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雨,地却是湿的。山里露水大,日夜温差也大,晨风一吹,寒意逼人。赵振华把橡胶布一半垫在身下一半裹在身上,步枪在地上架稳,枪口朝着山下。他左边贴着一块大石头作依托,右边是一线战壕,两翼安全,只需要注意正面。赵振华在等,等日军今天的第一轮进攻。他迫不及待地等着扣下扳机,等着射穿鬼子的头颅,等着看鲜血喷溅。有些债,只能用性命偿还。
日军的进攻阵地方向飘来阵阵饭香,混杂着炊烟的味道。赵振华感觉有些饿了。昨天傍晚哨兵在他怀里咽的气,伙夫候在边上巴巴地劝他吃饭,被他几拳砸得连滚带爬地跑了,现在想起倒有几分愧疚。中午看见伙夫给他盒烟。赵振华边想边在几个兜里摸。还有一块巧克力。他不太喜欢美国佬的这玩意,味道怪怪的,但吃了确实顶饿。
闻见饭香,牟田口峻也感觉饿了,他把望远镜转向日军进攻阵地方向。几柱炊烟袅袅地消散进清晨的雾气里,排着队打饭的日军士兵相互推搡嬉闹,神情轻松愉快,好像一会儿等待他们的并不是残酷的攻坚战。对他们中间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早饭。
“这些混蛋,居然还笑得出来。”牟田口峻恨恨地骂。
“人活着是为什么?”藤原冷野问得既突然又奇怪。duwo.org 比奇小说网
牟田口峻同样奇怪地看着他:“你经常想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是因为人会思考。”
牟田口峻盯着草茎上的一只蚂蚁想了一会儿,他吃不准藤原冷野是不是在骂他。
“人活着是为什么?”牟田口峻回到刚才的问题。
“为了追寻快乐。你在面对敌人枪口的时候还会去追寻进食的快乐,他们也一样。”
“少佐不像个夺人性命的狙击手,倒像个思考人性的哲学家。”牟田口峻的话一样听不出是赞是骂。
“顶尖的狙击手就必须比常人更懂得人性,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你的对手。”
藤原冷野过于冷静的话语让牟田口峻头皮一阵发麻。藤原冷野想的这些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既庆幸又沮丧——庆幸藤原冷野一点点让他知道顶尖狙击手的行动和思考方式;沮丧自己和藤原冷野的差距。
阳光穿透晨雾,稀薄地洒向山麓。日头悬在东面的山际线上,白白的,带着毛茸茸的光晕,正眼看也不怎么刺眼。赵振华把枪托微微抵住肩窝,目光越过照门、准星,盯住了一个晃动的日式钢盔。和这个钢盔平行的有更多的钢盔在草丛和灌木间晃动着前移。日军散兵线在往山顶推进,今天的第一轮进攻开始了。
草丛中两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中军防守阵地,他们在等待春田步枪的枪声,找到那个狙击手藏身的位置,然后杀死他。
日军散兵线刚进入400米射程,赵振华扣下扳机。他等不及敌人走得更近,反正他们也不会退。一名伍长头部中弹后仰面翻倒,左右的鬼子迟疑了一瞬,还是继续往山顶推进。
牟田口峻侧头看向藤原冷野:“他开枪了。”
“闭嘴。眼睛别离开望远镜。”藤原冷野紧盯着枪声方向。
赵振华一拉枪栓,弹壳抛起,子弹送入枪膛的声音清脆悦耳。他把弹壳拣起放在手边。一个弹壳就是一条鬼子的性命。他想好了,今天没有20个弹壳绝不收手,他是在替那个哨兵讨债。
阵地上的士兵望着他们的连长。连长今天有点儿反常,以往的阵地战,鬼子没进200米的时候他是不会带头开枪的。400米的距离,连长能打中不代表他们也能打中,他们在等鬼子进200米。
日军从400米推进到200米死了三个人,同一种枪声,来自同一个方位。藤原冷野和牟田口峻都盯住了那块大石头。从他们的位置看过去,那个狙击手隐藏在石头的反面。
“他好像不准备换位置。我用掷弹筒试试?”牟田口峻试探着问。他用掷弹筒打击目标的准头大部分掷弹筒手望尘莫及,加上掷弹筒发射的手雷是曲线攻击,能弥补狙击步枪射击不到的死角,这些都是藤原冷野让他带上掷弹筒的原因。
