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的聘礼份量忒足,光搬进来便搬了一个多时辰。
我跟徐二娘坐在前厅里闲磕牙,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听她说。可叹媒婆确然是个口水活,徐二娘干巴巴地陪我磕了一个多时辰,中途连水都没喝上几口,说出来的话竟是不带一句重复的,将蕴华夸得是天上难找地上难求,忒有技术含量。等俞管家报告说“东西太多,库房门锁不上”时,我已生出耳根子长老茧的错觉,赶紧借此机会遁了。
多出来的东西都搬到了我房里,整理完一看天色,已将近晌午。这才猛地忆起,忙活了一上午,早膳都没来得及用,赶忙奔到前厅等着午膳开席。
哪晓得等了半天竟是连个饭食的影子也没瞧见,传膳的丫鬟也跟失踪了似地,甚至连每日开饭时奔得最勤的文昊也没有到场。眼看晌午将过,腹中空空,一时间疑惑万分。扼腕望了阵房顶,终是决定去厨房探个究竟。
行至后院口子上时,我忽地鼻息一滞,不晓得打哪飘来阵奇异饭香,幽幽地让人迈不动路。四下里望了一望,发现内院走廊中一个丫鬟正端着食案翩然前行,那前进的方向——不是本夫人的院子,而是北面的清雅苑。
蕴华自半月前受伤起,便是由丫鬟送至房中单独用膳,加之前几日我对他避而不见,便好长时日都未同桌吃饭,这两日虽摇身一变成了我的未婚夫,却仍是没恢复之前的用膳习惯,餐餐都是由丫鬟送至房中。
我一路尾随而上,打算上前问问那丫鬟,今日前厅为何没有传膳。
可脑子一转,再结合司琴早上的反常表现,立即生出个可怕的推测。下人们会不会是瞧着我要改嫁,心里不待见,故意苛我的饭食啊?倘若果真是,我这么傻呆呆的一问,岂不是遭人笑话么?斟酌半晌,又默默地将到嘴的话憋了回去。
但那股饭菜的幽香始终在鼻尖绕啊绕,绕得你心里似猫抓了的痒,生生叫人移不开脚。就这么跟着跟着便到了蕴华的院子口,再跟下去便不大妥当,我最后再含恨望了眼满食案的饭菜,终还是回了头。
不想才将将走出两步,又听得蕴华凉凉地声音:“你这一来一去的,是做什么?”
我脚下一顿,额上立马抖出两滴大汗。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大好回答,总不能说是被饭食给引过来的罢?我堂堂钱府的女主人,竟是连饭都吃不上,这得多寒碜啊。
回身挤出个笑,脱口而出道:“呵呵,我就是吃得有点撑,出来散个步。”
此话一出,方才那丫鬟立马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滴溜溜的眼神十分古怪。
蕴华抄着手靠在门框子上,颇热情地招呼我:“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坐罢,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想这可真是倒霉,进去便只有眼巴巴瞧着他吃饭的份儿了。却也不好拒绝,只得假意从容地踱过去。
丫鬟将一道道饭菜摆上桌,摆完行了个礼,颇自觉地走了。我望着桌上那道红烧肉吞了口唾沫,讷讷道:“什么事?”
蕴华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递过来道:“这些天我有些事要处理,大约要离开几天。”说完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看着我道:“外头难免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我不在的这些天尽量不要出门。”
我看着他刨了口饭,琢磨着蕴华这个‘居心叵测之人’许是指的十三公主。半月前那晚听得二人对话,似是说十三公主曾派人追杀过我,蕴华也是因此不待见她。可见女人的妒忌之心是何其可怕。而这个妒忌的女人她是个公主,就更加可怕了。
低头饮了口茶,我说:“那翻年祭祖的时候怎么办?”
筷子在红烧肉前顿住,又缩回去,蕴华道:“这个我倒不担心,祭祖那日文昊必然是要跟去的,有他护着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只要记着,平日里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要出门便是,即便是要出门,也让文昊跟着。”
我抽了抽嘴角,觉着再没有谁比眼前这个人更想得开了。文昊怎么能靠得住呢?他若靠得住,我也不至于在钱家又当嫂嫂又当娘地操心这么多年。但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毕竟是钱家的家事,只得点了点头,道了声“晓得了”。
他忽然放下筷子,隔着半张桌子握住我茶杯上的手,沉沉地唤我:“素锦。”
我赶忙将视线从红烧肉上移开,看着他“嗯”了一声。
蕴华叹了口气:“我时常在想,我这样的一个人,究竟该不该出现在你身边,我有这样多的麻烦,总让你受到牵连陷入危险,还时常厚着脸皮要你陪我做这做那,”他扯出个苦笑来:“也不晓得你会不会觉得厌烦。”
我怔了一怔,也不晓得蕴华今日着了什么魔障,竟反省起自己来了,赶忙将手从底下抽出来,干干笑道:“怎么会,你莫要胡思乱想。”
他看着我,眸中一派深沉的黑:“你从来不曾同我说过心里的想法,现在同我说的,该也是客套话罢?”
