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宝七并排躺着的还有站长。宝七死得很难看,半边脸血肉模糊;站长好点,就头上一个枪眼,被头发遮了,如果不是凝结的血块,找不出伤口。宝七是岳昆仑背回来的,站长是嘎乌背回来的,宝七死于掷弹筒,站长死于98K。
“排长,你罚我吧!”嘎乌蹲在角落,脸埋在裤裆里,两手死揪着自己头发,“班长发现被那两杆98K盯上了,他说了撤退,是我不肯走……我害死了他!”
费卯嗷地扑了上去,不是扑向嘎乌,而是岳昆仑。
“你为什么不看好他?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看好他?”
费卯脸色通红,脖上青筋扭曲,但这愤怒没有掩饰住他的悲痛,他在流泪,他在哭。岳昆仑也脸色通红,脖上也青筋扭曲,他被费卯卡住脖子顶在墙上。他看着费卯,他不想挣扎。费卯和宝七,两个平时吵得最厉害的人,却是感情最好的两个,他们看不惯彼此,但他们相依为命。
费卯的手被猛地格开,他反被卡住脖子摁在墙上。是剃头佬。
“这是打仗!”剃头佬的口水溅在费卯脸上,“打仗就会有人死!谁敢保证谁不死!”
“放开他!”岳昆仑一声大吼。
剃头佬手上没轻重,他还在用力,费卯被卡得张嘴吐舌。
一记重拳砸在剃头佬腮帮上,剃头佬被砸翻在地。duwo.org 比奇小说网
剃头佬嘴角沁血,不敢相信似的瞪着岳昆仑:“你他妈打我?”
岳昆仑也瞪着他。费卯蹲在地上咳得翻江倒海。
剃头佬一下从地上翻起,还没等扑到岳昆仑跟前,被青狼一把拽住。剃头佬反身就给了青狼一拳,青狼也抡起了拳头。
“都很能打是吧?”杜克一吼,四壁嗡嗡回响,“有本事就把那两杆98K拿回来!”
岳昆仑转身往外走。
“上哪去?”杜克喝住岳昆仑。
“找那两杆枪。”
“你一定要找?”
“一定。”
“你想怎么找?”
“……没想好。”
杜克盯着岳昆仑:“青狼留下,其他人出去。”
屋里就剩了三个人,驻印军里最强的三个狙击手。
“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编成一组。我和青狼按常规狙击战术狙杀任意目标,岳昆仑作为隐形人存在,和我们保持步枪射程以内距离,不能被敌人发现。”
“为啥不叫弟兄们一起去?”青狼问。
“对手不是一般的狙击手,人多他不会上钩。”杜克看向岳昆仑,“你的目标是那两杆98K。在那两个狙击手暴露之前,你绝不能暴露自己,就是我和青狼死在你眼前也不能。你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
“对手是两个。”青狼强调。
“如果运气够好,在我们中枪之前,也许能替他干掉一个。”
“要是不能哪?”
“我们都只能祈求上帝保佑。”
闪电惊裂天幕,苍穹一声炸雷,压抑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破墙里三个男人站出巍然,电光明灭着坚毅。
这是一场猎杀与反猎杀的游戏,猎人与猎物随时在互换角色。输家会死,胜者又能收获什么?