“等。”藤原冷野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意思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牟田口峻悻悻地回转头看向山坡。那些同僚已经很近了,脸上泛着营养良好的油光。到目前为止,第18师团的补给还算充沛,可随着大部分运输车辆被陆续调往缅南支持“乌号作战”,18师团不管是兵力补给还是后勤补给都将会日渐窘迫。“乌号作战”是以牺牲对18师团和56师团的支持为代价的。叔叔的这个计划会成功吗?一旦失败,不但对18师团和56师团是灭顶之灾,缅甸战局甚至是整个大东亚战局都将陷入悲运……
牟田口峻正胡乱地想,突然枪声大作。中军阵地上轻重机枪和步枪一齐开火,山坡上的日军被密集的弹道拦腰割倒,一时惨叫哀嚎、血肉飞舞。牟田口峻的拳头捏得啪啪作响,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帝国的战士竟被如此杀戮凌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他们的对手还是那支孱弱的重庆军吗?
牟田口峻抓过自己的狙击枪,拉栓上膛,举枪瞄准,枪口直指那挺勃朗宁M1917水冷式重机枪。笨重的冷却套筒在不断抖动,枪口持续不断地喷吐着炽焰,发出的声音如同机器撕裂麻布。对进攻中的日军来说,这声音无异地狱的召唤。牟田口峻将枪口上抬寸余,瞄准镜里的十字线架上了机枪手的脸。那个中军机枪手两眼灼灼放光、面色通红,他正杀得兴奋,弹链正飞快地经过枪膛,变成一个个弹壳迸出。
“去死吧!”牟田口峻用力地扣下扳机。
预料中的枪响和步枪的后坐力并没有出现,藤原冷野抓住了扳机。
“你干什么?”牟田口峻没能得到宣泄的愤怒更加愤怒。
“我们的目标是那个狙击手。”
“松手!”牟田口峻眼神如刀。
藤原冷野握住步枪的手突然一个肘顶,大力撞在牟田口峻的脸上。牟田口峻眼一黑手一松,步枪到了藤原冷野的手上。
“愤怒不代表勇气。”藤原冷野一拉枪栓翻转步枪,弹仓里的子弹叮当落地。
牟田口峻活动下痛得发木的下巴,向藤原冷野露出了他招牌式的邪笑。他出手,手里多出了一柄匕首,刀刃直刺藤原冷野的大腿。如此近的距离,他相信能得手,他早就想教训这个狂妄自负的家伙。他肩头一动的时候藤原冷野已经动了,牟田口峻的手腕和手肘被同时扣住,再往上一翻,匕首横到了牟田口峻的咽喉上,冰冷的刀刃紧贴皮肉。
“是不是很想杀我?”藤原冷野的平静简直到了让牟田口峻痛恨的地步,这家伙在某些方面就不像人类。
“混蛋!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牟田口峻低吼。
“等你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我会给你机会。”藤原冷野松开牟田口峻,重新趴回步枪前面。
牟田口峻握着匕首木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继续观察。”藤原冷野盯着瞄准镜说。
牟田口峻恨恨地把匕首****土里,又拿起了望远镜。这次任务藤原冷野是狙击手,他充当观察员。
三次进攻都以失败告终,日军死伤逾百。藤原冷野始终一枪未发,牟田口峻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这是个无比漫长的上午。
战场上静得叫人心悸,伤兵濒死的呻吟声和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送。
“这次要是不能杀死那个支那狙击手,你我会被军部严厉惩处……”牟田口峻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他眼睁睁看着上百名同僚倒在眼前,却没有狙击任何敌军目标。
一片银白的亮片从眼前掠过,藤原冷野出手的速度快如闪电。
“猜猜我抓到没有。”藤原冷野握着拳。
“混蛋!”牟田口峻恨到牙根痒,“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到愧疚和担心吗?”
