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呆了一呆,甚悲情地抚了抚空荡荡的衣袖,强扯出抹笑意道:“喔呀!这不是顾小姐么?竟会在这里遇上,真是巧了。”

不是我不待见她,只是这顾小姐曾亲眼目睹过蕴华非礼我这事儿,虽说一直没认出那妇人是我,但此刻蕴华也在,若是被认出来,我只怕是又要出名一回。尽管顾小姐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之人,她自己也是读书之人,但从来也没有哪个名人说过读书之人不爱八卦,何况还是这么大一个八卦。

她颇热情地拉了我在椅子上坐下,又极自然地将左边的位子一同占了:“可不是么,想不到钱夫人平日里也喜欢听书。”

还没来得及答话,蕴华两步踱回来,看了眼一旁的顾小姐,道:“难怪不肯走,原是遇上熟人了。”

我琢磨着今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偷偷看了眼顾小姐的反应,发现她根本没什么反应,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蕴华。便想着,若是将我们的关系说得疏远些,一会儿应该会走得顺畅些,于是说:“其实也不是很熟,我与顾小姐不过一面之缘罢了,呵呵。”

顾小姐两颊微红,我猜大约是被我方才的话给气的,试想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热情如火地上前与人攀谈,此人却说与她不熟,她必然是要尴尬气恼的。但顾小姐此刻既不太尴尬,也不太气恼,只拉了我袖子问:“这位公子是?”

我望了眼蕴华,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随便替他编了个身份:“哦,是我在帝都一个远房的表兄,你称他蕴华便是。”

她目送蕴华在我对面坐下,柔声道:“瞧着好生面熟,像是在哪见过。”

我惊了一惊,生怕她灵光一闪将他认出来,忙赶在蕴华前头接过话茬:“他这张脸生得比较大众,从小到大见过的人都这么说,呵呵。”

蕴华并未反驳,高深莫测地看我一眼,转头对顾小姐道:“不知姑娘与我在何处见过?”

顾小姐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咬了半天嘴唇,以极纤细地声音道:“像是,像是在梦里见过。”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呃,这顾小姐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思春了吧?明明是先认识的文昊呀!文昊除了思想跳跃些,脑子经常搭错线外,其他也不比蕴华差呀,既能文又能武,相貌也生得不赖,她怎的就看上蕴华了呢?这也太令人气愤了,简直是水性杨花,一点都不讲求先来后到。

相比之下,蕴华却十分淡定:“姑娘真是风趣。”

顾小姐将头低了低,细声细语道:“姑娘姑娘的,多见外,蕴华唤我天琳便是。”

我有些看不过去,清了清嗓子道:“顾小姐,我与蕴华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不奉陪了,改日再见。”说罢又起身对伙计招呼一声:“结账。”

顾小姐想是十分不舍,低头搅了半天手绢,又咬了半天嘴唇,起身道:“那天琳就先走了,改日,改日再上门拜访。”大约是觉得这样说不太娇羞,又在后面加了句:“陪夫人您品茶聊天。”说完捂着脸跑了。

蕴华神色复杂地将我望着。我立在一旁,猜测良多,觉着他最大的可能是在气恼我将这朵娇滴滴的桃花给赶走了。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么急着赶人,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我一口唾沫呛在喉咙里,差点没缓过气来。吃醋吃醋,吃你妈个头的醋啊!

伙计乐颠乐颠跑过来:“一共是七两六钱,请问是哪位付账?”

我看了眼蕴华,没做声。

蕴华又看了眼我,也没做声。

伙计:?

我说:“哪有女人付钱的。”

蕴华挑眉:“不是你请我听书作为答谢么?自然是你付。”

他这道理是说得没错,但我若带了钱还会在乎这点么?好歹我也是永丰钱庄的钱夫人,钱家唯一的女主人。

但问题是现在没钱,只得硬了头皮道:“这不是为了保全你面子么?你先付,等回去了我再还你。”

他垂了眼睛看我:“怎的突然变得这般细心周到了?该不会是没带银子吧?”

我咳了一声,没说话。

他笑着掏出锭银子递给伙计,甚慷慨地表示不用找了,又转头朝我道:“我替你付了钱,今日的答谢便不作数了,等我改日想到别的,你再重新答谢一回吧。”

我:……

走出清水居,灰蒙蒙的天幕已开始抛洒零星小雨,落在身上凉飕飕的。若搁在平日里,我定是要雇顶轿子坐回去的,但蕴华似乎在雨中走得很惬意,我又没带银子,也不好意思提议他破费,左右此时离晚膳开席还早,雨也落得不大,我便决定默默地忍了。

其实也不是真不好意思,主要是觉着他这人特喜欢斤斤计较,叫人实在不敢大意。就拿今日这事来说吧,我并没有请他帮我对付文昊,完全是他主动配合,配合完却硬要人请他听书作为答谢,结果我没带银子让他付了回钱,他便说今日的答谢不作数了,怎一个斤斤计较就能概括他令人发指的狡猾行径。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他更适合经商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当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他,蕴华的神情便变得有些高深:“经营生意与经营人生是一个道理,重要的是要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牢牢抓住,否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指不定哪天便将它弄丢了。”

蒙蒙的细雨将天地连成一片,街景都有些模糊不清。我低头沉思这些话的含义,他顿了顿又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幸运。”

原本就高深莫测地话因加了这么一句就变得更加高深莫测。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说什么。

正常人都有探究心理,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挺正常的,便本能地对他产生了一丝好奇,这丝好奇憋在心里着实难受,一个没忍住便问了出来:“这么说来,你定是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才会有这番觉悟吧?”

