及其他许多学问的孤独老人果然就是“狼人”的话,他如何是好?在私情而言,他乃是自己的恩师,昔年自己年方十五,便因遭罹大难,逃离京师,在乱山之中倦渴欲毙之时,幸得恩师救治,六年来授以上乘武功以及精妙剑术,算起来当真是恩重如山,焉能与别人一同联手对付他老人家?

但老恩师如若是“狼人”的话,则为了正义公道,他可不能袖手旁观。况且龙门队如若遭逢上了老恩师,他身为队员之一,焉能逃避得掉?

想到此处,他已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忽青忽白。

康神农大感兴趣地望住他,直到他微微恢复常态,才道:“你心中的良知与感情交战得如此激烈,却是为了何故?如若不能解开这个死结,以这等剧烈深刻的程度瞧来,你迟早会为之疯狂!”

朱宗潜长叹一声,道:“晚辈当真有这么一个莫大的隐忧,那就是我很怀疑最近失踪了的恩师便是世人咬牙切齿的『狼人』,种种迹象显示如此。例如他老人家在荒山中迹了二十年之久,正与狼人消失了二十年的时间相合。而他老人家最近离山失踪之后,武林中又出现了狼人血案。这还不说,晚辈有个习惯是心中痛苦烦恼之时,便仰天长啸,声如饿狼向月嗥叫。这是从老恩师之处学来的,他每逢月圆之际,总是独立山巅,向月长嗥,声音极为凄凉而凶厉。唉!他老人家在荒山中隐了二十载之久,是什么力量驱使他狼性复发的呢?他白发垂肩,有如老前辈你一般,此所以晚辈最初见到前辈,还以为您老就是我那恩师呢!”

他第一次向人倾吐心中的痛苦积郁,猛可感到十分畅快,这才深深体会到为何有人往往忍不住心中的苦恼而必须向人倾吐。

他只停歇了一下,又道:“家师精通天下各家剑法,自己却好像没有什么门派。直到他快要失踪之前不久,才创了一套极深奥的剑法,说是他博采各家之长,潜研二十载才创出这一路『无相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大有来历,极为艰深,威力随各人内功火候而异,两晚辈出道之后数度施展这一路剑法,竟没有一人认得来历,由此可知我恩师大有隐瞒自身家派之意。”

康神农挥手道:“够了,令师定必是大剑客卓蒙无疑,现在我把破解狼性的药赠与你,不过其中还欠缺一味极重要的灵药,你须得先找到这种药方可给令师服用,不然的话,他狼性虽解,人也活不过三个月。”

朱宗潜道:“若然求不到那一味灵药,岂不是等如弑害师尊了?”

康神农道:“这也不然,他虽然仗着修为功深,侠义之心极是强毅,才能硬熬了二十年不曾为恶,但狼性终是在暗中控制住他的真性灵,有如一道无形枷锁一般,在旁人虽然瞧不出异象,在他却感觉得到这道心灵枷锁,常思摆脱而不得,便变成另一种莫大的痛苦了。”

朱宗潜痛苦地皱一皱眉头,道:“原来如此,前辈这一帖解药於家师实在不啻有再生之德,晚辈先代家师叩谢拜领。”

他双膝跪倒,叩头行礼,表示出他心中的无限感激。

康神农见了人家徒弟如此热血重义,但自己教出来的三个徒弟都那般忤逆可恨,不由的大生感触,长叹数声,心中郁郁不乐。

忽听雪女冷漠的口音遥遥传来,她道:“这就奇了,朱宗潜你不是最骄傲的人吗?为何向这老头子下跪叩头?”

朱宗潜行礼己毕,蹦跳起身,回头一望,只见雪女站在老远的一株大树旁边,可不敢踏入草地之内。

他用不高兴的声音应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说也奇怪,雪女被他这一顶撞,反而乖乖的返到大拭瘁面。

康神农讶道:“此女容貌气质俱与常人有异,你得小心一点,因为她定必擅长一种能使人血液骨髓都冷凝的奇功,你服过紫府禁果,天生有抗御百毒,耐冷耐热的本领。可是抗力越大,受起害时更甚於常人。”

朱宗潜触忆起一事,连忙问道:“据说世上有一种功夫可以使人甘为奴隶,全然不敢反抗而又神智清明如常,只不知这是什么功夫?”

康神农眼睛一亮,说道:“你算是问对了人啦!此是几种手段合起来得到的效果,并非真正武功。老夫精研医药之道,得知古代有过一位异人,擅能奴役诸色人等,即使是敌人亦有本事使他忘去仇恨,甘心受他驱使做事。这其中的道理甚是深奥,一时说之不尽。说到抗拒之法无他,只须加工锻炼心志。不过炼心之法不免旷日持久,遇上猝然之变,便无法应付,因此老夫亦制炼得有一种奇药,可以令人心志坚毅百倍,唯一的缺点是时效有限,七日七夜之后便失去奇效!”

他取出另一个木雕瓶子,交给朱宗潜道:“瓶内有药三枚之多,你放在身边,迟早会用得着的。”

朱宗潜虽然不想收下,但见他词色恳切,甚且含有试验此药功效之意在内,不好推却,便谢过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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