藤原冷野唇角牵动下,那对他来讲已经算是笑了:“放松点儿,我抓到了。”
藤原冷野松开手,掌心里多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箔纸。
纸放到鼻底轻嗅,散发出浓郁的巧克力香气。
“这是个和你一样不能忍受饥饿的家伙。”藤原冷野说。
牟田口峻不打算理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那块石头。如果可以,他要把石头后面的那个狙击手千刀万剐,那个狙击手至少打死了他十名同僚。
“有人接近目标!”牟田口峻示警。
藤原冷野飞速凑回了瞄准镜。
“你给我起来!”陈耐寒瞪着地上的赵振华。
“你把我暴露了。”赵振华懒懒地说。
陈耐寒用力踢一脚赵振华的屁股,“你他娘的是个连长还是个狙击手?回到你指挥员的位置上去!”
“是个营长。”牟田口峻的心跳加速,“打死他!”
十字线架早就架住了那个营长的眉心,藤原冷野只是轻轻按开了保险,却没有开枪。
牟田口峻再难忍耐,伸手去抓自己的步枪。
“别动。”藤原冷野的后脑像是长了眼睛,“告诉我风向、风速,还有湿度。”
“营长,走吧,这里不安全。”跟陈耐寒一起来的卫兵紧张地打望着山脚,日军在准备第四次进攻。
“战场上没有地方安全!”陈耐寒吼完了卫兵又吼赵振华,“起来指挥战斗,这是命令!”
赵振华遗憾地看一眼手边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弹壳,离他二十个的目标还差一些。他爬起来,肩部以上露出了石头。这不能怪他大意,从天亮到现在,左翼没有响过一枪,他判定左翼安全。
赵振华涎着对陈耐寒说:“来根烟……”
陈耐寒一瞪眼,话还没有出口,眼前一红,一蓬温热粘稠的**喷在他的脸上,而后是枪响,卫兵的吼叫。他被卫兵扑倒。
赵振华就倒在他边上,天灵盖已经没了,脸上定格着方才的表情,眼还睁着。
“打中没有?”藤原冷野保持着开枪时的姿势。子弹出膛的刹那,枪口会因后坐力而上抬,瞄准镜里看不见击中目标的瞬间。
“目标被射杀。”牟田口峻回答很肯定,没有人能在脑浆飞溅后存活。
“发射手雷。”藤原冷野收枪。
掷弹筒没有瞄准器具,牟田口峻迅速调整曲射角度,一切仅凭经验。
89式手雷闷声出膛,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精准地落在石头后面爆开,一团黑烟腾起。
“撤。”藤原冷野毫不迟疑。目标已被狙杀,任务达成,那个营长死没死已经不重要。
俩人刚退进丛林,之前供他们藏身的散兵坑被几发迫击炮弹摧毁。
“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高兴。”牟田口峻说。
“不。”藤原冷野在丛林中快速穿行,身后子弹疾追。
“亲手杀死了仇人也不值得你高兴?”
“他不是杀死藤原山郎的狙击手。”
牟田口峻一愣:“他用的确实是春田步枪。”
“是没有瞄准镜的春田步枪。凭他的狙击实力和一杆没有瞄准镜的步枪,不可能能在和藤原山郎的对决中取胜。”
“……我以为你不了解你哥哥。”
藤原冷野沉默,植被擦在身上沙沙作响。他虽然不认同藤原山郎对战争的狂热,但他了解他的哥哥。
“拉加苏没有,那就只剩于邦了。”牟田口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