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川三迁 生活在别处四

算上顾横川在内,教务工作室共有四位工作人员,其他三个都是老阿姨,一姓曹,一姓宋,一姓黄,曹阿姨管排课,宋阿姨管考务,黄阿姨管文印。三个老阿姨几十年的交情,彼此帮衬,分工不分家,平时凑在一起嘁嘁嚓嚓说闲话,考试时一字排开清点试卷,像三尊大佛。

同在一间办公室,三个老阿姨又是热心人,经常拿他当话茬,没什么坏心。顾横川跟她们格格不入,不过他沉得住气,有时接两句,有时笑笑不答话,显得脾气很好。时间久了大家磨合到一处,相安无事。曹阿姨眼睛毒,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小顾年纪轻,主意很正,身边有一条线,一过线就生人勿进。

顾横川想想,倒像是这么回事。

上班下班,开电脑关电脑,日子一天天过去,顾横川三点一线,奔波在图书馆、教务工作室和食堂,因为工作关系,他认识了很多班主任,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人认识了他,大家都不叫他的全名,只叫“小顾”。泗水方言里“顾横川”不好念,也不好听。guwo.org 风云小说网

三个老阿姨都有午休的习惯,早早吃过午饭,12点锁门,横七竖八躺平,睡到下午1点才起身,雷打不动。用她们的话讲,8小时工作制,上午8点到12点,下午1点到5点,不迟到,不早退,不加班。老先生都知道她们的习惯,一个钟头而已,犯不着跟几个老阿姨闹矛盾,他们自己也要午休。小年轻才入职,踌躇满志,血犹未冷,碰几次壁也就退缩了。

邹主任也知道这回事,考虑过找她们谈谈,改变一下作息,优先服务教学,后来想了想,老阿姨们在泗水中学干了一辈子,快要退休了,熬过这最后一两年,好聚好散,以后进了新人再立规矩。

虽然是熟手,邹主任没打算留用她们。

顾横川中午回图书馆。

很多人都知道他住在图书馆的楼梯间,工作时间溜回去休息,不好,他毕竟不是老阿姨。年轻人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不用睡午觉,顾横川就在教材库看书。

十一长假后,胡馆长找顾横川帮个忙。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泗水中学有位退休的语文老师,最近过世了,留下几书架旧书,子女一合计,全部捐给图书馆。校领导很重视,叮嘱胡馆长找个地方上架保管,留作纪念,并且请人写了“永锡书屋”四个隶书,准备做块匾。

过世那位老师姓鲁,叫鲁永锡。

胡馆长跟顾横川商量,能不能在教材库腾出个角落,临时摆放这些旧书。

辛辛苦苦教了一辈子书,只留下几书架书,子女用不上,留不下,卖废品三钱不值两钱,捐给学校还算对得起老头子……胡馆长想起自己家里那些宝贝书,有点唏嘘,有点担心,还有点凄凉。

二人站在教材库估摸了半天,顾横川把旧教材拾掇拾掇,塞到货架的最底层,腾出三四层空当,用来摆放鲁永锡的捐赠。

货架很宽,前后可以放两排,语文老师的书小一半是过时的教参文献,没什么价值,顾横川把它们摆在后排,剩下的文学书都是老朋友了,鲁迅,叶绍钧,冰心,凌叔华,许地山,郭沫若,郁达夫,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吴组缃,张爱玲,钱锤书,师陀,顾横川熟得很,检检点点归拢在一起,一一摆放到位。

鲁永锡不看外国书,他对鲁迅情有独钟,光是全集就买了两种。

匾一直没做好,鲁永锡的书也没有挪地方。顾横川找了个桌牌,写上“永锡书屋”四个字,放在货架上。

期中考试后,分管高二的祁副主任找上了顾横川。他年纪大了,不会用电脑,以前一直是葛向前帮他处理成绩,现在葛上挂教育局,他只好找顾横川帮忙。

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顾横川突击了一下午,excel电子表格很容易上手,整理下数据,算个排名和均分,打印出来交给祁副主任,被他着实夸奖了两句。

