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和你说,牵涉到别的人。反正我现在已经万念俱灰了。那件事发生后,我一个月都没有睡觉。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我都没睡着过,后来就变疯了。”
“你万念俱灰了,就可以这样玩世不恭吗?香兰,你不应该这样下去。”
“我已经死了。这是另外一个我,我自己都不认识了。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也许,我只是想体会他们欺骗我的时候的心情。”
“你应该对他们坦诚一点,告诉大家真相也许就好了。”
“告诉他们真相?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告诉别人真相。我觉得大家都是乐于被骗的,只要骗子能够尽职尽责地骗下去,不要半途而废。骗子的可恨之处就是不能骗人一辈子。既然决定骗人了,只有我恨他到极点的时候,我才会把真相告诉他。真相就是我手里最伤人的武器。”
“你什么逻辑啊?香兰,你以前是挺有同情心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变成这样?”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同情是一种很不应该提倡的情感。香梅每天忙着同情别人,听个悲惨的故事就哭得稀里哗啦,见个乞丐就给钱。可能因为我不需要她的同情,而是不求回报地给她施舍,所以伤害到她了,她才那么恨我。她希望别人受苦,她在这种同情中获得快乐。我不需要别人廉价的同情,也不想同情别人,只要爱与怜悯,因为只有怜悯,才能感同身受。”
苑卿说不过她,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好缄默。熄灯了,黑乎乎的一片,给汤乾坤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快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汤乾坤又打电话来,“睡了吗?我还在你楼下。谁在你那啊?现在还不出来?我本来想等他出来的时候要和他决斗的。但我要回家了。”
香兰笑道:“你为什么要决斗啊?你不是说性和感情是两回事吗?你也有嫉妒的时候?”
汤乾坤怒火中烧,但也不好去敲门,只好悻悻地走了。
深冬的天空很高,星星的光泛着一点寒气。繁华的街灯把天空照得发白。香兰从噩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只好披衣起床写诗。
第二天,苑卿一早就走了,周末她需要做家教。
汤乾坤敲开了香兰的门,眼里又生出一点妒意来,不高兴地问道:“昨天究竟谁在你这?我都气糊涂了,回家的时候差一点撞车。”
“你又不娶我,管得着谁在我这吗?要想管着我就娶我呀!”香兰有些挑衅地笑道。
“你这个小王八蛋。这么多女人里面就你最不听老子的话,我哪点对不起你了?缺你吃的、穿的?你仗着我喜欢你就骄傲了。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你想气我,但现在还不够吗?”
她坐进他怀里说:“别生气啊,我怎么舍得气你呢?中午还有一个朋友要过来和我吃饭,你回去吧。”
汤乾坤喝了杯茶,赖着不肯走了。香兰心生一计,笑道:“你别走了,在这待着吧。你昨晚不想找人决斗吗?其实昨晚在这儿的是我同学,待会过来的这人,你才应该和他决斗呢,他追得我躲都没处躲。”
充满温情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门没开,香兰拨通了李诚电话,若无其事地说:“有朋友在这,忘和你说了。你回去吧。”
“开门!”敲门声越来越响。
“哪个王八羔子?妈的,找人把他剁了。老子昨天也只是在楼下等着,他有什么权利踹你的门?这种人就找揍。”
“他哪有你那么知冷知热?他追得我满世界跑,我都没有正眼瞧过他。”香兰叹了口气。
汤乾坤沉不住气,开了门,随即满脸堆笑道:“李教授,请进请进,我正在和香兰谈事呢。”
“不进去了,这是我给她买的鸭脖,你给她吧。”他落下泪来。
香兰走了出来,把纸袋又塞回他手里:“我不想吃,你拿回去吧。”
“我特意去你喜欢的那家周黑鸭买的,还有鸭胗。”他又把小纸袋塞进她手里,成串的眼泪从他三角形的眼睛里亮晶晶地流出来,香兰关上了门。
“香兰,不是我说你,你想气我,也不能随便找个那么丑的男人吧?当初你叫我们一起吃饭,我没放心上,但人家今天来踹你门了。”汤乾坤气得牙根痒痒。
香兰有些惊讶于实验的结果。她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动物,和女人之间,除了上床,其余的都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与任何一个女人交往,他都直奔主题,爱一个人于他而言就是想和她。还有什么能比这有更深刻的诠释?两个人在床上如胶似漆,穿好衣服,各奔东西,彼此过着自己的生活,两不相欠。他虽然熟悉她们的身体,但也许却连她们的生日都记不住。他不愿意去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不想把生命耗费在琐碎的光阴里。陪一个女人逛街、看电影、喝茶都是太繁琐的事,他把对女人的爱只锁在房间里,裸的身体是开锁的钥匙。
“你爱我吗?乾坤。对我,你有没有过一点点真心?”
