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敢确定,这荒山野岭的,怎么可能会有马车,抹了把眼泪,又竖起耳朵听一阵。这声音隔一会儿又咯吱一声,响完顿一顿,又咯吱一声,确然是车轱辘发出的声音。且越来越近,愈来愈明显。听得我心下一喜,赶忙将蕴华放下,急急奔出去寻找。
这厢才走出两三步,那厢一个背上白茫茫的活物瞬时闯入我视线。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看,四蹄,长耳朵,头上两个角,身上架了个木梁,后头拖了个板车,这不正是奔失的老黄牛么!
它好似也发现了我,立在两丈开外没有动弹,半晌,用鼻子喷了口气。
我做了二十几年的人,从未同家畜有过任何交流,自然是无法解读它喷的这口气是个什么意思,但一想起之前朝它屁股上狠狠扎下的那一簪子就立时有些惶恐,满脑子都在分析这头牛它到底记不记仇,会不会上来报复我。
惴惴然同它对峙一阵,却发现这头牛并无太多表情,只时不时朝我歪两下脖子。歪完看我一阵,又甩两下耳朵。
我琢磨半天,想着这会不会是个邀请的意思,试探性地往前跨出两步。它没有反应。我又跨出两步,它仍是没有反应。如此跨了七八步就已经跨到它跟前,而老黄牛仍是没对我表现出任何不满。我胆子大了些,伸手去摸它的脖子,摸完又替它将背上的雪扫下来。它歪过脖子蹭我两下,看模样十分受用。
我喜出望外,赶忙奔回去将蕴华搬到车上。
但原先赶牛人留下的鞭子却不晓得到哪去了,我又不懂得如何赶牛,思忖半天,觉得赶牛应该跟赶马差不多,便尝试着拍了拍没受伤的那一边牛屁股,又学着赶马时喊了声“驾”。果不出我所料,这牛叫都没叫一声便迈开蹄子出发了。
我想,今夜折腾的这一出,果真是应了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然一村之后必然还有一村,没走多远便遇上一个岔口。待看到岔口外平坦又宽阔的马路时,本夫人的心情立刻变得兴奋又惆怅,高兴又忧伤。兴奋的是,这岔口外便是找了一两个时辰都未找到的官道;而惆怅的是,这官道离走了一两个时辰都没走出去的山坳离仅有一线之隔!这叫人怎能不惆怅,怎能不忧伤啊!
如此上了官道,原本复杂的心情顿时转为奇好。蕴华虽说仍在昏睡,但伤口好似结痂,没有再流血的迹象,脸色也好了些,不如之前那般惨白,这更是令心情好上加好,好得泪珠子都快掉出来。就是有些冷。原本穿出来的大氅裹在了蕴华身上,带出来的手炉也丢在了马车上,冷风一吹,硬生生吹得我打了三个喷嚏。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多拍拍牛屁股,让它跑得快些。
牛车摇摇晃晃,插在牛屁股上的簪子亦摇摇晃晃,看得我颇无语。想拔下来,又怕它牛脾气上来甩着蹄子乱奔,到时我跟蕴华只能双双殒命。斟酌半晌,只好默默作罢。但眼前总有个物什摆来摆去就极容易将人摆晕,加之方才又累了一场、急了一场、哭了一场,不到片刻功夫,就有些恹恹欲睡。
但本夫人今日委实和周公缘浅,这回依然是没睡成。
这个没睡成的缘由主要有二。一是前头无人驾车,而我又不确定这头牛它到底是不是头识路的牛,倘若不盯着些,万一再次迷路就不敢保证是否还走得回来;二是,眼皮子将将支撑不住准备磕上时,迎头奔来辆马车,而马车上有人扯着嗓门唤本夫人的芳名。
我被这熟悉的嗓门嚎得脚趾尖尖到头发尖尖都来了精神,就如同前几日做梦到关键时刻被公鸡叫醒。低头揩了把口水,朝前头一望,顿觉那马车的造型十分熟悉。红漆木的车框,红绸做的顶棚,顶棚的四个角上各挂了一枚小灯笼,堪堪正是文昊几日前带着私奔的马车。那马车上唤我芳名的人,亦是文昊。
我觉得现今下这状况,有首诗特别应景。好像是这么说的:牧童骑黄牛,他乡遇故知。
能在一村又一村之后遇上文昊,确然是个振奋人心的事。但研究半天,却一时间想不起怎么让这牛停下来。苦思冥想间,文昊那马车已奔至我跟前,前头赶车的小厮长长地“吁”了一声,他车前的马和我前头的牛当即一道停了下来,令我感激得紧。
文昊从马车上翻下来,欢喜道:“你怎的知道我今晚会回来?是特意来接我的么,我真是太感动了,还以为你……”说到一半蓦地顿住,望了望前头的老黄牛,续道:“你怎的赶了头牛来接我啊?”