放学前另外两位副主任把高一和高三的成绩交给他,请他一并处理下,顾横川加了个班,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只用了个把钟头就完工。

教务工作室只剩他一个,领导也下班了,顾横川把电子稿发给他们,一身轻松。

他愿意多做事,做得越多,他在泗水中学的地位就越稳固,领导们都有“路径依赖”,用顺手了会一直用下去。

顾横川的判断是准确的。在这之后,他逐步接手各年级的成绩处理,初高中的期中、期末、总评成绩最后都扎口到他这里,学生出具成绩证明也来找他,高峰时常有二三十个排队等着,打印了拿去教务处盖章。

顾横川出具的成绩证明很漂亮,学校,班级,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学期,各科成绩,总分,排名,信息齐全,一目了然。邹主任觉得很不错,但是学生挤在教务工作室排队不大像话,他让分管年级的副主任管起来,开好名单,由顾横川统一出具,他们核对盖章后再发给学生。

几位领导贪省事,定了个期限,让班主任吆喝一声,要出具成绩尽快,过时不补,结果学生不管有用没用都要出一份,每每甩给顾横川一长串名单。顾横川琢磨着学了点excel宏,名单往电子表格里一贴,运行一遍宏,打印机“吱吱嘎嘎”响,几十份成绩证明慢慢打印出来,他一边等着一边干其他活,带看一眼,避免卡纸就行。

最初是针式打印机,后来是喷墨打印机,再后来是激光打印机,动静越来越小,打印速度也越来越快。硬件不断更新,顾横川也被逼着赶鸭上架,装系统,装驱动,装软件,领导和同事经常找他解决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那段时间他把序列号背得很熟。

一学期一学期过去,不知不觉顾横川已经来了五年,工作越来越忙,他要管教材、学籍、档案、成绩,还要参与考务和招生。葛向前留在教育局没回来,三位老阿姨先后退休,新人补充进来,没什么经验,常常向他讨教,不知不觉,顾横川成为了教务工作室的“头”。

教务工作室是教务处的下属部门,不设行政岗位,顾横川这个“头”没有工资,仅仅是多干活。

有一年春学期期末,正好是招生最忙乱的时候,一位毕业了三年的女同学被母亲领着来到学校,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化了精致的淡妆,衣裙飘飘,母亲手腕套着翡翠玉镯,紧绷着脸,眉梢高挑,口口声声说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和学生/档案,班主任没办法,把她们领到了教务处。

女儿低着头玩手机,母亲的喉咙一声比一声高,情绪激动。邹主任叫来顾横川,顾横川没有搭理她们,向班主任问清学生的姓名和毕业年份,回教务工作室找出当年的签领单,毕业证和档案两栏下,都签了学生的姓名,最底下还有班主任的签名。

这是他定的规矩,当时这位班主任还抱怨,学生一个个叫来签名,还要重复签两次,太麻烦,但顾横川坚持没有松口。

他把签领单拿到教务处,指给邹主任看,邹主任笑笑,把母亲叫过来。女儿的亲笔签名,做母亲的自然是认得,她一下子就蔫了,神情有些狼狈,放低声音表示抱歉,说可能是搬家遗失了,问怎么才能补。

邹主任把这件事交给顾横川处理。

顾横川把母女二人领到教务工作室,告诉她们毕业证不能补,只能出具证明,档案可以补,相关工作要请班主任配合。他找出空白的团关系证明、体育合格卡和毕业生登记表,让她们去找班主任填写盖章,客客气气打发掉二人,然后到办公室调出档案,复印毕业证存根和学籍卡,回到教务工作室出具证明,拿给邹主任看过,请他盖了个章。

下班的时候,母女二人满头大汗来找他,顾横川核查无误,把所有材料装进牛皮纸信封,封好口,敲盖骑缝章,请她们在三年前的签领单上落笔,注明补开毕业证明,补领学生/档案,写下日期,并签名确认。母女二人都要签名。

从始至终,顾横川没有为难她们,也没有表露出丝毫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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