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兴庆殿上,两省对班。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今日还未讨论日常事宜,朝会一开始,李适之就执笏出列,并拟订表文,呈上皇帝。
知内侍省事的高力士下陛,接过奏折,呈奏李隆基。
在此期间,群臣面色各异。
有消息灵通者,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刑部尚书兼京兆尹萧炅。
自中枢搬到兴庆宫后,许多大臣都住在平康坊,以便早朝。他们也知道李林甫昨日吃李适之的闭门羹。
而李林甫看似镇定自若,实际上心中对萧炅强烈不满。
短短几年,萧炅分别在朝堂、边疆、河南府,犯下三次大过,皆被他保下来。
去年的时候,刑部尚书李适之拜相,是以刑部尚书空缺。
李隆基问李林甫合适的人选,李林甫向皇帝推荐萧炅为刑部尚书,皇帝还问一句:萧炅行不行,是不是的萧嵩一样,徒有虚表?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萧炅精通《开元律》,可以胜任。
本来京兆尹这个官职,也不属于萧炅。
李隆基中意的是被贬到豫章郡的韩朝宗。
李林甫知道韩朝宗与李适之亲密,且京兆尹是十分重要的位置,以韩朝宗未归长安为由,让萧炅先兼任京兆尹。
等韩朝宗回来,再让萧炅“退位让贤”。
如今韩朝宗已经回来,李林甫还在想办法对付韩朝宗。恰恰此时,东窗事发。
朽木不可雕也!这是李林甫对萧炅盖棺定论的评价。
“大唐以孝治国,以德服万民。高祖、太宗、高宗、中宗,还有朕的父亲,安寝之地皆未敢有活人殉葬。一个个小小的京兆少尹,凭什么敢为自己无官无职的儿子,殉葬五人,其中还有良家。他四品大官死了以后,是不是要找座山为陵墓?一尺三寸的乐佣、骑佣,他想要干什么?”
看完奏折后,李隆基怒形于色。深沉的声音,让两侧执扇的宫女,不敢喘气。
自太宗皇帝以九嵕山为陵墓后,诏令后世子孙永以为法,从此大唐帝王陵墓,因山而建。
李隆基这么说,等于判了范陵大不敬的罪。
“陛下息怒。”
文武大臣们很默契地起身一拜。
“左相如何看待!”
李隆基抬手示意群臣回座后,问李适之。
“回陛下,活人殉葬既违背人伦,又伤天害理。臣去渭阴乡的时候,百姓皆知京兆少尹以活人殉葬,却无可奈何。臣见陛下圣明引来非议,故而不顾身份,去调查此案……”李适之向李隆基回答。
“万年令、京兆尹,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听到自己名声被败坏,李隆基更加愤怒,对朝堂众臣质问。
“陛下恕罪。”
兼任京兆尹的萧炅,和万年令立刻出班,跪拜在地。
“启禀陛下,如臣上书。此案因一名龟兹押官刺杀而起。殉葬已有半年。半年前,押官的父亲到京兆府告状,却被京兆府官吏毒打。在遭受如此不平后,为国安边的猛士,千里迢迢归乡,不惜性命复仇。万年令才上任三個月,并不知情此案。而京兆尹已经上任近一年,京兆尹萧炅,是京兆少尹范陵的上司,他知情不报,有包庇之嫌。萧炅又任刑部尚书,掌天下之刑,知法犯法,无视礼制,无视朝纲,无视皇威,愧对社稷苍生。请陛下治萧炅的罪责!”
李适之的话如刀子一样,划在萧炅的身上。
一众大臣噤若寒蝉,这明面上是在弹劾萧炅,暗地里是攻击李林甫。
萧炅可是李林甫一手提拔到刑部尚书。
左相怎么会变得如此强势?
从上书的奏折,到今天的言论,都是李瑄准备的。
旨在挑动李隆基的情绪。
“嘭!”
“万年令退下。”
李隆基一拍龙椅,令郑岩退下。就留萧炅在案前,是想让萧炅解释。
他早就觉得刑部尚书兼任京兆尹不合适。
李隆基还看了一眼李林甫。
而李林甫也正好看到迎来的目光,他知道这眼神的意思。
一时间,羞愧难当。
他赶紧将头低下,一副诚恳不知所措的模样。
“臣不知范陵如此胡作非为,臣一直在刑部办公,不知道有人到京兆府申冤,臣失察,请陛下宽恕。”
萧炅惶恐不安,为自己开脱。
早知道如此,他一定不会兼任京兆尹。
“启禀陛下,昨日刑部尚书见到左相,骑马不下,并颐指气使。左相令万年令掘墓之时,萧炅又百般阻挠。”
户部侍郎张均此时站出来,弹劾萧炅。
“萧炅,张卿所言,是否属实?”
李隆基眉头一皱。宰相为皇帝所拜,连宰相都不尊,这还得了?
“这……”
萧炅支支吾吾,他想否认,但昨天现场那么多官吏。
如果李隆基叫那些官吏上来佐证,他必然是欺君之罪。
看到李隆基的脸色已经变了,萧炅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昨日无心冒犯左相。又因范陵是我属下,才护他亡子陵墓。如果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我绝不敢如此。”
“带京兆少尹上殿,朕要亲自问他。”
李隆基心中已经厌恶萧炅。他传令左右。
李适之知道皇帝会细问,早朝的时候,让刑部将范陵,带到门禁处等候。
“启禀陛下,萧炅曾在东京洛阳,与豪强狼狈为奸,欺凌百姓。陛下不计前嫌,让他掌天下刑罚,管理京畿,他却再次辜负陛下的信任,请陛下重责。”
在此期间,兵部侍郎张垍也出列上禀。
张均兄弟二人,一直被李林甫所抑。所以与李适之站队一起。
“下级官吏犯法,其主官连坐,此为放纵下属不法,有多少人都忘了?”