战争把所有人逼入绝境。
地道里坐满了日军士兵,他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张纸在手上传递。
灯光一暗,逆光里走来两个身影,士兵们看他们的目光如看鬼魅。俩人是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刚从外面回来,他们上次回来补给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
“干什么?”牟田口峻呵斥那些目光。
士兵们低下头。
一个军官急匆匆从地道那头跑过来:“藤原少佐,牟田口大尉,终于把你们等回来了。”
“什么事?”藤原冷野问。
“换个地方说。”
俩人跟着军官转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军官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敌军飞机播散的传单,说他们的狙击手已在密支那成功狙杀我们近三百人。”
牟田口峻抓过传单看。
“真的有那么多?”藤原冷野问。
“被夸大了。”
“这些可耻的骗子!”牟田口峻把传单撕得粉碎,这愤怒显得很孩子气。
“不过就在这几天,我方被狙杀的人数突然猛增,他们好像是在报复我们对他们狙击手的猎杀。”军官又递过去一张地图,“照藤原少佐的吩咐,我在图上详细标注了被狙杀人员的位置和时间,发现这三天里被狙杀的人员有一大半集中在广场和广场周边。鉴于敌方狙击手对密支那守军士气的影响,水上源藏司令官让我向二位转达命令。
藤原冷野二人挺直身体。
“请藤原少佐与牟田口大尉在近期尽最大可能消灭敌军狙击手,就算不能完全消灭,也要有效抑制住敌军狙击手的活跃趋势。”
镜头里一面弹痕累累的砖墙,一顶钢盔小心翼翼地从转角那边探出一点,又很快缩了回去,看得出他很犹疑,也很害怕。过了一小会儿,那顶钢盔又慢慢探了出来,然后是半边脸,一个年轻的中国士兵。后面好像有人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从墙后面冲出来。再回去显然来不及了,他硬着头皮往广场对面跑,铝壶一下一下敲打着髋部,钝重的脚步声四下回响,身后一溜烟尘。
镜头离开那个中国士兵,一下拉回到转角。又一个士兵从墙后面冲出来,然后是两个、三个……一队,追随排头兵跑过的路线,他们要穿越广场。镜头跟着他们。
叹气声:“真的不能开枪吗?”牟田口峻在说话。
“我们要猎杀的是敌军狙击手,不是他们,至少现在不是。”藤原冷野回答。
牟田口峻的眼睛离开瞄准镜。藤原冷野正靠着闭眼假寐。从三天前他们趁夜爬到这里,就一直埋伏在这。
“城里的驻印军越来越多了,如果孟拱河谷再被打通,后果可不妙啊。”牟田口峻隐隐地有些担忧。
“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事。”
“那就考虑点我们该考虑的吧——”牟田口峻也放松地靠躺下,一边剥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已经七个了,那个支那狙击手看着同伴的尸体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也许他正在找我们吧……”
“所以你更应该专注,而不是在不必要的时候放开枪吃东西。”藤原冷野还闭着眼。
“藤原君,”牟田口峻舔舔嘴唇,“你有时候过于认真了,这本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从没觉得杀人有趣。”
“我有时候真搞不清我们两个到底谁更适合当个狙击手。”牟田口峻又叹气,他趴回瞄准镜前面,“……这些家伙总是鬼头鬼脑的,难怪支那人叫我们‘鬼子’。”
镜头里出现六个日军,有一个拿着轻机枪,应该是个残破的班级建制。六人个个弯腰哈背,四处打望着搜索前进。城区早已分不出完整的敌我阵地,整座密支那都是战场,哪里似乎都潜伏着枪口。穿越开阔地带是一件有可能丧命的事。
藤原冷野马上拿起望远镜观察。对敌方狙击手来说,这些人是他们的射杀目标;对藤原冷野来说,向这些日军开枪的狙击手就是他的目标。
小队尽量贴着墙推进,这样让他们感觉安全点,但那些包围整个广场的建筑,二层以上的哪一个窗口或孔洞都有射中他们的角度。废墟中的城市荒芜到让人恐惧。
“这些傻瓜连重庆军都不如……跑啊……”
牟田口峻慢慢转动步枪跟踪,他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那种紧张,这是一个狙击手也是一个老兵的直觉。突然一声电流的尖啸,神经紧绷的牟田口峻身子一抖,差点没扣下扳机。那一队日军也吓得猛地趴下。
是广场上的喇叭响了,咿咿呀呀的日本民歌流淌出来:
晚霞渐去中的红蜻蜓
阿姐背我看见你,那是哪一天?
山间田野,提着小篮采桑果
难道这些都是梦影?
