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便要回门,闻羽一早便带着昌平再度进宫拜谢李求真和皇后宁氏,在宫中用了宴,午后方回到侯府。
一进院门,昌平只见庭院之中摆满了盆栽的玉兰,洁如白雪,馥郁飘香,心中不禁又惊又喜,却怕自己显得幼稚,板起脸说,“这中都城之前有个花草公子刘不然,羽哥哥却和他一般铺张浪费,难免落了俗套。”
“我与他不同,他养的花草是为了熏香很多女人,我养这些玉兰只是给你一人来看的。”闻羽皱着眉头,一脸无辜。
“羽哥哥,我是逗你嗒!”昌平笑着轻轻抱了一下闻羽,便跑过去,东看看,西嗅嗅,欢喜得像是个在花园里嬉戏的孩子。
“再有,你可把宫里之前的那些猫儿接过来养。”闻羽跟在她身后说,“我这里自然比不上皇宫奢华舒适,却也想让你尽量能和以往一样生活。”
“羽哥哥,你都不知道我此刻比在皇宫里快乐多少!”昌平拈下一支带着花苞的玉兰,递给闻羽。
“快帮我钗在头上,宫里人都常说我戴着花儿好看得紧,我想让你也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看。”
闻羽接过花枝,轻轻插在昌平的发髻之中,阳光流离之下,人面兰花,相映成画,却让闻羽看得不知不觉有些痴了。
若不是先遇到了鸀鳿,他定会全心全意地爱上面前这个轻盈纯净的女子。
自己可以谈爱么?闻羽暗暗嗟叹,身为侯爵的他看上去风光无量,却背负着不可承受之重。
入夜,四下静寂,长生殿中,李求真和皇后宁氏还在絮絮叨叨讲着昌平的事。
李求真的这个正妻出身中都宁家,是宁丰的远房堂妹,为人宽厚温柔,善解人意。这些年来,李求真独宠宁氏一身,倒没怎么经营过其他宫苑。
以往平日里事务繁杂,李求真做不到常常去看望昌平,可妹妹一嫁出去,这几日却变得格外漫长。他坐在大殿之中,总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大婚前几日,李求真白日里忙着应付群臣和使节朝贺,只有夜里才踱步到昌平的寝房门外,却又不知进去说些什么。
父皇和母后先后去世以后,昌平成为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真心牵挂之人。
把昌平指给闻羽是为了什么?稳住长生丹药的供给,或者再磨砺一把利剑,用来巩固自己无上的皇权?李求真不敢去深想,生怕发觉自己实际上是在利用甚至出卖妹妹的幸福。
“昌平自小在宫中逍遥自在惯了,却不知她到了闻羽那里适不适应。”李求真叹道,他已下令给户部,再拨出一笔银钱扩建熊罴侯府,按公主的规制将那儿里里外外重新修葺一番。
“回门之时,圣上没看见昌平的眼神?小妹的眼睛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贴在闻羽身上,简直要把他融化了。”皇后掩口笑道。
“凡是新婚,女儿家总少不了这般姿态。”李求真听罢,心里安生了一些。
“我拉着她说私房话的时候,昌平却告诉我两人这几日并未合房。”皇后蓦地想到这点,便随口说了出来。
“哦?是女官算错了昌平的小日子?”李求真皱皱眉。
“当初是我带着女官反反复复推算过的,这几日当是可以的。”皇后补充道。
“那该是昌平还是小孩子气,凡事任性罢了。”李求真又笑着叹了口气,“人生漫长,她总该长大的。我常常在想如果她是个平民家的姑娘,会不会比现在幸福。”
“圣上最是疼爱小妹,所以凡事总是替她思前虑后。如今她嫁与功臣之后、礼部主官,一定会过得很好。”
“最难生在帝王家,这个难字是个双关啊……”李求真不知是在说昌平,还是在说自己。
皇后思忖了一刻,又说道,“只是平民百姓的快乐她或许没有,帝王之家的身份却变不得,圣上若是想让她过得更好,就全在如何对待闻羽上了。”
“朕自是已有打算,希望闻羽不会辜负昌平,也不会辜负朕……”李求真此时心思下定,为了昌平要给闻羽一片通途。
五月十三日,皇帝颁下诏书:正闻羽左相、礼部尚书,晋江北国公,加封邑五千户,开熊罴公府,可出入不请、自命属僚。
这封诏令下发之后,更是激起一片汹涌。此前除了刘鹤群,大多数人只是认为圣上会爱屋及乌荣宠闻羽,却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手中的江北都给了出去。这样一来,李求真名义上是九州之主,实际上只有京畿之地可控。
此外,闻羽成为了左相,又是最年轻的国公,还享有史无前例的开府之权,足以渐渐壮大实力与右相刘鹤群抗衡。
府里的人得信后都在庆贺,昌平听了却不高兴,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她和闻羽才刚刚完婚,皇兄果然一上来便要让这个驸马爷埋在朝堂繁琐之中。
过了头午,昌平叫府中的下人备车,独自回宫却没见到皇兄,只好和皇后耍了一通小孩子脾气。
“皇嫂,皇兄想重用闻羽,封赏便是了,怎么把我也当成赏赐了?”
