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颓唐地说:“忍着。”他叹口气,“你应该有个幸福的家庭,你不要怕背叛我。你对我不存在背叛。你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除非你不再愿意见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已经很知足,已经足够我后半生去回忆了。”
我们越说越往伤感的路上走了,我只得终止这样的对话。在他面前,我早已为自己的表演而羞耻,但仍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这是我无法跨越的壕沟,所以只能和他隔着深渊遥遥相望。
我不知道他已跨过深渊,站在我身边。照片上的像一个光亮之门上的小孔,透过它,他瞥见了我生活中的黑暗和不可告人的堕落。然而,他终究没有离开,只是诱使我忏悔,然后给我宽恕。
我剪断了一切希望和未来,怀着一颗僵死的心费尽心机地自戕和伤人。我自知是下地狱的人,但地狱的火焰让我欢喜。
一个都不饶恕。
永远不要救赎。
天堂与地狱同在。
这是一堆绝望的篝火。在野地里,焚烧自我并烧毁一切。我要唱落天上的星星。我要荒芜洁净的土地。只有在灰烬覆盖的苍凉肥沃的泥土中,我才能重新落地生根。
我能想象到他的伤心,然而,他一直没有问我。我不知道,要多大的慈悲和爱才能原宥和宽恕我。
然而,他正在宽恕。
他将去宽恕。guwo.org 风云小说网
他已经宽恕。
他的宽恕犹如一根线,把我破碎的生活一针针地缝缀起来了,虽然补丁满满,然而,我完整了。
朱卫国离开这个世界后不久,我离开了北京。
香梅在我凄楚的哭声中,无比友善地和我说:“姐,你来深圳吧,你过来找份工作,以后我们姐妹也有个照应。即使你找不到工作,我也能养着你,你可以安心写你的诗,什么都不用想。”亲情是我久违的温暖,我哭得更加哽咽,心里糅合了甜美和痛苦的悲伤。
大二没念完,香梅就辍学结婚了,此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我去深圳后,香梅看见我像石头一样绝望,不免为我难过。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拉着我的手,默默地为我垂泪。我想,生活的磨砺已让我们都成熟起来了,我们不会再因为一个猥琐的男人而闹得分崩离析。她太过于好胜,如今,我终于完全败落下来,一个快到三十岁的女人,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钱,没有爱情,真可谓是一无所有。对我,她只剩下同情了。
香梅真心实意地同情我、关心我,说起我的故事,常为我垂泪。她握着我的手说:“姐,以前我是太不懂事了,那个老毛驴一调唆,我就信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挺可笑的,我以前真的太小心眼,太小孩子气了。”我们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谈论往昔,一切的恩怨似乎都已消解殆尽,剩下的唯有浓浓的姊妹亲情。
香梅再也不用为钱发愁。黄金龙的父亲忙着管理他的鞋厂,手里的二十套房子和几个店面让黄金龙出租,从不过问租金的事。黄金龙在村里有份闲职,聊且用来打发时间。香梅觉得无聊,开了一个精品服装店,请了两个店员,她心情好的时候才想起来过去看看。
香梅喜欢去酒吧。泡到半夜一两点,我困得不行,连诉苦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还会拉着我去洗浴中心捏脚。我不知道她是否幸福,但她总表现出一副幸福的模样。女人总是愿意别人羡慕和嫉妒的。
当初她俩结婚,黄金龙的家里极力反对。他母亲找她谈过,只要她愿意离开黄金龙,他们愿意给她一笔钱。香梅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大学没念完就跑来了深圳。两个人好不容易结了婚,但黄金龙的父母依然对她很冷淡。
找工作时,我仍然难免处处碰壁。这是一个年轻的城市,然而我已不再年轻。很多公司招女职员都要求不超过二十六岁,而且在专业方面我又没有任何优势。无可奈何之时,我想起了郭俊。他在报社上班,又是土生土长的深圳人,帮我联系一份普通的工作应该不至于太困难。在诗集《忧郁的情人》新书研讨上,他是作为媒体人被邀请参加的。后来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对集子里的几首诗,郭俊赞不绝口。他说:“从你的诗里,我觉得你痛苦得几乎快分裂了,但又过度隐忍,你会把自己逼疯的。”我只是默笑。为了一刹那的理解。
香梅很关心我,她对我说:“万一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可以去帮我看看服装店。我当初开店也只是当个消遣。你过来了,我们可以弄个更大些的店面。”
我说:“我还是再找找吧。”我不禁自嘲,毕业好几年了,但仍然时常处于找工作的焦虑和失业的恐惧之中,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点安全感。
郭俊约我吃饭的那天下午,我告诉香梅不用准备我的晚饭,她有些诧异。我只得解释说:“那是以前认识的。”
香梅不禁掏心吐肺地说:“姐,你别再玩了,你现在不抓住二十几岁的尾巴认认真真地找个人结婚,过了三十,就很难挑到好男人了。”
我无心地说:“你觉得结婚了就幸福吗?我并不羡慕你现在的生活。”
香梅笑笑说:“我知道,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作为一个女人你还要什么?我手里有二十套房子,我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做做美容,逛逛街,泡泡酒吧,心情好了去店里看看,我也不指望有什么收入,就是做着好玩。一个女人,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钱花,有房子住,有老公宠着,你还要怎么样?”