十五岁上,阿姐出嫁离家乡
从此就无音无信难相见
晚霞渐去中的红蜻蜓
请落在竹竿头上停一停……
歌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那种脉脉的温情被战火中的废墟衬托得无比吊诡。一队日军慢慢抬起头,肮脏的脸上满是迷惘。那晚霞渐去中的红蜻蜓……
“混蛋!”牟田口峻的眼里笼上了一层水雾。不知道他是在骂那个思乡的日军播音员还是在骂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
藤原冷野看牟田口峻一眼。他相信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份美好,没有人能逃脱。就在这时候,枪声乍起。藤原冷野走神了,牟田口峻却看得真切——一个同僚的脖子被击穿,血自指缝间喷出。
牟田口峻枪口急转的同时,藤原冷野的望远镜也转向枪声方向——一幢被炸残的四层红砖楼房,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墙上孔洞密布,都有射击角度。对手很有经验。
广场上那些剩下的日军在奔跑,跑向掩蔽物。杜克冷冷地看着,枪口跟随目标慢慢移转。
又是一声枪响,领头的士兵脑袋血光一闪。
一个窗洞后面枪火一闪即没,牟田口峻和藤原冷野都捕捉到了,但牟田口峻没有扣下扳机,俩人并未直接看见枪口的炽焰。那个狙击手没有把枪管探出窗口开枪,而是和窗户保持了一段距离,从窗户侧边以斜角击发。
“这个人的狙击手法很老练。”藤原冷野举起步枪,调整出一个让自己既稳定又放松的狙击姿势。对面那个狙击手应该受过系统的狙击训练,也有丰富的狙击实战经验,但他不是岳昆仑。一是枪声不同,再是手法不同。藤原冷野可以肯定,牟田口峻也可以肯定。
“这是那个支那狙击手以外,藤原君第二个认可的狙击手。能让藤原君认可的狙击手可不多啊。”牟田口峻一直暗自期望能得到藤原冷野的认可,但藤原冷野一次也没有表现出来过。
杜克换了一个房间,这回他的射角是墙上的一个孔洞,内大外小,他事先开好的。这样的狙击阵位还有很多,整幢楼被他改成了一个巨大的狙击阵地。
就像要避免贴近窗口一样,杜克没有贴近孔洞,他在屋子中间,坐射姿势,以侧角通过孔洞观察——六个日军还剩下四个,他们躲在一堵断墙后面。杜克等待,等他们露头反击。他们带了轻机枪。
四个日军在低声商量。对手只有一个人一杆步枪,他们没有理由逃跑,逃也不一定逃得了。他们作了决定。
带十字线的镜头罩着那堵断墙,随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墙后面突然冲出了人,左右两边一边一个。镜头飞速一转,锁定左边一个。于此同时,墙头冒出了轻机枪,枪口炽焰刺痛人眼。
没有时间犹疑,杜克扣下扳机。
前冲的士兵应声翻倒。机枪子弹追着枪声方向狂泻,砖块、玻璃四散飞溅。
又是一声枪响,机枪手栽倒在机枪上。
还有一个狙击手!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同时一转枪口,一个窗洞后面人影一闪而没。
杜克在向另一个房间爬,一拱一拱爬得飞快。
“要不要紧?”青狼在他旁边爬,他也在转移阵位,刚才打机枪手那一枪就是他开的。
“什么?”杜克没听明白。
青狼指下自己右脸。
杜克伸手一摸,黏糊糊的血,一片玻璃碴插在脸上。刚才机枪子弹溅上去的,他都没感觉到痛。
杜克把玻璃拔了,就像从脸上拿开片草叶子:“有一个可能进楼了,去把他找出来。”杜克指的是断墙右边冲出的那个日军。
喇叭里还在放着日本歌曲,让广场更显空旷死寂。杜克死死盯着那堵断墙,那后面还藏着一个日军,轻机枪歪在墙头。
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的瞄准镜也对着那堵断墙,断墙的背面——那个士兵显然不打算去碰那挺机枪,他抱着膝盖坐在墙下,拳头使劲地塞住嘴。他在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