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这是下一盘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局面,也把毋丘俭的每条路都堵死了,不论战果如何,都能把他给剿灭了。
即使侥幸击退了公孙修,幽州大军也会损失惨重,司马懿率领人马北上的话,自己就更加不易抵挡了。
毋丘俭在营帐内踱步,他明白司马懿已经怀疑自己了,就算是假意迎合也骗不了他,交出幽州兵权或许能保命,可没了兵权,好似老虎拔了牙,神龙抽了筋一般,要想反司马懿可就难了。
毋丘俭皱眉道:“先别管了,燕军日渐逼近,能否镇压得住公孙修,还在两说。”
毋丘宗犹豫片刻,道:“实在不行,父亲可向公孙修谈一谈。”
“谈?”他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大敌当前向敌方的首领洽谈,那就是择机而动了。
只是这样一来,还能算得上是魏国的纯臣么?
此时的燕军出兵速度之快,已经不是毋丘俭所能想象的了,攻拔柳城,火速南下,接二连三的辗转而下,目前唯一要守住的,还是幽州。
公孙修跟邓艾也面临重大的抉择。
出兵南下的最关键就在于辽西走廊,长约四百余里,宽约二十里。
辽西走廊作为连接关内腹地重要通道,是历来中原王朝与东北之间的要塞,见证了古今多少兴亡。
从地图上看,中原与东北之间是一块整体,没有孤悬于海外,统一时期的中国也大多都是紧紧相连,可只要进入分裂时期,东北很容易形成割据政权。
叛乱者只要守住了辽西走廊的一端,就足以借天险让北上的大军吃尽苦头。
同样的,公孙修想要南下也不是易事,广义上的辽西走廊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曹操征乌桓时走过的路线,从许昌出发,北进至无终县,经白檀、徐无,再出卢龙塞,最后抵达柳城。
第二条路则是司马懿伐辽时走的,经孤竹、碣石的傍海道。
两条路都是致命的妖孽通道,从古至今不知堆积了多少尸骸于地下,前者卢龙塞在于险,后者的傍海道在于淤。
曹操北征乌桓三郡之际,本来也是想走傍海道的,原因无他,走傍海道也就四百里,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虽然难走是难走些,胜在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
只是曹操准备出发走傍海道,恰好秋夏之际,雨水暴涨,本来就靠海的道路就不易通行,大雨后就更加要命了。关键是积水也就罢了,不算深也算浅,舟马皆不可过,史载其“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楫”。
无可奈何的,老曹只好选择放弃了走傍海道,而是听从田俦的意见,并以其为向导,故意留下石碑说雨太大不走傍海道了,等明年再来。
实际上则遵循绕路原则,潜军运行走卢龙塞。
乌桓人一听说曹操明年再来,也就懒得去守了,等注意到曹军是绕道出卢龙塞的时候为时已晚,双方距离不足百余里,急往与之交战。双方在白狼山狭路相逢,曹操由此大破乌桓。
对于面前的两条路,公孙修不知道该选择哪一路。
邓艾对此早有预想,说道:“不管是走哪条路,都有重兵把守,臣建议走卢龙塞是最好的,若是走傍海道又恐秋夏大雨,道路泥泞,万一不得通过,返程也极为艰难。”
公孙修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只不过卢龙塞对比傍海道,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同样凶险万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是轻了一点而已。
南下之战极为顺利,辽西三郡在邓艾的指挥下势如破竹,或攻或拔,尽显名将之风。此战是燕国的倾国之战,动用四万大军,犹如蛟龙般,自非幽州本土兵马所能抵挡。
邓艾笑道:“毋丘俭看来是在想着继续拖上一阵,等待司马懿的援军。迄今为止,已经快五个月了。”
公孙修有些疑惑地道:“不对——司马懿这么久了还不来,恐怕有诈。这老贼最忌恨的,恐怕便是我。此番清君侧完全意在老贼,又知我出兵南下,居然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以当世而论,就奸诈狡猾来说,司马懿排第一母庸置疑,风评最差。第二则是燕王跟东吴大帝相比较,显得略占下风,故而第二为孙权,燕王屈居第三。
作为天底下风评最差的两人,司马懿防着他的同时,他也防着司马懿,生怕突如其来的就给自己来一招,那可就要命了。
邓艾对于此事倒是没什么疑心的,奇道:“想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司马懿不可能不出兵支援,又或者暗中潜军而来,正在路上吧?”