她有些生气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发自肺腑地羡慕她。我岔开话题说:“今天晚上吃饭的那个男人我总共才见过一次,如果你没事,晚上和我一起去?我还不用自己去挤公交车了。”她对我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遐想,因此欣然答应。
郭俊比我小两岁,高高的鼻梁上托着副细细的金丝眼镜,显得成熟稳重。落座后,郭俊递给香梅一张名片。
香梅有些夸张地说:“郭记者,你这么年轻?真没想到。”
郭俊有些不解地说:“年轻有错吗?”
香梅说道:“只是有点惊讶,我姐从来不和小男生玩。”
她已经学会了一些粤语,虽然郭俊一直说普通话,但她却故意用粤语与他交谈。有些话我听不太懂,我笑着说:“你粤语说得不太好,还是别在郭记者面前献丑了。”
香梅不依不饶,“我说得不好,郭记者可以帮我纠正啊。”
“你说得挺好的。”郭俊笑着夸她。他又转向我,“香兰,你怎么来深圳了?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我纳闷地抬头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希望你来。”
我低下头,不敢多说话。在同性面前是太过轻浮的举止,况且天下的女人都是香梅的同行——同行是冤家。
郭俊带点崇拜地望着我说:“香兰,你真的是一个很纯粹的诗人,那种哀婉而凄清的调子是别人模仿不来的,但又不小家子气,真的可以直追李清照了。”
对于他的话,我有些无动于衷。对于诗歌,他并不内行,我聊且只将其当做是一种过度的褒扬。
郭俊和我说话,有些过于讨好,瞥见香梅脸上鄙夷的笑,我心里一惊,于是唯唯诺诺地用别的话题岔开。酒过三巡,郭俊望着我说:“香兰,我还记得你在新书研讨会上,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你身上透出的美很古典,哀而不伤,就像你的诗,真让人形容不出来。”我只是低着头吃饭,并不敢答话。
香梅终于开始说普通话了,她嘴角贴着一抹巧笑问我:“姐,我们古茶出了个荡妇,你知道么?这女人可不要脸了。人挺聪明的,但不走正道,据说同时有好多个情人。”
我全身颤抖了一下,但强作镇静回答道:“或许她有几分真心和不得已的苦衷吧。”
香梅冷笑了一声,“说好听点是真心,说难听点,这女人挺贱的,她和男人混了几年,居然一个钱没有捞到,可能男人都觉得她比小姐还贱吧?不值得花钱。”
在自己的妹妹面前,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冷冷地说:“你以为弄到了男人的钱就高贵了?那只是说明你用钱就可以买到。你提那个荡妇做什么,难道你妒忌她了?”
郭俊看气氛有点紧张,不免相劝道:“你们姊妹俩挺有意思的,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吵什么?再吵,就该每个人罚一杯酒。”
香梅不搭理他,依然兀自说道:“她有什么可让我妒忌的?那种婊子!姐,你知道吗?可搞笑了,那婊子有个情人,年龄都可以当她爸了,但她还好意思说自己爱那个老男人。不过,想着她也挺可怜的,没人愿意娶她,她就只好做荡妇了。”
我淡笑道:“对很多女人来说,如果有安全地做一次荡妇的机会,不被任何人知道,估计很多人都不会放过。荡妇可能还慎重地考虑挑选一下,因为毕竟机会很多,但有些人可能是饥不择食地想品尝一下背着自己丈夫偷情的新鲜滋味吧。从这个角度来说,荡妇更多了一点真心和爱。”
郭俊笑着附和说:“我同意。诗人就是诗人,看世界的角度和常人不一样。”香梅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她气得嘴唇发紫,重重地摔了一下筷子,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她站起来,意欲离去。
郭俊拉住了她,开玩笑地说:“你自己走了,你就放心把你姐扔给我?我可尚无家室,正欲娶妻。”
香梅弯下腰捡起筷子说:“谁要走了?”
郭俊叫来服务员添了双筷子,对香梅说:“可别再掉了,这有个说法,掉了筷子说明今天会挨打。”香梅不再说话。
我想着还得硬着头皮寄住到香梅家就心里一阵发憷。然而我无处可逃。
回家的路上,香梅开着车,有些冷淡地说:“你又骗我。你不是说你们只见过一次吗?我不是因为他喜欢你生气,而是因为你骗我。何香兰,你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对我撒谎?”我避开她的话头,无可奈何地笑了。
深圳的街道我一点都不熟悉,只是在她车里任由她把我带回家,然而,那个家不是我的。无家可归的苍凉又把我渐渐填满。
我静静地说:“其实郭俊并不喜欢我,你是太单纯了,所以听不懂男人说的话。”
“女人单纯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可不想像你那么复杂。”香梅说。
“单纯有时等同于幼稚,大脑简单,情商低,李诚就挺单纯的。”
说起李诚,香梅得胜地笑道:“他那么单纯,你搞定他岂不是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不肯娶你?你不是特别想嫁给他吗?”
