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前线来了……”
黄任羽望着胡康河谷方向的天空,一任绵绵雨丝洒在脸上,洒进眼里。
“以前没上过前线?”
“惭愧,这是第一次。”
“有的选就不要上。”
黄任羽回头望向岳昆仑:“为什么?”
“杀过人吗?”
“……没。”
“见过战友死在你面前吗?”
“……没。”
岳昆仑不再问了,眼望着前方,雨雾中铅灰色的天空。如果有的选,他不想打仗,不想杀人,不想看着战友死去或自己死去。如果不是和田永贵打那场架,如果不是遇见段剑锋,也许他现在还陪着爷爷住在大山里,过着平静的猎户生活。
“你怎么会选择当兵打仗的?”黄任羽问。
“……说不清,都是命。”
“这不是你个人的命运,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祖国母亲遭受侵略凌辱,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懦夫还是勇者,只要是中华的儿女,都该拿起武器奋起反抗,哪怕是奉献自己的生命。”
岳昆仑在黄任羽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周简,一样的慷慨但真诚,一样的文弱但无畏。他们是有理想的人,他们是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周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鬼子还没被赶出中国,只要他还活着,应该还在和鬼子打仗。
怒江西岸。
高黎贡山深处的一片密林雨雾缭绕,一片静谧中潜伏着杀机,连湿了羽毛的鸟似乎都感觉到了,缩在一根黑瘦的树枝上瑟瑟发抖。
两个人影慢慢从雨雾深处走来,走得很小心,猫着腰,落脚很轻,走几步停几步,尽量利用树干遮挡身体。人影慢慢近了,穿青灰色军装,没有戴钢盔,布帽上那个青天白日徽章尤其显眼。他们在交替穿插前行,他们知道前方的某一个角落隐藏着日军狙击手。
牟田口峻的眼睛从瞄准镜上挪开,侧头瞥一眼藤原冷野。藤原冷野静得像座石雕,步枪稳稳地指着前方,但他好像还是没有开枪的意思。那两个中国士兵早就进入了有效射程,牟田口峻故意不开枪,他在等藤原冷野动手解决。藤原冷野的狙击实力确实比他强很多,但他太像个人了。狙击手必须要有足够的冷酷,如果每次向活人开枪前都要犹豫,再高超的技巧也没有意义。
300米,两个中国士兵已经进入了300米,再往前推进一些,就有可能发现他俩潜伏的位置,那时候他们手里的中正步枪就会对他俩形成威胁。不能再等了。
牟田口峻轻轻前推枪栓,把一发子弹送入枪膛。
“别动。”藤原冷野紧盯着瞄准镜说。
牟田口峻转头狠狠瞪了藤原冷野一眼:“少佐难道想把他们放到面前拼刺刀吗?”
清脆的枪响震彻山林,群鸟惊飞。
藤原冷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变化一分,如果不是眼见着枪口有炽焰亮了一瞬,牟田口峻会以为这一枪不是藤原冷野开的。他飞快地把眼睛凑回到瞄准镜前。藤原冷野只开了一枪,如果打中的话,应该还剩一个中国士兵可以让他杀。
瞄准镜里图像清晰,牟田口峻愕然。刚才那两个中国士兵现在一前一后躺在地上,他们死了,都死了,头部中枪。前面的一个头部是贯穿伤,后面的一个被爆头。虽然没有看见他们中枪的瞬间,牟田口峻还是能还原出刚才的景象——两个士兵交替穿插前行,在交叉重叠在一条直线上的刹那,枪响,子弹贯穿了前面那颗头颅后继续飞行,直到射进第二颗头颅。他能够解释为什么同一颗子弹会一前一后在两个脑袋上形成不同的创口:98K有一个缺点,子弹被击发后初速相对较慢,如果在300米以外射中目标头颅,不能形成贯穿,子弹会留在颅腔内,300米以内则可以射穿。这也许是藤原冷野要把两个目标放进300米范围的原因,他早就想好只开一枪。刚才的那发子弹在射穿第一个目标的头颅后速度减慢,在钻进第二颗头颅后再无力穿透第四层颅骨,形成翻滚,这就是为什么第二个士兵被爆头的原因。
牟田口峻不可思议地望着藤原冷野,藤原冷野面无表情,阴冷的目光看着前方。他根本不在乎牟田口峻怎么看他,这是他的战争。
“连长!让我带人去探路!”
