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变革派领袖李瑄,保守派领袖李林甫

又是一日。

长安城中,依然飘荡着雪花,这一场雪大小交替,下了很久。

对应着一百零八星宿的一八零八坊,不论是神圣威严的太极宫、兴庆宫、太明宫。还是朱门绣户的豪贵,亦或者普通的茅草房屋,都覆盖上厚厚的积雪。

寒冰封住了朱雀大街,掩盖了过往的喧嚣。

看似万籁俱寂,实则长安不平静。

因为李瑄拜相和李瑄变革的消息,经过一夜时间,在长安发酵。

那些文武大臣们,派人将朝堂上的细节,包括李瑄所作的两首《悯农》,传到长安城。

试图引起更多权贵对李瑄的不满。

在雪花纷飞中,一名看起来落魄,头发微微凌乱的男子,穿过永阳坊寂寥的深巷。

积雪之下的路上,有不少或深或浅的脚印。

男子顺着这些脚印,慢慢向前。

永阳坊是长安城西南角紧靠着外郭城的坊。

此堪比长安“郊区”,纯粹的平民坊,里面找不到一家权贵。

长安的布局是“东贵西富”,“南虚北实”。

有权有势的府邸,一定是在太极宫和兴庆宫周围。

哪怕同在一城,也如天上与地下。

“噔噔……”

男子来到深巷的一家小酒肆,驻足停顿以后,搓了搓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咯吱……客人里面请……”

小酒肆门被打开,一股温暖扑面而来,男子微微点头,进入酒肆之中。

“杜二来了……”

这小酒肆里,围炉坐着十几名文人,男子进入后,有人喊了一声。

此正是制科落第的杜甫。

以此方式落第,杜甫心灰心冷,对李林甫玩弄权术,感到不忿。

“博士,上一壶浊酒……”

杜甫向在场的人一礼后,缓缓向管店博士说道。

在此酒肆的,基本都是生活比较拮据的落榜文人。

科举落榜以后,他们租住在长安的平民坊,以图来年再考。省去来回赶路的时间。

但文人们要面对衣食住行等,哪怕是士族,囊中羞涩比比皆是。

如杜甫这种,京兆杜氏。

但父亲去世以后,失去生活来源。

杜甫的祖父是杜审言,父亲是朝议大夫、兖州司马。

按照惯例,杜甫可门荫入仕的。因为杜甫的兄长夭折,他就是家中的长子。

但杜甫将门荫入仕的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弟弟杜颖。

他做到兄长的职责,对自己的四个弟弟和妹妹都很关爱。

所以文人们一听说杜甫把门荫入仕让给弟弟,都非常尊敬杜甫。

在大唐,生活一般和饮酒并不冲突。

因为酒是大唐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的必需品,更高于茶。

好酒喝不起,名酒更买不到,但未过滤的浊酒想喝到还是很简单的。

“诸位在议论何事?”

杜甫坐下以后,向周边的文书问道。

他们经常到这个深巷酒肆,非常熟络。

“天水王在华清宫被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且掌修书,修国史。此非首席宰相,亦有大相之权……”

一名文人向杜甫说道。

他们都知道天水王在中秋夜宴上,亲自到文人的区域见杜甫。

所谓向王公“行卷”,跟这种待遇比起来不值一提。

只叹时也命也!

“这是好事!要恭喜天水王了。”

杜甫由衷地高兴。

李瑄拜相,就有人能制衡大奸臣李林甫了。

他之前信誓旦旦的向李瑄说制科及第后,就去辅助李瑄,完成心中的抱负。

现在则没有信心再去寻求李瑄。

“李相颁布常平新法……还从华清宫传出两首诗。”

有消息灵通的文人又说道。

“为何诗?”

杜甫连忙问道。

他对李瑄的诗有强烈的兴趣,仅仅是诗文上,他觉得李瑄的才华不次于李白。

《水调歌头》的体裁,开了先河。

别说咏月,哪怕是秋词中,都难有比拟。

“悯农……”

那士人取出一张纸,在灯烛下缓缓张开,将两首诗念读出来。

“这两首诗,不如之前的名作啊!”

一名文人感叹一声。

他觉得此诗不是盛唐气象,没有大唐的飞扬。

盛唐诗歌所表达的艺术性是积极向上的。

如“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浑厚雄壮。

如“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豪迈奔放。

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兴象玲珑。

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清新雅致。

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暗藏玄机,意境深远。

而两首悯农,在众人看来,艺术性不太高。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然此时杜甫却自顾自地念一遍,深深地陷入思索之中。

