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近半年。
春蚕作茧成蛹,封闭着终结了生命,夏蝉破壳而出,鸣得声嘶力竭。随着朝气蓬勃的夏日到来,府上终于迎来了半年来第一件喜事。
司琴要嫁人了。
夫家是个老实人,姓朱,在酒楼当厨子,家中有四间瓦房,两个妹妹。嫁过去虽说不比大户人家过得清闲,却也不至于缺衣少食,风餐露宿。过日子还是不错的。
朱贵带着聘礼来提亲那日,我原本还担心司琴会因放不下文昊而拒绝,提起这事儿也是颇委婉,不想将将说出“你今年有十七了罢?”这句,她便开门见山地问我:“今日是不是有人来给我提亲?”我琢磨着她既然已晓得这事儿,便干脆直了肠子:“那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司琴点了点头:“我愿意嫁的。”
这当真是出人意外。我诧道:“你可是当真考虑好了?”
她拨弄着手中的扇子,缓缓道:“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也等不来,倘若执意要等,便是执念,若是放下,便是给自己一条活路,有的人明晓得这是执念,却不愿放下,这是作茧自缚。”司琴顿了顿,看了会儿屋檐下的影子:“其实也有可能是我喜欢得没他那么深,所以没办法像他那样执念下去。不过,”她晒然一笑:“嫁给一个厨子总比当一辈子老姑娘好吧?”
我当即愣在当场,主要是没想到一向天真无邪的司琴竟能说出这等有哲理的话,果然是大姑娘了。甚欣慰道:“你能想得这样透彻,我便放心了。”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期间我左思右想,觉着司琴跟随我这么多年,嫁妆是定要准备得丰厚些的,到时说出去人家也晓得她背后是有钱府这个娘家撑腰,不至于受了欺负去。记得去年夏天做衣裳时买了好几匹上好绸缎,打首饰的材料也还有一些,便命了俞管家同我去库房取。
俞管家提着串钥匙扭扭捏捏,摸两下锁,又回头来觑我。
我忍了半天没忍住,疑惑道:“怎的还不开门?”
他呵呵干笑两声:“哦,老奴是觉得库房里东西太多,要选出几匹称心的布恐怕需得费上好些时辰,不如待老奴命人将东西取出来送到夫人房里,您再细细地选?”
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只是举止也忒奇怪了些,先是扭扭捏捏不肯开门,后又说库房东西太多,让我去房中等候,平白让人生出些疑虑。我想了想说:“不必,搬来搬地去反而添了麻烦,左右都走到这儿了,就亲自进去翻翻看罢。”
他大约被说得无法,只得应了两声去开门。
手上钥匙一转,铜质的横闩便蹦开来,绵长的“吱呀”声入耳,仿似推开一道厚重的山门,震得人心下一抽。
我怎么忘了,这里还摆着蕴华的聘礼。
满目的红漆木箱层层叠叠,掩上厚厚的积尘,就那样静静地摆在那里,轻易地就令人迷了眼睛。
俞管家将我稳稳扶住:“老奴就是怕夫人看了伤心,这才……”
我没理他,却是想起了蕴华那日说过的话:“你垂头挂面地过了这么多年,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罢?我晓得你这些年的处境,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至今我仍能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好似被包裹在软软的浮云里,外面风雨再大,都成了窗外的风景。可如今,再不能听到那些温暖的话语,唯有记忆还刻在那里,无法忘记。
他们都说他已经死了,死于风寒,八皇子亲自送的葬。可我知道,这只是朝廷对百姓撒的谎,为了掩盖他们杀死蕴华的真相。而那些纠葛和过往,我始终无法记起,无论如何都记不起。
俞管家磨磨蹭蹭道:“夫人,这些东西摆在这也终究、终究不合规矩,呃……前些时候老奴见夫人您心头不大爽利,便没敢提,今日左右已经见着了这些东西,老奴便直说了。”他小心翼翼道:“要不……老奴明日去一趟将军府,替您将这些聘礼退回去?”