我无话可说,只是淡淡地说:“我一点都没有喜欢过他,真的。”
香梅有些诡异地笑起来,我坐在她旁边,看到她嘴角寒冷而带着血的微笑,心里有些**。
“何香兰,你还是这么虚伪。你真的没必要在我面前撒谎。不要不敢承认,我又不会笑话你。虽然他长得挺丑又没钱,但人家好歹是名牌大学的副教授,过两年可能就是教授了。不过他不会娶你的,他老婆很有气质,而且每年都能挣上百万,你有什么呀?”
我冷冷地说:“你了解李诚多少,你了解他们家多少?你了解爱情和人性有多少?你以为李诚真的爱你吗?他是见个女人就追求的人。而且,你不用为了打击我就抬高他老婆的身价,你怎么不说他老婆是美女?”
“那还用废话吗?人家确实长得挺好看的,至少比你好看。”
久久地,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香兰,我真是奇了怪了,你长得吧又不是国色天香,现在漂亮的女人多了,但为什么男人总是容易上你的钩,估计你很厉害吧?但又不是去竞选小姐,厉害有什么用?”香梅一边开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我无意再和她这么幼稚地争吵下去。我必须逃走。马上逃走。刻不容缓。我拿出了手机,佯装在看信息,以掩饰我五脏六腑的痛苦。
郭俊发了一条信息给我说:“你能来深圳,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忧郁得像你那么美的女孩。”
我回道:“我是一个忧伤而绝望的女人,因为我的情人两个月前去世了,我很爱他。”
郭俊没有再回信过来,我又轻轻捏碎了一个哀婉的希望,不由得欣赏自己真实而不做作的残忍。
跟着香梅进了她家的门,我低着头缩进她给我安排的房间。我把衣柜里的衣服慢条斯理地装进了行李箱。这是朱卫国用旧的箱子,陪伴他走过了五湖四海。我拉着它,继续艰辛的漫漫旅途……
深夜的墓坑好冷,想着和香梅无谓的争吵,我又有些恍惚起来。我抓挠着壁坑的泥土,手指早已麻木了,全身也冻得没有了什么知觉。这具身体已不属于我,只是心还在绞痛,生的痛苦又紧紧攫住了我。只要活着,就要坚强地在人世煎熬下去。
我的情人已腐烂了吧?然而我要明媚鲜妍地活下去,冷冷清清地饮完他用死亡浸泡过的酒,醉眼迷离中,我竟生出了一点直面人生的勇气。
活下去啊,无论多难。
我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我到镇上的时候,正下着雨。镇上离家有七八里山路,我把箱子的拉杆抽了出来。蒙蒙细雨把青山都包裹在雨雾中了。虽是初夏,但在雨天还有点冷。在小马路上,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驶过去又转了回来。
“香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我抬头,是香草小两口。强子说:“你来之前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可以去镇上接你。如果没有遇见我俩,你估计得走到天黑了。”
香草早下了车,帮着我把箱子用皮绳捆绑在车尾。她憨笑道:“妹,你放假了?六六读高中,怎么还……还没有放假回来?”
我淡笑着说:“估计高中要补课吧。”
香草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不禁有些欣慰。她吩咐强子先送我回家,因为捆上箱子后,摩托车上坐不下三个人。
强子开得小心翼翼,因为这是一条土路,下雨天被大车碾过后,有些松软的地方便陷了下去,留下深深的车辙坑洼,积满了稀糊糊的泥浆。摩托车绕山而上,左弯右拐,不时有红色的泥浆溅到我裤腿上。雨雾下的青山在洁净地寂寞着,偶有一两声红尾的鸣叫打破空山的岑寂。
李诚的电话曾经搅动过这里的安宁。几年前,古茶人都知道我做了不光彩的事——勾引过一个有了老婆的教授。为此我好几年都不敢回来。我不能说明真相,因为那会让香梅难堪。我只能默默地背着这种羞耻,直至把羞耻变成我锐利的牙齿,疯狂地撕咬一切。
幕布已经落下,大家都应该淡忘了吧?仇恨虽然早已荡然无存,然而受伤的灵魂珍藏着痛苦的痕迹,什么都无法把它们磨灭。
我闭上眼睛,任山风穿透我。
我站在老屋门口的时候,舅妈正在洗衣服。看见我,她有些惊讶地说:“香兰,你回来了?你不是在香梅那吗?”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回家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