李隆基严肃地吐出一句话,让萧炅身体一颤。
群臣都心中一凛。
与此同时,许多老臣心中复杂,因为李隆基在开元十年的时候,曾经下诏:内外官吏因犯赃被解官、免职及除名者,终生不得录用。
按照李隆基曾经的诏书,萧炅在河南尹犯错后,就不该再被任用。
可偏偏还升了一级。
曾经姚崇拜相时,李隆基与姚崇“约法十章”,到天宝年间,李隆基刚好全部违背。
姚崇、宋璟、张九龄都已逝去,但谁又敢指责李隆基呢?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广为人知。
可没人敢去做魏征的事情。
一刻钟后,范陵被带到殿上。
此时范陵面色苍白,心力憔悴,看得出来,他彻夜未眠。
范陵跪在大殿上。
不论李隆基如何问,范陵只言自己一人所为,萧炅并不知情。
似乎萧炅只是失察之责。
“拖出殿外,杖杀……”
李隆基审讯完毕后,眼中一厉。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范陵猛然抬起头,向李隆基求饶。
注定徒劳。
两名羽林卫列出,将范陵拖出去。任凭他大喊大叫。
此时谁也不敢劝,也不可能去劝谏,范陵咎由自取。
“啊……”
下一刻,殿外就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大臣们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李隆基在警告诸臣。
不一会儿,范陵已经没有动静,但棍棒抡下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范陵没有抖出萧炅知情。
一是即便抖出,他也难逃一死。
二是为自己的家人。
接下来果然如吉温预测的一样,李隆基下令将范陵的妻儿子女,充为贱籍。
“启禀陛下,龟兹押官刺杀朝廷命官。虽未成功,但谋杀四品官吏,为不义之罪,理应处死。但念其因果,和在西域杀敌有功,希望能从轻处罚,以体现陛下的仁德。”李适之不忘李瑄的嘱托。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以罪减一等,流北部边疆。未赦不得归!”
看在李适之求情的份上,李隆基给予从轻处罚。
朝廷需要威严和法度。
即便有冤情,也不能刺杀朝廷命官,否则皆效仿,朝廷岂不是要大乱?
退朝以后,皇帝召李林甫、李适之到中书门下堂议事。
一个时辰后,一脸严肃的李适之,和满头冷汗的李林甫从中书门下堂走出。
不久后,一份诏书传达。
贬萧炅到岭南任始兴郡别驾。
同时提韩朝宗为京兆尹。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是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上的赞誉。
在地方上,韩朝宗政绩优异,是李隆基早就看上的官吏。
刑部尚书空缺,李隆基并未让左右宰相推荐。他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
左相府。
“老狐狸一入政事堂,就向圣人请罪,说自己识人不明。圣人竟然用狄仁杰推荐窦怀贞的例子,宽恕于他。”
回到左相府,李适之见到李瑄后,非常不忿地说道。
狄仁杰号称“桃李满天下”,为朝廷推荐的公卿大臣有数十人,其中能臣比比皆是。
李隆基用被人讥讽为“国滟”的窦怀贞举例,是认可李林甫的能力,表明虽然萧炅不行,但推荐的其他人,李隆基还是很认可的。
“我本以为此事尘埃落地,圣人会疏远李林甫。在政事堂议事的时候,圣人还是对其备受信赖。”
虽然在朝堂奠定了威势,但李适之心里却异常难受。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后汉时窦宪权倾天下,他的谢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父亲不必心急。”
李瑄宽慰李适之。
要知道,李林甫已经当了九年的宰相。李隆基时代,哪怕是姚崇、宋璟、张九龄,都只是拜相三年多。
两次拜相的张说,总共任宰相不超过五年。
其他除了“朴实中庸”两次拜相的源乾曜,“应声虫”牛仙客,基本都只是拜相一两年,或者几个月。
李隆基身边的宦官,后宫宠幸的嫔妃,都有被李林甫收买,总是有意无意说李林甫好话。
在李林甫当首席宰相的几年里,李隆基实实在在轻松许多,享受乐趣。
别说李林甫只是犯了小错,就是犯了大错,只要不犯“谋逆”,李隆基都会保下李林甫。
李林甫嫉贤妒能,难道李隆基不知道吗?
但他能容忍李隆基的缺点与错误。
“七郎还有什么计策,让我再斗一斗李林甫。”
李适之上瘾一样,向李瑄询问。
“父亲,宰相可不是做这些的。有的事情,过犹不及。在契机未来临的时候,还会招致皇帝厌恶。李林甫能深受皇恩,他的能力和政令也很重要。父亲才拜相五个月,毫无建树。当前要做的,就是在政治上建立自己的影响力,不负黎民百姓。”李瑄起身执父子礼,劝说道。
“为父糊涂!还是七郎心思缜密!”
李适之一拍大腿,自责地说道。
但他心血来潮,又试着询问李瑄:“七郎有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