我呆了一呆,搞不清状况道:“你不是来寻我的么?”
他更是不明所以:“我将将才发完粮饷连夜从边城赶回来,要寻你也是到府上寻你,怎么会……这么说你不是来接我的,那半夜三更的,你这是打算去哪?”
我讷讷道:“自然是回府啊。”
他颇怀疑地看我一眼:“那做什么反着方向走,青州不是在你后头吗?”
我甚诧异地“啊”了一声,立刻哭笑不得,莫非又走错了路么!
这事儿还真不是三言两语便说得清的,我干脆拉了文昊绕到车后,指着蕴华道:“这个上车再跟你解释,先帮我将蕴华抬上去。”
文昊看他一眼,立刻跳起来道:“你你你……这件雀金裘怎的会穿在他身上?还弄得满是血污,素锦,你真是太伤我心了,这可是我用珍藏多年的孤本换来的!”
我揉了揉脑袋,有些不耐:“你究竟搬还是不搬啊!不就是本春宫么,大不了我再寻一本还你就是了。”
文昊斜我一眼,颇委屈地将蕴华往马车上搬。我却在心底感叹,这世上的色魔该是要多到个什么程度,才能令一本春宫这么值钱啊!
上得马车,我声情并茂地向文昊讲解了事情的经过,而文昊对今日之事发表的唯一看法是:“可见你寻路的本事还是有些长进的。这天下何其大,道路何其多,你能寻到官道上已实属难得。”
听完他这个看法,这一路上,我再没有讲话。
回到府上已是二更天,路上并未遇到任何阻碍。倒是在家门口遇上蕴华的四个护卫,四人身上缠着绷带,均有不同程度受伤。
据俞管家后来交代,多亏了这四人及时赶回来通报本夫人行踪,这才让钱府上下在得知本夫人走失后没有发生混乱,也无一人为我的走失感到担忧,他为答谢四人,擅作主张为他们请了大夫,还亲自付了银两。我听完心情极为复杂,全然不晓得该庆幸还是愤怒。只是在想,这些人果然是对本夫人的应对能力相当放心啊!
经大夫诊治说,蕴华的伤势并无性命危险,只是失血过多导致暂时昏迷,最重的那一剑是刺穿了肩膀,除此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十二处。因他这个受伤的范围比较广,大夫上药包扎时必定要脱掉衣裳,我自然是没敢去房中瞧着,只听那大夫出来后说,蕴华周身有新伤旧伤无数,乃是个受过千锤百炼之相,此次的伤对他来说恐怕早就习以为常。
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疑惑于什么样的人受这样多的伤还能存活至今。在脑中搜寻半天,觉得只有那些话本子里的主角才能如此幸运,且还必须是一本遍地狗血的话本子。可生活毕竟不是编话本,蕴华能这样活下来,着实让旁人很难想象他这一狗血人生的背后,究竟有个怎样强大的信念来支撑,以及他这一生都经历了些什么。
这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而自古以来,能排除万难登上皇位之人,也基本都是有故事的人。但凭这点,蕴华倒是极有做皇帝的潜质,可见奉正这老头没有选错人。
但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竟窝在我府上打算盘,委实让人想不通。琢磨半天,蓦地想起那日在他房中磨墨,瞧见蕴华回信时写了‘按兵不动’四个字,便猜测他目前大约是处于蓄势待发之势,窝在我们府上则是为了掩人耳目,等奉正皇帝一归天,必然要掀起场血雨腥风。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立马推翻了我这个猜测。
当时我正琢磨着钱家攀上蕴华这样一位皇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琢磨到一半,听见外头有人叩门。
我倚在床头应了一声,外头的人道:“夫人,十三公主又来了。”是俞管家。
我默了一默,料想这十三公主深夜造访,必定是来看望蕴华的。但蕴华又压根儿就不想见她,本夫人夹在中间实是难堪。思忖半天,想着蕴华此时还在昏迷当中,让她见上一见了个心愿也好,如此两头都不得罪,便一面穿衣裳一面朝外头回了声“就来”。怕她等急,也没束发便随俞管家赶往前厅。
这十三公主却不在厅内,着了身大裘立在院子里,白色皮毛同落雪融为一体,面上表情格外焦急。
我笑着迎上去:“公主近来可好?怎的不在厅中坐着,外头这么冷,冻坏了可不好。”
她瞧着我愣了一愣,牵起我的手便往内院里扯:“蕴华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我毫无防备地被她拉了个趔趄,一边调整姿势一边连连应声,带着她一路穿门越院,直往清雅苑赶。不禁感叹,情爱这东西真当神奇,能让一个不被待见的人变得待见,还能让一位公主放下身段。今夜牵我的手,是她头一回展现平易近人的一面。
蕴华房中已然熄灯,丫鬟也不见踪影,四处黑溜溜的一片。我尴尬地朝她笑笑:“公主请在门外候着,容民妇进去点个灯。”
十三公主将我放开,压低了嗓门道:“你是怎么照看的,他受这么重的伤房里连个丫鬟也没有。”
我干干笑了两声,颤颤巍巍地推门。明明记得走前是遣了丫鬟照料的,此时这个状况实属意外,府上的丫鬟真是愈发的没规矩了,改日定要好好整治整治。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火盆发出细微红光,我摸索半天也没摸着烛台在哪,反带倒几个圆凳,房中登时发出噼里啪啦地闷响声。
床头一个影子动了动:“你是来拆我屋子的?”