他猛地顿住脚步,停在婀婀娜娜如薄纱般的雨幕里没有动弹,面上表情意味难明。我琢磨着是不是问得太过唐突,戳中人家痛处,他已一把抽出隐在腰中的长剑。我没料到一个人的翻脸竟能来得如此迅速,正欲讲话,他却兀地将我拉在一边。我还没摸清他这是个什么行径,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已从眼前划过,待反应过来,才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

我一直将自己定位于‘寻常的妇道人家’,自然是没见过这等肃杀场面,会的那招擒拿手也只能对付几个小喽啰,上不了大场面,当蒙面人整齐划一地杀过来时,便立刻被十几把明晃晃的匕首震慑住,情不自禁地脚软了一下。蕴华毫无预兆地将我推开,纵身跃进灼灼寒锋之中。我始料未及,一个趔趄栽倒在淤泥里,可惜了出门时刚换的白衣,就这样和了一身泥。

但现在不是管衣裳的时候,我三两下爬起来,本想嚎两嗓子喊几个人帮忙,却猛地发现这条巷子已无半个活人,只得找了个不容易被误伤的角落观战。

蕴华玄色衣袍在黑衣白刃之间辗转,我耳边是刺耳兵器嘶鸣,眼前是细雨鲜血飞溅,他动作快得没谱,看得我眼花缭乱,不到片刻功夫,十来个黑衣人便倒下一半。其中一个大约聪明些,想是瞧着蕴华方才护我得紧,想让他因我分心,提着把匕首直直朝我刺过来。我原本就吓得脚软,此刻更是满心慌乱,一时间不知该挪左脚还是右脚,就在考虑这个问题的瞬间,那匕首已逼至眼前。

正当我以为必死无疑时,那蒙面人却突然顿住,甚惊恐地喊了个“公”字,喊完这个字,蕴华不知使用何等身法,竟已骤然间杀到他面前。我乘机四处逃窜,一面逃一面想,不仅恬不知耻地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还骂人家是公的,实在是太不具备作为一名刺客的职业涵养。你才是公的,你们全家都是公的。

将将逃出去不远,不知从哪又冲出四个执长剑的黑衣人,且更快更疾。我欲哭无泪,干脆站在原地给人当活靶子,那四个黑衣人却与我擦身而过,直直投入到身后的战斗中,对象却不是蕴华,而是场中的蒙面人。

我一拍脑门反应过来,原是蕴华的护卫。

其实从蕴华的身手来看,若不是多了我这个拖油瓶,他本该有九成胜算,但与我平均分配,战斗力就大大降低,以至于十来个蒙面人迟迟未能解决。现在多了四个护卫,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场战役自然是毫无悬念,结束得顺畅无比。

蕴华收起长剑,疾走两步跨过来,按着我肩膀问:“你没伤着吧?”

我自七年前被救回来起,便只是个平凡的妇道人家,除前几年长恨哥提刀进钱庄收保护费外,如此近距离地观看真刀真枪的聚众斗殴并亲身参与还是头一回,以至于一时之间无法从事态中脱离出来,导致半天不能言语,只得吞了口唾沫朝他摆摆手。

他似是松了口气,在细雨中呵出一团白雾,估计是看我惶恐得厉害,又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我想怎么能不怕,我三天前才将钱家的家主之位交还给文昊,这辈子还有人生理想没有实现,失去的记忆也还没找回来,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小命,黄泉之下都不得安生。但又不能将这些想法说出来,于是尴尬地笑笑:“没怕,呵呵,没怕。”

蕴华颇怪异地看我一阵,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觉得可气,主要是没想到他这么瞧不起人,我一个不懂武的妇人,即便是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他竟然当着属下的面这般嘲笑我,实在是太没有修养。便说:“老娘就是害怕了,你奈我何?要笑就笑个够好了。”

他止住笑:“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到你这副摸样,想起一位故人。”

我将信将疑地将他望着。

他颇凄凉地笑了笑,解释道:“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说完指了指我这身衣裳,又道:“那天她穿了身白衣,却弄得满身污泥,我误将她当成了乞丐。”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便问他:“这位故人应该是你挺着紧的人吧?”

他点点头。

我又问:“那你娶她了么?”

他将视线拉至远处,淡淡道:“没有。”

我诧异道:“为什么?”

他脸色一僵:“她死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毕竟勾起了人家伤心事,我觉得此情此景一定得说些什么,但又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转移话题。一晃眼,瞄见他右手边的袍子湿了一大片,便说:“雨落得大了,不如先回府吧。”

他抬首望了回天:“雨好像停了。”

我愣了一愣,果然是停了,便伸手去摸他的袍子:“那你身上的衣裳怎的湿了?”摸完觉得手上有些黏糊,摊开来一看,竟是一片猩红,我急道:“你、你、你……你流血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在意道:“哦,一点小伤,不碍事。”

流这么多血,竟还说是小伤,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人家都不着急,我也不好意思替他着急,只得退后一步:“那先回府吧,回去让俞管家给你请个大夫。”

他笑着点头,抬脚先行一步,我小跑两步跟上。

其中一个护卫眼看我们要走了,赶忙将蕴华唤住:“公子,这些刺客该如何处置?”

蕴华微微顿住:“照旧。”

那护卫再没有讲话,伙同其他三人处置刺客去了。

我欲驻足参观,被蕴华一把拉走:“一个姑娘家,看什么血腥场面。”刚听他说完这句背后就传来一阵闷哼。

我打了个哆嗦道:“没想看,没想看,方才就是有些好奇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他看我一眼:“现在可是知道了?那下回便躲得远些。”

我甚惊悚地望着他:“还有下回啊?你究竟是什么人,怎的三天两头被人追杀?”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语调淡淡的:“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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