一个排长瞪着一个年轻的****中尉。他正望着刚才响枪的方向,坚忍的眼神里暗藏着沉痛,那是双看过尸山血海的眼睛,那是双比他实际年龄要沧桑许多的眼睛。他是周简,一连里唯一一个从1942年的缅甸活着归国的人,带着那群孩子。现在他是那群孩子的父亲,看着他们,他似乎就看见了连长和一连的那些弟兄,一连的弟兄拼光了打光了就是为了他们,为了中国的下一代不再受苦,不再打仗。现在,他也是连长了,他理解了当初的段剑锋。
周简摇摇头,“让我想会……”
在保山找到大部队后周简拒绝了调去重庆当参谋的提议,坚决要求留在滇西前线,他要等,等着有朝一日的滇西大****!之后被编入滇西部队,黄埔肄业生和远征军幸存老兵的身份为他带来中尉军衔和连长军职。半年整训后周简所在的师奉命分散潜入怒江西岸地区打游击,他带着他的连队进入了高黎贡山。十几天前日军展开对怒江西岸中国游击区的大扫荡,第56师团的兵力突然加强了很多,散落在各处的游击队被分割包围,一个师的兵力正被分块蚕食。周简带着连队几次突破了日军封锁线,希望能把连队带回怒江东岸,眼看着已能望见山脚下蜿蜒的怒江,却被一队日军封锁在这片树林里。这队日军人数似乎并不多,也不打算和他们近距离作战,无声无息地潜伏在四周。让人恐惧的是他们的枪法,个个都是神枪手,400米以内几乎百发百中,派出去探路的几组人都是被一枪毙命。周简又想到了一直追杀一连的那支日军特种队,不知道岳昆仑和大刀是否摆脱了特种队,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活着的话现在又在哪……周简摇摇头,想摆脱这伤感的情绪,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一个连的弟兄都在望着他,等着他拿一个主意。不能等到天黑了,等日军的后续部队赶到,这一个连都得报销在这。
周简站了起来,“突围。”
“怎么突?”排长紧跟着追问。
“集中一个点往东南方向硬突,能突出去的在下游找地方过江。”
“人扎在一起是不是太危险?”
“就是要扎在一起相互挡枪。这队鬼子都是狙击手,赌他们没带机枪!”
下面的人都不再说话了,听连长的口气是在交代后事。那些枪枪夺命的枪口在等着他们,这条突围的道路会用鲜血和尸首铺就。
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还那样趴着,慢慢移转瞄准镜搜索目标。风停了,雾气比刚才更浓了些,400米以外完全是一片混沌,很静,非常静,雨水从叶尖滑落,落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牟田口峻感觉有些无聊,注意力没集中在瞄准镜里自然就集中到其它的感觉上面,他感觉有些饿,好像又不饿,但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边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藤原冷野皱下眉,他不看也知道,那个缺乏耐性的家伙在撕压缩饼干的袋子。现在还不到必须吃东西的时候。人在饱腹状态注意力会变得不集中,反应也会变得迟钝,而且会增加排泄的次数,所以藤原冷野在执行狙击任务的时候总是吃很少的东西,能不吃就不吃。
“少佐,那些支那兵已经吓坏了,休息一会儿吧……”牟田口峻嘴里嚼着食物。
“如果那个狙击手在附近,你已经被盯上了。”藤原冷野盯着瞄准镜说。
“别把他说得这么厉害,他也只是个人,我总有一天把他的那支春田狙击枪送给你。”牟田口峻说得不以为然,他知道藤原冷野一直在寻找那个杀死藤原山郎的狙击手。
“准备射击。”藤原冷野示警。
牟田口峻一下趴回到瞄准镜前面,嘴里还叼着半包饼干。前方并没有异动,和刚才的景象一模一样。牟田口峻看一眼藤原冷野,他已经屏住了呼吸,是击发前的准备。藤原冷野对危险的直觉向来很准确,这很难用科学去解释,只能说这来自他无数次的猎杀经验。牟田口峻又把眼睛凑上瞄准镜,人顿时绷紧——林雾里真的出现了敌人,很多,人影憧憧,正往他们的狙击阵位无声推进。
藤原冷野毫不迟疑地开枪,牟田口峻紧跟着开枪。400米已经太近了,这个距离并不是狙击手的安全距离,他们要把这些重庆军逼回去。两枪分别击中两个目标的头颅,爆头,红白相间的**四散飞溅。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狙击手对敌人形成的最大伤害不是夺人性命,而是震慑力,让敌人产生巨大的恐惧。但这队中人似乎并不恐惧,在两名战友中枪后发出了嚎叫声,猛兽一样的嚎叫,他们开始冲锋,密集冲锋,并开枪还击。