我惊了一跳,讷讷道:“你几时醒的?房里的丫鬟呢?”
他的声气带着笑意:“你将将离开我便醒了,看她们瞌睡得厉害,便一共打发了。”我“哦”了一声,他又道:“烛台在你左手边的墙角。”
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将三支蜡烛一并点上,火苗跳起来,房中霎时一片昏黄。
没等人邀请,十三公主一个跨步踱起来,望着床头的蕴华直发愣。那一双眸光,闪得是十分粼粼。
蕴华蹙眉看我一眼,神情十分不悦。
我笑了两笑,讪讪道:“十三公主是专程来看你的,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半夜深更,公主身娇肉贵的,不畏严寒不怕霜冻……”我越说越不晓得要表达什么,说到后头声音愈发的小了,最后干脆闭了嘴。
蕴华不讲话,只凉凉地将我望着。倒是十三公主当先开口:“行了,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我如获大赦,欢喜地应了一声,将将抬脚走出两步,蕴华道:“素锦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大可当着她说。”
我愣了一愣,瞬时不晓得该去还是该留。
那十三公主亦愣了一愣,愣完直勾勾地看我。眼神全然是个不可违逆之势,声音却颇为柔软:“天寒夜深,钱夫人还是早些歇着罢,冻出风寒来可不好。”
我琢磨着她今夜定然是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赶忙奔到三足几旁将方才带倒的圆凳扶起来,赔笑道:“那公主请坐下慢慢说,民妇就先失陪了。”说完便颇有觉悟地往门外奔。
奔至十三公主身边时,蕴华凉凉道:“天寒夜深,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冻出风寒来可不好。”
我一斜眼,瞄见这公主已然瑟瑟发抖。正欲逃之而后快,被她一把拎回来,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蕴华说的:“你们不过相识一月,她不过就生了副像她的脸,不过就一副像她的脸,我喜欢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你竟连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眼泪吧嗒一下滴在我手上,她扭头望着蕴华:“那晚在太守府给你下药是我不对,但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过就是想留在你身边罢了……”她笑得凄凉:“哪怕只是做妾呢?”
蕴华一身乳白里衫倚在床头,蹙眉默了半晌,冷冷地:“那夜在太守府之事我并未打算同你计较,且算你一时糊涂,但派人刺杀素锦,我是万万不能宽恕。”
我呆了一呆,全然反应不过来,只默默地从十三公主手里挣脱出来。
她僵了一僵,身子骨抖得愈发厉害,踉跄着退后两步:“是,是我做的,凭什么她可以时时刻刻呆在你身边?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可你说,你说这只会让你讨厌。”她扶住身后的三足几:“我为你做那么多,却只换来一句讨厌。”
蕴华并不讲话,只一张脸沉得厉害。而本夫人此番,被这一连串连珠炮似地话轰得辨不清哪是南来哪是北。房中一时寂静,十三公主在这一静中抹了三四回眼泪,我瞧着这里大约没我什么事了,便打算回房将这一切捋出个来龙去脉来。
提着裙摆跨出门槛,奔至院门时又听得十三公主幽幽开口:“我今夜说出这些,便没打算还能再博得你的欢心,既不能令你爱我,令你恨我却是不难。”
蕴华似乎沉沉地说了什么,我已出得院门,没来得及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