他感觉到这两首诗很特别,像是触动他内心深处一样。

那种灵魂颤动,产生共鸣。

这两首诗绝非不好,它表达的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思想。

语言虽通俗质朴,但却异常地厚重。

这不是空洞的说教,更不是无病的呻吟。

杜甫能理解诗中近似蕴意深远的格言,还能看到李瑄在慨叹之中,凝聚了无限的愤懑和真挚的感情。

李相能将自己的笔落在如蝼蚁一样的百姓身上,肯定他们的勤劳,看到他们的艰辛,讽刺了王公贵族。

这对杜甫的震撼,甚至超过人人称颂的《水调歌头》。

心中复杂的杜甫,灵光一现,似乎产生一些不同的想法。

虽杜甫还无法深入去体会,但杜甫心中已经埋藏种子。

求什么功名呢?哪怕能在李相手下为流外官,刀笔吏,也心甘情愿。

“大家怎么看待常平新法,我们都是贫寒的文人,可以不必有顾虑。”

在杜甫思考《悯农》的时候,文人士子讨教常平新法。

“单从新法的内容上看,此乃利国利民的大计,李相用心良苦啊。如果能完成,天宝之盛,必超开元。”

一名文人回答道。

“常平新法实施,对我等贫寒之士,或许是好事!诸位发现没有,常平新法主要是抑制土地兼并,次要是使百姓摆脱饥寒,使国家富裕。这一定会受到豪强大族,以及一些与大族有牵连的官吏的抵制。李相正是用人之际,我等前去拜谒,或许会有更多进身之阶。”

又一名文人说道。

“我赞成刘兄的说法,此乃我辈之幸,国家之幸。”

底层的文人,很难有晋升之机,特别是在科举的时候,如果不是士族出身,进士及第概率极低。

所以文人们会想方设法,要么成为边帅,甚至军使的僚属。

要么会投靠各地太守、都督,哪怕成为一个流外官,步步为营。

盛世文人都想求官,但想出人头地太难。

“杜二,你说是不是呢?”

有人征求杜甫的意见。

“新法实施起来困难,但李相志在图变,为国为民。如有机会,一定鼎力相助。”

杜甫向众文人回答道。

就像他诗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样。他怎么会因为困难,而知难而退呢?

如此妙法,任何阻拦它实施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国家蠹虫。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论能不能被李相看上,我们举杯一饮吧!”

文人们一起点头,举杯将酒饮尽。

接下来的话,依然自然是围绕着新法议论。

不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少讨论时政利弊的人。

不同于永阳坊的偏僻,长安平康坊一家青楼内,生活富裕的士人聚集在一起。

在妓女的陪伴下,本应该讨论诗文。

但此时却是一场争辩。

“如今国家土地兼并难以阻挡,李相公之法如久旱甘霖,既可使平民百姓免受高利贷盘剥,又可为国家增财,有何不可为?”

一名衣着光锦的士人,起身大声朗道。他在反驳一名说常平新法不好的士人。

可见他是一名有识之士,赞同常平新法的实施。

“新法的实施,要考虑实际。国家的根基是地方的大族,而非平民百姓。自古兼顾大族的利益,国家才能长久。李相身为士族、宗室,却老是想着对付自己人,迟早会众叛亲离。”

一名胖子士人边搂着妓女,边向周围的士人说道,口无遮拦。

可见他极力反对常平新法的实施。

“荒谬无比!古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国家的根基是千万百姓。大唐的粮食都是百姓耕种,边军的汉人士兵,也多出于普通百姓。土地兼并的豪强大族,才是毁坏大唐的根基。如果不变革图强,最多百年,就会出现两汉的结局。”

又一名士人说道,他的话更大胆,明显是支持李瑄实施常平新法。

“从男女婚配年龄,到常平新法。古往今来没有可循的迹象。贸然实施,必天怒人怨,祖宗之法不可变。明日我便去华清宫下的吏部衙门,劝说李相收回成命,如若不然,我……”

一名反对李瑄的士人义愤填膺地说道,像是李瑄不同意,他就会撞死在吏部衙门一样。

“李相公一心为国,那些反对之人不过是因循守旧,害怕变革触动其利益罢了。”

又有士人讽刺,觉得这些士人的家中,都在土地兼并,吃百姓之肉,喝农民之血。

双方争吵得不可开交。

妓女们也无法插话!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许多有志之士的真实写照。

他们有的是达官贵人的后代,有的是家庭富贵的士族,但他们有一颗“澄清四海”之心。

也就是人常说的“‘理想之士’”。

他们认为李瑄是风雪交加,天色晦冥时那一声高亢的鸡鸣。

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看到李瑄这样君子,心中怎么会不欢喜呢?

没有人是完美,即便李瑄不触犯他们的利益,也会看李瑄不顺眼。

那些被李瑄触犯到利益者,更是上窜下跳去反对李瑄。

他们希望有人能站出来,阻碍李瑄变革。

甚至在心里不怀好意地咒骂李瑄,诅咒李瑄如商鞅、李悝一样不得善终。

当然,还有一些理智的士人,他们认为李瑄变革的初衷是好的,但实际效果有待观察,不能过早下定论。

更有不为利益,直接反对李瑄,是真正担心变法以后,人心惶惶,是违背祖宗之法。

其中不乏言辞激烈者,直言李瑄乱政!