好半天,我脑子才转过来。是啊!是要退回去。人已经不在了,婚事自然也不能再办下去,聘礼是该退回去的。我长吸一口气:“今日便去罢。”
俞管家愣了一会儿,赔笑着附和道:“诶!好!择日不如撞日,老奴现在便遣人来搬。”说完提着袍裾奔了。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之所以这么急着退还聘礼,不过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这些东西罢了。
青州城的传言说,蕴华是被我克死的,说我先是在婚宴当天克死了钱家大少爷文渊,后又在将军府下聘的五日内克死了白老将军的义子蕴华。我不晓得命理之说是否精准,却深深地晓得,蕴华确是因我而死的。那个说要娶我的人,他死了,为了我,为了成全我那些自私的决定。
此事原本就闹得沸沸扬扬,送还聘礼之时自然也少不了闲言碎语,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钱府门口便围满了人。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正中央,灼得大门口的石狮都发热滚烫,围观的百姓也极为捧场,为寻个看热闹的好位置,挤得满面油光。我立在石狮子边上,看马车一辆一辆排到巷子口,载着我和蕴华唯一的关联,跟送到府上时反了个方向。俞管家再三劝阻,让我回房去歇着,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要出来看看。看看红底金纹的锦缎箱子也好,看看他们被摆上马车的模样也好,就像完成最后一个心愿,便能够圆满。
半年未曾出门,青州城的百姓依然没什么改变,仍旧颇具八卦精神。在聘礼装车期间,大家从钱家引了个祸水议论到白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又从将军府两个媳妇都在未成亲之前便黄了议论到为我和蕴华做媒的徐二娘,可谓是话题面相当之广。
正听得手脚冰凉,人群中突然蹦出个人来,指着我的鼻子便骂:“你这个扫把星!本就是个克夫的命还想开第二春,克死一个不够,竟还要再出来害人!”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已面向人群,摊开手来比划:“大家去打听打听,我徐二娘替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媒,哪回出过岔子?想不到半世的声名竟毁在她的手上,这叫我以后还如何去帮别人说媒啊!”
此话一出,原本还压着嗓子议论的人群立马变得肆无忌惮,就连俞管家请来的车夫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我听着这些四面八方的声音,脑子里乱作一团,好似天地都在旋转。
她又捻着手中的巾帕啜泣:“当日白家公子来找我时本不想接这趟生意的,这个女人克死钱家大少爷的事人尽皆知,老身自是不能再让她害人,可好话说了一箩筐,那白家公子就是听不进,也不知这个女人使了什么术法,竟将那白家公子魅惑得那样!”一番惺惺作态之后,局势更是一边倒,各种谩骂白眼瞬间充斥着整个安平巷。
终于晓得什么叫做落井下石。
俞管家过来扶我,我没让他扶,靠着身后的石狮勉强站稳,道:“当日你带着聘礼前来提亲,却被我冷眼晾在门外,此事人尽皆知,倘若我果真魅惑于他令他上门提亲,便该欣然迎你进门才是,又何必将你晾在门外?”
徐二娘张了张嘴,好一阵没说出话来。半天,拖着尖锐的嗓音道:“那是因着我们之间有私怨,你对我不待见。”
我逼近她一步:“那你敢不敢向大家说说,我们之间有何私怨?”
她心虚地看我一眼,扭头看向别处。
我冷笑道:“怎么?不敢?那我来说。”我拉着她说给周围的百姓听:“因为这个人当年收了谢天成谢大公子的银子,私下里向我说媒,要我嫁给谢大公子做小妾。我自是没答应。哪晓得她做媒不成便四处撒布谣言,不仅诬陷我克死了夫君文渊,还诬陷我同二叔文昊通奸,毁我和钱家的声誉,令我成了人人唾弃的荡妇!”我看着她:“我说得可有错?”
她哆嗦着后退:“你、你疯了,你疯了!”
我继续朝她逼近:“我承认,过去是我胆小,惧怕太守府的权势,所以才没敢站出来澄清,对于外界的谣传也是能避则避,可今日突然想通了,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东西了,还怕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说?我还怕什么呢?”
静溢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引得议论声起。那些声音我听不清,也没刻意去听,只觉得左边胸口处无比的顺气。窝囊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勇气道出这些事实,我顶佩服自己。
徐二娘懵了半天,忽然一把将我推开:“你胡说八道!”
我毫无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站稳,她又横眉怒目地冲至我跟前,一把揪住我衣襟:“你个死娼妇,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惊了一跳,想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却没能成功。眼见另一只手快要掐过来,正准备躲开,不远处的俞管家突然隔着三四步奔过来,一手将她手臂按住。真是宝刀未老的好身法啊好身法!徐二娘一时间动弹不得,干脆松了揪住我的手去推身边的俞管家。俞管家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力气自然不比一名壮年泼妇,险些就被她推倒在地。
我心下一急,赶忙将俞管家扶住,这就完全没能分心去注意到一旁的徐二娘,被顶着胸口推出去。俞管家似乎唤了我一声,眼角瞄到他欲冲过来拉我,却是没拉住。我踉跄着后退几步,一个重心不稳便朝身后倒下去,后脑勺毫无悬念地磕上身后石狮脚下的石墩。
昏过去前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前一刻才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一回,后一刻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撞了个头破血流,委实悲催!
这一昏,我昏了挺长时日,于我来讲,好似有一辈子那么长。倘若说徐二娘从未在我身上做过什么好事,这次的一推,却令人感激得紧。
我记起来了。
我终于能够记起,那些丢失八年的过往,那些极力想回想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