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开枪的节奏稳定,一发发弹壳被手动退弹抛起;分散在他们左右的两组狙击手也在开枪。一声声枪响里一个个奔跑的身影倒下,但这并没有迟滞他们前冲的脚步,他们手里的枪枪火闪动,向着狙击手的枪声方位。为保证最大效果的封锁,藤原冷野命令队员在包围圈上每隔一千米埋伏一组,他没想到这些中人这么不怕死,以密集队形向一个点猛冲,用自己的身躯去掩护身边的战友,自己和左右的两组狙击手根本挡不住他们。如果现在有机枪,会形成很大的杀伤,但他们是狙击队,他带他们来是参加实战练习的,他们不打阵地战。随着中军轻机枪的扫射,左右两边的狙击小组再没发出枪声,他们应该是死了;边上的牟田口峻神情疯狂,一发连一发地射出子弹,毫不顾忌向他们倾泻过来的机枪子弹。挡不住了,再逗留片刻,就进入了对方手榴弹的投掷范围。
“走——”藤原冷野一脚把牟田口峻蹬翻出去,一溜弹着点扫在牟田口峻刚才趴的位置。
“给他们让开路——”藤原冷野大叫。
“我不走!”牟田口峻还在疯狂地开枪。
藤原冷野一拳砸倒牟田口峻,揪住他的衣领喊:“被近距离发现的狙击手没有任何价值!让他们过去,我们追击!”
三个木筏由两堆人扛着在河滩上飞跑,子弹从山上追射下来,不断有人中枪,不断有人补上。这队鬼子一路上都在追,始终保持在400米以外不肯贴近,除了机枪,步枪根本打不中他们。留下阻击的几个班全体阵亡。周简回头看一眼,山坡上一个排的部下在掩护他们渡江。鬼子根本不跟他们正面交战,都隐藏在丛林里打冷枪,那一蓬蓬溅起的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木筏终于入水,人叠人爬了上去。周简和几个兵把第一只木筏大力推离江岸。满载着人的木筏打着圈被急流冲向下游,底下的人死死扒住木筏,上面的人死死扒在战友的身体。剧烈颠簸的木筏上不断有人摔进水中,那些伸出的手很快被浪头吞没,他们永远留在了怒江。
还有两只木筏停在岸边,一只上满了人,一只空着。空的那只是给阻击鬼子的一个排留的。
“连长上来啊!”“上来啊连长!”木筏上的士兵焦急地叫喊。
周简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眼睛一直望着山坡上的那个排,那一个排的弟兄。他们正在往河滩跑,子弹在追他们。人跑不过子弹。
“快点——你们他妈的跑快点——”周简向他们吼得声嘶力竭。
奔跑的人在不断减少,很多人被射中后还保持着前冲的惯性,趔趄着跑出几步才摔倒。
“连长!再不走就晚啦——”一个排长两眼圆睁。
“你们先走,我等他们。”周简还在看着那些越跑越少的弟兄,子弹啾啾地射进他身边的水面。
木筏上的人沉默地看着那些不断栽倒的弟兄,他们都清楚,那些弟兄回不来了。
排长一咬牙,猛地一挥手:“把连长带上!”
一群士兵一拥而上,强行把周简拱上了木筏。
“放我下去!你们他妈的放我下去——”周简剧烈挣扎,木筏已经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那些留下阻击的弟兄都死了,大多数死在了河滩上,有一个中枪的离木筏仅差几步。那只空荡荡的木筏孤零零地飘在水边,再没有回家的梦想和希望需要它去承载。
一个个鬼魅般的身影开始自丛林里钻出,沿着西岸飞跑,追射江心那只疾速冲向下游的木筏。除了周简,木筏上的其他人都尽量趴低身体。那些鬼子的步枪上可都有小镜子。
周简面朝西岸站着,站出了悲怆。
“小鬼子——你们等着!我会回来!中国人会打回来!你们会死——你们回不了日本——你们都回不了家——你们这些死在异域的鬼——”
江风呼啸,怒涛拍岸,周简泪流满面。
藤原冷野慢慢放下了枪,他放弃了这个目标。
“……为什么放过他?”牟田口峻不解。这样的距离加上这样的风速他打不中,可他相信藤原冷野能打中。
“死在异域的鬼……”藤原冷野望着天空。他似乎真的看见了无数日军的亡灵在空中漂浮,那些愤怼的魂灵,那些死在异域的鬼,里面有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