“爱是什么?为你去决斗?那倒不愿意。一辈子本来就短,还傻乎乎的赌命做什么?不过为你去打一架还是可以的。刚才那个李教授,居然踹你的门,我真差点动手了。你以后别和那种猥琐的男人交往。听见没有?”
李诚的电话不停地打进来,香兰都挂断了。汤乾坤把她手机抢过去,大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以后再骚扰何香兰,我就把你剁了。”
电话不再响了。香兰闲闲地问他:“你不生气吗?”
“我知道,你这个小王八蛋只是想气我,但我偏不生气。哪像你们女人,心胸狭隘。”
香兰笑起来,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那我就找人整你,让你公司开不下去,有些人说句话要查你,你也许就会有点麻烦吧。你有些勾当,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或者,勾引你兄弟。你总该生气了吧?你那帮朋友,哪个是靠得住的?女人摇摇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了,哪会想到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人家为海伦还打了十年的仗呢,你们为个女人反目一下还是不难的吧?”她突然提高声音,“汤乾坤,我恨你,如果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不会一步步堕落成现在这样子。我也恨我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但我既不想活着,也不想去死,我要你们都陪着我不痛快。”
“你真是有点神经了。我都不认识你了,何香兰。”
“我说着玩的,别当真。”香兰摸了摸他的脸,“消消气,我炖了排骨汤,现在再去炒个菜,你吃过午饭再走。”
“不吃了,你这个小王八蛋,真是气死我了。”
汤乾坤摔门走后,香兰给李诚打了个电话。李诚带着哭腔问她,和汤总究竟是什么关系。
香兰淡淡地说:“他是我以前公司的领导啊。”
李诚怒了,“你骗我!”
香兰冷冷地说:“我那么爱你,怎么会骗你?你再逼我,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反正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相信你。”
“不行,你得当面给我道歉。现在过来,陪我吃晚饭。”香兰的语气平静地冒着寒气。
“不行,宝贝,我母亲晚上到北京,我还得去接站。”
“让你老婆去接,否则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要来就现在来,要不就永远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明天我一早就来不行吗?我有半年没见我们家老太太了,说好我晚上接站的。”
“不行。我不想和你说了,累了。”她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李诚无可奈何地出现在她眼前。她望着他,小小三角形的头颅泛着青紫的油光。他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因为刚哭过。他看起来像掉进泔水沟里又被捞起来的老鼠,在暗红色的西装下冒着油汗。
香兰摇摇头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了。”
“我打电话让袁英去接老太太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踹你的门,我道歉。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我想死。”
李诚安慰了她一半天,给她做了顿饭,但她一口都没有吃,他只得自己索然无味地吃了点,就急急地赶回家去了。
香兰常常精神萎靡,公司捉住个错处就把她给辞退了。日子越过越孤清了,幸好还有邻居家的一只猫每天跳到窗台上来看她。
有时,她躺在床上发呆,往窗外一望,猫也正望着她。它全身雪白,尾巴是黑色的,右耳朵旁有很大一撮黑毛。她对着猫吐吐舌头,猫岿然不动,就那么深情地看着她。等她走到窗边,猫便轻巧地跳到阳台上。她看着它从栏杆上敏捷地走到隔壁去,被墙挡着看不见了。
站在阳台上往外看,香兰心里有一种沉到了海底,永远也不能再浮起来的凄凉。但沉到底了,反而让她踏实,因为没有更深的深渊让她害怕了。
天青气朗的午后,她常坐在露天阳台上,静静地看那密密麻麻的高楼,这是更讳莫如深的大海,它噬人无声。她有时泡壶茶,蜷缩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无思无虑,仿佛死去一般。