我一愣,觉着他果真是料事如神,这确然是句客套话。但说客套话的目的就在于要令对方听得舒心,而瞧着蕴华这模样,似乎并不大舒心,说明这句客套话还讲得不大成功。平日里见惯了蕴华如沐春风的模样,此刻贸贸然深沉一回,让人立刻生出手足无措之感。暗暗定了会儿神,回想话本子的男女,恋爱时总有些患得患失,便琢磨着蕴华也是这么个心态。
思忖半天,我说:“你多虑了,依我的性子,倘若当真觉着你烦腻,是断然是不会让你住到今日的,更不会同你品茶聊天看书下棋,恐怕早就一把扫帚将你撵了出去。”我摸了摸良心想,当时若打得过他,大约也确然会将他撵出去罢?
蕴华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两闪,倏然笑道:“这确然像你的作风。”说完望着我直愣神。
他这一望,望得是热热烈烈又闪烁,炽炽灼灼又脉脉,望得我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又不好意思提醒他,只得低头望着桌上的菜。
我这一望,望得是凄凄惨惨又悲催,怅怅然然又虐心,望得我胃中一抽,假意淡定道:“饭菜要凉了对胃不好,你快吃,快吃。”
他扯出个笑:“你还晓得关心我。”
我呆了一呆,心想这可真是个美妙的误会啊!瞧着他这么欢畅,便也朝他笑了两声,默默地受了。
蕴华用膳的习惯极好,嚼饭时是闭着唇的,嘴角连油都没沾上一滴。我颇认真地看着他夹菜、刨饭这些重复的动作,口水时不时地溢上来,再不动声色地咽下去,过得分外煎熬。
他施施然吃了一阵,眼看筷子又移到红烧肉上,却又蓦地移开,淡淡开口:“你这副眼巴巴的形容,望着我看了半天,莫不是又饿了罢?”
我怀疑他是不是二郎神托的生,比常人多出只眼睛,吃得那样认真竟还能瞧出我是个什么神情。但方才已然扯谎说是吃得撑了才出来散步,此时自然是不能承认,于是干干笑了两声:“没有没有,我就是觉着你吃饭的模样挺受看的,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呵呵。”
他望着我不说话,嘴角微微上翘,一副将笑未笑的神情。
我琢磨着他这个表情是不大相信,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出两步道:“骗你作甚?方才不是散步才走到你这儿来的么?结果被你拉到房里坐下了,现在腹中撑得很,你先吃着,先吃,我再出去散会儿。”嘴上说着,走起路来却有点飘,连饿三顿,那可不是盖的。
走到门口被一把拽回来,正巧脚下一翩被他就势揽住:“我没有不信。”我惊了一跳,低头看了眼揽住我腰身的手,他的声音响在头顶:“你这样……我很欢喜。”
我不过扯了个慌,竟让他欢喜得这样,试着挣了挣,却没成功。
蕴华伸手来掰我的脸,做成个看着他的姿态。我心里一慌,讪讪道:“你不光吃饭的模样受看,写字的模样,打架的模样,呵呵,都受看。”
他嘴角一勾,低头缓缓靠过来,带着诱惑的嗓音:“那你喜不喜欢?”
我惊得将头死命后仰,同他拉开段距离,艰难道:“你、你做什么?”
他将我箍得紧些,轻笑道:“你说呢?”
我心里一跳,惴惴道:“大、大庭广众之下……”
他没理我:“这里就我们两个。”
将将说完,门口蹦了个人进来,瞬时将我们撞开,一人一个趔趄。我松了口气的同时老脸红了一红,撑着面前的凳子从地上爬起来。
进来这个人哭丧着脸道:“夫、夫人,对不起,司琴不晓得你们在门口站着。”
蕴华清了清嗓子望着别处。
我低头去拍身上的灰尘:“什么事奔得这样急?”
她喘了会儿气道:“夫人,我可算找到你了,怎的午膳也不用就走了啊?”
我没明白过来,今日不是没有传膳么?正欲开口询问,蕴华赶在我前头道:“你不是说方才吃过了?”
我噎了一下,不晓得作何解释,只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步。
司琴急道:“哪啊!我方才去厨房替夫人传膳,等端进房里的时候人却不见了,这不是才找着么!都连着三顿没吃了,饿坏了可怎么好!”
她一说完,蕴华立马以凌厉地眼光朝我杀过来。我脚下一软,额上瞬时浸出两滴大汗。他一把将我扶住:“三顿没吃,还有点撑?”
我呵呵笑了两声,默默退后一步。
他继续朝我逼近:“出来散个步,散到我清雅苑?”
我再笑了两声,又退后一步。
他突然面色一转:“莫不是想我想得吃不下饭罢?”
我身子一抖,已然退至门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过司琴撒着腿奔了。
今日近观蕴华之想象力,本夫人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