类似的争辩、议论,在长安茶楼酒肆,比比皆是。

还有许多豪门府宅中,也争执不休。

一般贫寒文人,落魄寒士,支持李瑄为多。

士族、大族之中,批评李瑄者较多,有的言辞非常激烈,号称要堵住李瑄的吏部衙门,跪在华清宫的山下求见圣人。

远在华清宫附近宅邸的文武官吏,依旧处于昨日朝堂的震惊之中。

趁着今日休朝,许多官吏到李林甫的府邸。

这次来得更多,哪怕是李瑄的侍郎李彭年也来了。

另外,杨氏的卫尉卿杨铦,罕见的光临李林甫的府邸。

因为杨氏一直在大口大口得吞并京兆一带的农庄、果园。

他们也知道自己无法劝说李瑄,所以他们瞒着杨玉环,想阻碍李瑄的新法。

“祖宗之法不可变,李七郎此般折腾,是要将我大唐带入歧途啊!”

达奚珣悲痛地向李林甫说道:“左相软弱,依附李七郎,现在朝廷只有右相这样的肱骨可依靠。”

他竟不叫李瑄的尊称。

虽然李七郎不是冒犯的话,但李瑄拜相后,哪怕是私下的聚会,都应该称呼一句“李相”。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我欲伸张正义于天下,可奈何李七郎强势。诸公也看到了,朝堂上李七郎步步紧逼,让我等仁人志士妥协。”

李林甫看着坐得满满登登的文武百官,皆是五品以上,他不禁掩面说道。

哪怕是他最强势的时候,许多官吏口服心不服,他难以聚集这么多官吏在家中。

“这常平新法,名为利民,实则官府强行放贷,与民争利,害民不浅,且扰乱地方秩序。李七郎在朝堂上说我们目光短浅,我看他才是目光短浅。”

刑部侍郎萧隐之向李林甫说道:“我们希望右相能主持公道,我们都愿意助右相一臂之力。”

“萧侍郎所言极是,我为官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激进之变革,这是要毁了我大唐的根基。我们愿意全力支持右相,劝说圣人看清常平新法的本质。”

工部尚书陈希烈向李林甫说道。

他有入相之势,威望较高,他话音落后,让更多人附和。

“本相是怕李七郎不肯罢休,又迷惑圣人,推出其他新法,届时天下更为混乱。而常平新法,木已成舟。李七郎已经在拟订法令章程。大家在郡县都有亲信,让他们盯着常平新法去,一旦有纰漏,我们联名请奏圣人,请圣人停止常平新法,使国家的损失最小化。”

这句话说完,李林甫又损了李瑄一句:“樊哙行萧何之事,天下人都应在讥笑啊!”

“是极!我们这些忠臣该不畏惧李七郎的权势,要敢于表明志向!”

李彭年说话的时候挥舞手臂,已经忘了李瑄是他的顶头上司,随随便便拿捏他。

“其实,李七郎也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但他纵有青云之志,然缺乏阅历。哪像右相,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另一名礼部侍郎李岩昧着良心向李林甫夸赞道。

他们这些人没办法,只能依附在李林甫身边,借住李林甫的能力,将李瑄的新法停止,甚至使李瑄罢相。

之前李林甫权倾朝野,他们不同流合污,保持“清流”的名声。

李林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谨记“立仗马”,就给他们一点饲料吃。

现李瑄拜相第一天,就要割他们肉。

这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山川河泽,无法阻碍我们同舟共济。从今以后,我的心像外面天地一片白净。”

“与诸君共勉!”

李林甫站起来向文武大臣们说道,表达自己的心迹。

“我等全力支持右相!”

一些大臣说话的时候,心中不禁吐槽,要不是“野无遗贤”没过去多久,他们就信李林甫所说。

从李林甫府邸出来以后,文武百官终于有一些底气。

他们虽然号称“保守党”,实际上真正的保守党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其他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那些利益者裹挟保守党的官吏,共同推举工于心计的李林甫,为保守党的领袖。

这是自太子李瑛死后,长安最不平静的一天。

只是长安,就如此激烈。等传到地方的时候,必然会有更大的议论。

当天,不少官吏来拜访李瑄,他在堂前设炉火,看外面的飞雪,仔仔细细向他们阐述常平新法的好处,设立常平新法,旨在为国为民,没有私心。

李瑄谨记,尽可能地去完善常平新法。

他要吸取历史上的教训。

一定不能朝令夕改。

要宽和对待还不起钱粮的百姓,历史上的地方官吏面对还不起粮食的百姓,会直接没收其土地,这些都是灾祸的起源。

“诸位,我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必能完成这重大的使命,历史属于我们!”

李瑄在前堂向席豫、王维、李岘、杨慎矜、杨璹、萧颖士、李道邃、储光羲、崔颢、吴兢、韦述、萧华、杨钊等文武大臣说道。

确立自己的变革派领袖的地位。

其实李瑄的支持者,成分都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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