公孙修心中隐隐不安,这老东西不动则矣,真出招的时候完全是不留余地的,没能完全查清此人的动向跟意图,是最为恐怖的。
更关键的是,司马懿不率军北上,王凌的谋反也不会顺利。
难道还是有人告密了王凌的谋反一事?
若真是如此,可就功亏一篑了。
公孙修陷入两难的境地,重要的一环不能打开,三国鼎立,惟魏独强的局势就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这老贼存的是什么心思?
幽州的本部兵马并不算太多,没有援军来支援的话,毋丘俭最多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没有还手的能力。
就怕司马懿从暗处跳出来给自己一口。
邓艾眉头紧皱,道:“臣会加派人马,巡视卢龙塞跟傍海道,避免司马懿突然杀出来。”
公孙修点了点头,说道:“也只得如此了,跟此人为敌,决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留驻在柳城,对出兵南下的路线有所犹豫。在他看来,司马懿就算真的悄悄引兵北上了,只要王凌能成功骗到兵权,后方起火是肯定的,他不信司马懿能在这样的焦头烂额中应付自如。
然而七日后,蓟县的幽州部队就来了。
公孙修立于城头遥望,却见是毋丘俭的旗帜,不由得笑了:“这家伙终于肯现身了。”
毋丘俭所率大约二万人,幽州铁骑的肃杀之意弥漫,列阵完备。
城下一名魏军斥候奔至近前,大声道:“幽州刺史请燕王会话,两军各隔三百步,与阵中交谈。”
他“哦”了一声,心想毋丘俭无非是要跟他讲什么天下大义之类的,有些烦躁,暗想:“这家伙估计也是要讲老生常谈的话题,索性就与他会面吧,希望能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邓艾正欲代为拒绝,公孙修却是摆了摆手,笑道:“你回去告诉毋丘俭,孤愿意与他会谈。”
魏军斥候大喜,当即点头应是,言语间极为客气,策马回报。
邓艾微微皱眉,有些不愿意,劝道:“王上,当此大军交战,也没什么好谈的吧?”
“不怕——双方各隔三百步,他不会乱来的,除非拿命搏。若是想念檄文,命一斥候就是,何必面对面来念给我听?定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不定能得知司马懿的动向。”
公孙修思来想去,还是愿意跟毋丘俭碰碰面。
邓艾无奈,只得命燕军出城列阵。
很快的,双方人马列阵完毕,彼此间隔着六百步大眼瞪小眼,都是杀气极重。
在两面六万人的注视下,公孙修策马一人走入阵中,手握缰绳地在阵中勒马,眼睛自左而右地从魏军军阵掠过,当场便引发了不少的骚动。
燕王的扩张速度跟过人的战绩,在魏国的东南四州如雷贯耳,何况在场的大部分士卒,是当年参与了跟随曹爽伐辽,亲眼瞧见三千燕骑击破八万魏军。
魏军中有人既惊恐,有人害怕,有人胆寒,隔着三百步脸都不怎得看得清,可就是心怀恐惧,他们都明白眼前的人就是燕王公孙修。
公孙修将手中长鞭向空中一挥,发出“啪”的一声,朗声道:“毋丘俭呢?出来会谈。”
也不知是天气酷暑难耐,还是被其气势所震慑,列阵中的幽州兵中有一连七八个魏军士卒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死生不知。
三军都不由得吃惊。
毋丘俭讶然的看了眼远处的公孙修,暗自寻思:“此人不知不觉间,已然名震天下,就这么立于场中,竟然能吓得我军中百战之师都晕过去数人。”
他当即不再犹豫,策马入得阵中,逐步靠近公孙修,直到两人相距仅有一个马头的距离,这才停下。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公孙修脸色微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对毋丘俭道:“刺史是来劝孤退兵的不成?”
毋丘俭脸色有些复杂,强笑道:“我不劝燕王退兵,燕王希望我劝什么?”
公孙修闻言有些好笑,打趣道:“劝进倒是不错。如今司马懿霸权,朝廷昏暗,魏主陷入危难之中,我等忠义之士,难道不该召集人马,进都洛阳以勤王么?”