“昌平你敢这么歪曲圣上?”宁氏笑了,“你不知道他为了这门亲事花费了多少心思……”
“心思花了不少,只怕都花在闻羽身上了……”昌平撅起小嘴。
“你对这门亲事不满意,怎么不早说?”宁氏继续逗她。
“哪里有早说的机会,婚事结束后才给闻羽加封,皇兄这手耍得真狠!”
“昌平,圣上这么做都是为了给你将来找个靠山。你以前是大平的长公主,什么事都可以任性一些。可五年后、十年后呢,我们女人总要把日子看得长远一些。”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昌平转即问道,“皇嫂,你这有什么好吃的?”
“夕食好像准备了甜羹和平江鱼,你现在刚刚成了亲不好跑出来太久的,吃些点心就回去吧。”宁氏无奈地笑了起来,在她眼里昌平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第二日早朝,闻羽俨然身着玄袍立在百官首列,气宇轩昂,只在刘鹤群身左,余下各部尚书侍郎更在其身后。
李求真看着这个布局,不禁有些恍然——左相之位两年三人,自打徐守一离去之后,元恒上位与刘鹤**锋几轮便罢官入狱,至今下落不明。如今闻羽虽然站在这里,身后诸部都是刘鹤群的党羽,他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呢?
闻羽刚刚晋位,刘鹤群却一反常态并未在朝堂上发声,只是知会何不可等人上报了几桩不咸不淡的申书,气氛看上去倒也算是和谐。
如此过了三日,刘鹤群见没什么起伏,刚想奏请兵部的一个人事调动,却见闻羽从怀中掏出一份申书,走出列中,朗声说道,“禀告圣上,臣本天道军后人,承蒙天恩至有今日,每每回想过往,不禁感念颇多。想我大平以武事立国,当年戎马倥偬之史则始终疏于记载,后人渐渐只知享乐,却不知纪念前人艰辛。为宣扬国威,固立根本,臣携礼部全体同僚提请编纂《大平国本纪要》,还望圣上恩准!”