大年三十,香兰蜷在卧室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发愣。枯坐许久,她关了灯,凄凄地躺了下来。
房子临着街,马路对面就是繁华的商厦。鞭炮和礼花声越来越响,震颤着单薄而老旧的玻璃窗户。看看表,快十二点了。香兰气呼呼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撩起窗帘,看着灿烂的烟花在灯火辉煌的楼群中升起。她穿着睡裙,光溜着腿,胡乱踏了一双拖鞋开了门,一股强烈的火药味冲进鼻腔。在明亮的灯火中,袅袅的青烟带着火药味弥散开来,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嗵、嗵、嗵”像大炮鸣响的是大烟花飞上天的声音,偶尔又夹杂着清脆的枪响,那是小孩子放的冲天炮,像机关枪噼里啪啦的是辞旧迎新的鞭炮,楼群间火光冲天,好像照明弹飞向半空。
“太美了!”香兰赞叹道。在目光所及的天空里,仿佛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星星都从漆黑的天幕上落了下来。在森林般矗立的楼群间,远处的烟花如一群群流星,在无声地坠落。香兰住在八层,阳台是露天的,不远处升起的烟花在她眼前清晰地绽放,还有火星子朝她奔过来,她自卫性地捂着脸。
烟花很生动地化成亮晶晶的球,从对面的楼前升起。有的织成巨幅的黄色水晶帘幕,闪闪发光,如蒲公英般轻柔地散落。忽然,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向她奔过来,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亮闪闪的花瓣,快到面前时又忧伤地坠落了。一朵、两朵、三朵……她看着一朵朵在眼前美丽又瞬间消逝的花,尖叫起来。她从未看过这么多、这么美的烟花,仿佛千万颗流星动听地滑过漆黑的天幕,好似都是为她一个人放的。
她用尽力气尖叫、大笑,像发了疯一般,但声音迅即湮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在这片森林似的城市里她的尖叫声微弱得很,只有自己听得清楚,像一个病人无力的呼吸。
烟花仍然在动人地绽放。香兰在阳台上大哭起来,声嘶力竭,一种近乎绝望的情愫充溢着她的整个躯体。她悲恸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她止住哭声,又大笑起来,望着绽放的烟火问自己:“我是不是疯了?”她光溜溜的腿在半夜的寒气中颤抖起来,嗓子火辣辣地疼。她的哭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腿有些软了,于是进屋熄了灯躺到床上。
窗外的烟花声仍然此起彼伏,她孤清地转过身子,看着五颜六色的火光在墙上跳着圆舞曲,明明灭灭,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隐隐的,她看到她的灵魂站在门口,幽幽地望着她,她害怕去正视。她并不害怕别人的审判,因为她可以撒谎和辩解。然而,黑暗中,她不安的灵魂仿佛正在盯着她、审视她。她拿起手中的刀,深深刺中的却是自己的心脏。她又起了床,穿着薄薄的露膝睡裙,跪在地上,大声地读起《心经》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颤抖着站起来,又从书柜里翻出《圣经》,仍旧跪了下来,随便翻了一页念道:“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她匍匐在地上,哭得干呕起来。
夜深了,而她却愈加清醒起来,跪在地上大声念着《圣经》中的《诗篇》,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了一丝困意。她手脚冰凉,钻进被窝浅浅地睡了。
没多久,她醒了过来,头昏昏沉沉,手心出汗,全身滚烫。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迷迷糊糊地躺到十点,吃了两粒退烧药,又昏昏睡过去了。
一天没有吃东西。
大年初二,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头痛得厉害。一坐起来就觉得天花板都在转,要闭几分钟眼睛才稍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大家都在忙着过年。王梓带她去看了病,一路都在劝她加入教会,让主保佑,多挣点钱,少生点病。香兰淡笑道:“什么宗教都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