毋丘俭心中长叹,暗想你若真的是如我一般的忠义之士也就罢了,天底下谁不知你公孙修是为了捞好处。
他皱眉道:“燕王兴此无义之兵,不怕被天下笑话么?如今四海升平,魏主居于庙堂,有太傅劳心国事,处处都处置的极好。你既为我魏国的属臣,自当安分守己,以卫边疆。”
公孙修心想你好歹也是“淮南三叛”中的第二叛,司马懿明里暗里是什么货色,你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想到这里,公孙修心中一动,登时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暗想:“司马懿不来支援幽州,难不成是想看着我跟毋丘俭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再出兵灭了我们两个?”
这样一想,倒也解释了司马懿迟迟不支援幽州之乱,明摆着等捡个便宜。
司马懿能一纸诏书把坐拥十万之众的夏侯玄给解了兵权,却没把握将毋丘俭给解去兵权,因他深知此人是忠君爱国之士,没有表示出明显的站队,老贼自然提防他。
一时间,公孙修便产生了几分意图,笑道:“仲恭,此处没有旁人,你的大军跟我的大军,都相隔三百步外,你我于阵中交谈,无一人能听得见,就不必讲这种没用的废话了。”
毋丘俭心中一动,暗想:“燕贼果然了得。”随即点了点头,也不作伪。
三百步的距离,别说听见交谈的声音,就算是懂得辨别唇语之人,都看不清他们的嘴里再谈什么。
公孙修心想摆下这么大的阵,就为了跟我聊点隐秘私事,不禁好笑,轻声道:“仲恭,可见得夏侯玄、夏侯霸之下场?你手握兵权,又是忠于国家之人,最为司马懿所忌惮的人。他现在迟迟不来援幽州是想看你如何决断。”
毋丘俭叹了口气,也不去瞒他,只道:“你我相争,必是两败俱伤。以燕王之才,或许不把我这两万幽州兵放在眼里,可耗到最后燕军也必然元气大伤。”
公孙修点了点头,毋丘俭作为曹魏的大将之一,他可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被咬一口的可能性很大,轻声道:“你胜了我是死,输了也是死,司马懿不会放过你的,倒不如你我联手,诛灭司马氏一族。”
毋丘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燕王与我联合,难免不伦不类。”
公孙修把眼一瞪,右手的手背拍在左手掌心上,啪啪作响,没好气道:“怎么不伦不类了?孤是大魏的燕王,你是魏国的大将,如今皇帝陛下在洛阳受了挟持,你我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攻洛阳铲除司马懿,还政于陛下,不就好了?”
毋丘俭给他怼得无语至极,皱眉道:“我会以太后密旨之名起兵。”
公孙修登时笑了,看来大家各有各的名头,王凌是拥立新君,毋丘俭奉太后名义,燕国则是清君侧,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矛头是指着司马懿的。他摆了摆手道:“行了,场面话就足以,老贼不就是逼着你做抉择么?既然进退两难,索性不选了,你我一齐南下,铲除司马懿。”
毋丘俭摇头道:“联手可以,可是燕王要想说清楚,你要的是什么?别等铲除了司马懿,你我又翻脸成了死敌。”
公孙修心想真不愧是大魏忠臣,都自身难保了,洛阳的太傅逼着你死,这时候还能念着魏主,即使历来是敌军,他也产生了几分敬佩之意,朗声道:“孤要的不多,只要把幽州一地全给了燕国即可。”
毋丘俭不免吃了一惊:“你——你竟然想要整个幽州?”
公孙修道:“不错——要不然我费心费力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毋丘俭没想到他张口就要整个幽州,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摇头道:“这可我不能答应。”
“不能答应?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公孙修也不惯着他,谈利益的时候就好好谈利益,跟我谈什么理想,真以为我出兵南下是为了清君侧啊?
他耸了耸肩膀,“刺史慢走,你若想要交战,双方即可开战。若是不谈及燕国的利益,孤凭什么跟你联手?只要你愿意舍让幽州,孤举兵四万与你南下,直取司马懿。等老贼一死,你扶天子重掌大权,孤退居幽州,得保燕国子孙太平无事,皆大欢喜。”
毋丘俭咬牙切齿,只得点了点头:“好,燕王是痛快人,那就快人快语,把事情这样办了。可你要知道,在下是为魏国着想,决不是贪生怕死,你若食言,后果自负。”
公孙修欣喜地点了点头,只可惜现在是在两军阵前,否则定然放声大笑,沉声道:“仲恭放心,人不负我,孤决不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