“闻卿所言甚合朕意,当年征战全赖天道军将士用命,精诚忠义,才有大平这二十年太平世道,如此说来刘相也在功勋之中,却不知意下如何?”李求真似乎早已知晓要编纂纪要一事,拐个弯就直接问刘鹤群意见。
“回圣上,闻相新入内阁,为国立传的用心倒是好的。只是不知纪要分几个本纪、几个世家,又有几个列传?”刘鹤群阴恻恻问道。
此刻他已然察觉,闻羽目的在于拨乱反正,将旧日的账本重新翻开来对,其他都是假的,真正目的必然在于为熊罴军火夜一事翻案,此时若不先发制人,自己不日就会被定为谋害大将、阴谋颠覆的小人,不但会被逐出大平帝国的权力中心,性命也难保。
刘鹤群对闻羽发难早有准备,却未料对方一出手便如此狠准,只要把往事揭开,让自己身死名败,遗臭万年。
“刘相,本纪自是起于太祖先帝,上可追溯至当年大柱国、楚国公李棣,逐代记述,直到延平十三年;世家则按功勋收录当今诸位国公及富乡侯、平江侯等勋旧,以此树立人臣表率;列传则再按功勋爵位以此向后类推。”闻羽侧身转向刘鹤群,谦恭地回道。
朝中众臣凡是和刘鹤群近的,自然知道闻羽的用意,可是对方如此一番答辩却也无懈可击。
“闻相此言差矣,大平虽王业千秋,立国至今只传二帝,硬要编成体系,未免过于牵强!”刘鹤群哼哼冷笑,拱手转向李求真说道,“圣上,昔日太史公传记之时,上下贯通数千年,方为大成之作。以二十年成一史册则不符体例,也怕日后万一诸事颠倒,此番先行草率落笔,到时有些唐突却轻易改不得了。”
李求真一时语塞,闻羽见状马上接过了话头。
“刘相,天道义军当年高举大旗,荡九州以金戈,拯万民于水火,却是秦皇汉武所不及的功绩。想来刘相当年身为参军,调度各方军事,运筹军前阵后,居功甚伟,英明无二,此番却要做君子谦推了。”闻羽表面上给刘鹤群扣上一顶帽子,实则要堵上他的嘴。
果不其然,闻羽此话一落,身后不明所以的人已小声议论着让刘鹤群接受这个提案了。
“圣上!”刘鹤群回身瞪眼环视了一圈,并不答闻羽,转而提高嗓音对李求真说道,“臣是先帝旧部,承受两代帝王恩信,忝为相首多年,食禄汉州千户,荣宠无以复加,这些年来只是想一心报答圣恩而已,更不图什么青史留名。只是当今天下虽无战事,可九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是草率给诸人著书立传,标榜声名,却怕生出事端来。”
刘鹤群说罢,自知已是多言,只想李求真知道给四方镇国公著书立传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他只希望李求真审慎一些,驳下这个提案,闻羽想借机翻覆熊罴军旧案的打算也会随之落空。
见李求真似有迟疑,刘鹤群接着说道,“何况闻相虽为天道军后人,毕竟未曾亲历当年战事,若无意屈曲了先帝圣明,却做了南辕北辙之事。”
历朝历代凡是遇到难以决绝之事,往往谁先搬出先帝、祖制一类的,谁就占据了上峰。
“刘相所虑不无道理,如此还请闻卿暂做草案,待纲目清朗之后提案再议。”李求真说罢摆摆手,起身离座,宣示退朝。
众人都知道皇上已对此事做了决议,明里尊重了刘鹤群的意见,实际上还是要闻羽执行此事,不禁暗暗感慨闻羽被李求真起用竟如此之快,丝毫没有顾忌到刘鹤群的地位。
待李求真离开,群臣也都悻悻散去,心里都在盘算着今后该如何在这左右二相之间权衡。
见刘鹤群依旧阴沉着脸立在那里,闻羽拱手笑道,“刘相,后生年轻见识浅,若是唐突了您万勿见怪。我本就是个承蒙父亲荫蔽的人,编纂此书一来是礼部职责所系,二来也是想正一正声名。日后拙笔草拟之时,有不明之处还望刘相对晚辈多多指点,不吝赐教。”
“闻相青年才俊,想为圣上、为朝廷做事,精神可嘉,只是……”刘鹤群顿了顿,“大平立国之事或非你想得那般简单,这二十年来的运势也非一字半句就能颠倒的,还请慎之再三,莫要无端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晚辈谨记刘相教诲。”闻羽举止有礼,躬身相送刘鹤群离开,嘴角却忍不住露出笑意。这场朝会是他与刘鹤群的第一次交锋,而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李求真回到长生殿,观天台的礼官早候在那里,禀告了近来中都城上北斗七星变相,主谶皇帝之下六个国公奕奕辉辉,当是大吉之兆。
李求真听罢沉吟不语,照宁丰的说法来看,刘鹤群私下交结秦平山,连着秦定江,是三国公的势力集团,另一边卯蚩和南星虽然与朝廷不相往来,但一直是抵制刘鹤群的,加上用好闻羽这一枚棋子,以星图旧部对抗刘鹤群的却也是三国公,如此看来星象变化当映在晋升闻羽国公之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