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昨天的太阳》上映后口碑极佳, 带动票房一路逆跌,在一众商业大片里杀出重围。

没有人预料到,它能有这样奇迹般的成绩。

十年前的老片子从故纸堆里重映, 还有大导演金静尧为其背书,这背后固然有其传奇性,但无论如何,真正的导演何巍已经死了八九年, 女主角黎羚也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 他们对票房都没什么加成。

打动第一批观众的,是这部电影尖锐的话题性:十年前,竟然就有人敢于将跨性别者的悲剧搬上银幕。

很多人说, 他们在影片里见到久违的赤子之心。

何巍的叙事风格并不煽情,反而极为冷静, 克制有力。他拍出了一种残酷的诗意。

影片结尾, 曼德尔施塔姆的那首诗,很快就开始被全网传诵。

许多博主发出自己坐在影院里,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背诗的视频, 口口声声说, “这是我今年看过最感人的一部电影”。

著名的投资人陈飞,无比煽情地连发数篇长文缅怀故友, 替电影包场造势。

他在文中写,在电影行业热钱涌入的时代,周围人都赚了大钱,只有何巍一心还扑在创作上。他很傻,可是对于艺术, 他永远持有最大的激-情, 和最高的理想主义。

这位已故导演被捧成了神,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赞美他、追忆他。buhe.org 非凡小说网

就在这时,突然有圈内人爆料,说要聊一聊当年的真相。

直播里,对方身形瘦削,脸上戴着玩偶熊头套,声音也作了马赛克处理,语气却很言之凿凿,带着恨意地提到当年自己就在片场,亲眼见到何大导演对女主角黎羚所做的一切。

对何巍来说,这是为了艺术。但对十九岁的新人演员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霸凌。蒙面的圈内人士一边说,一边陷入了痛苦的哽咽。

海外电视台采访到了导演的遗孀。

何夫人也恨亡夫入骨,声称电影拍的就是他们的女儿,但何巍的冷血和漠视,才是杀死女儿的元凶。

视频片段在网上疯传,舆论一片哗然,对于何巍的态度立刻反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变成了各方激辩的战场。

有人还是支持何巍,“当年他们那一代导演,拍戏就是这样的啊”“何巍也不算坏人吧,他只是想拍好电影”。

更多的人则在讨伐何巍,质疑他的人品,质疑整部电影存在的合理性。

——导演是否有资格,以艺术之名,对演员作出这样的伤害。

——整部电影都何其虚伪,那些所谓的生猛表达、惊人的艺术性,都建立于对年轻女性的剥削、伤害和暴力之上。

——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是否可以罔论创作者的道德伦理?

——下架!

——下架!

讨论越发激烈,事件日复一日地发酵,《昨天的太阳》从经典变成了污点,追捧被反噬为抵制,甚至有人呼吁将电影直接下架,以正视听。

“影片下架”呼声最高的那一天,金静尧在微博重新转发了自己的VCR。

视频里,他对记者说:“我和何巍导演并无私交,也不是很欣赏他的为人。”

“之所以要帮助这部影片上映,只是为了女主角黎羚。”

“她清清白白拍电影,没有做错任何事。”

短短几个小时内,这条微博被转发数万条,VCR的播放量更是飚至千万。

重新来看这个视频,网友们突然意识到,这位年轻导演的话语里,仿佛也具有一种冷酷的预见性。

十年前的黎羚被牺牲,十年后的黎羚,还是险些被牺牲。

在这场舆论的对战里,各方争辩、口诛笔伐,仍然没有人在意她。

何巍死了,所谓“下架”对他毫无意义。

真正被“下架”的只有黎羚。

她的作品可以一次次地被下架。

她的名字也可以一次次地被抹去。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几天后,国内知名媒体《丹青》,发布了一篇特稿《一位女演员“消失”的十年》。

稿件的前三分之一内容,原原本本地还原了当年的真相:《昨天的太阳》究竟何以无法上映,而其中的每一位当事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十年不算太长,虽然陈飞和何夫人都拒绝接受《丹青》记者的采访,还有很多人没有死,他们愿意说出真相。

稿件的后三分之二内容,则讲述黎羚的十年。

记者联系到不少她的同行。与黎羚合作过的人,大多对她评价很高,夸她工作态度认真,性格也很好、很开朗,说话很好玩。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红。”一位匿名业内人说,“挺可惜的。”

“听说她得罪过什么人,我不是很相信。她哪怕对茶水工都很有礼貌。”

其实黎羚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她一直活跃在这个行业里,演了很多部戏,吃了很多的苦,很努力地活下去。

只是,这个行业很残酷,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占据所有的财富和名声,而被踩在脚下的累累白骨,不会有人看到。

活下去很难。

小演员的命很贱。

文章最后写道,“黎羚”不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代号,是行业内诸多底层演员的缩影。

她有才华、天赋,也足够努力,这些都不足以让她成名。她在严酷的现实里,艰难地跋涉。

“愿她永远被今天的太阳照耀。”

文章发布后,涉事人陈飞和何夫人都没有再公开发声。

陈飞私下做了一番公关,试图给《丹青》施压,逼他们删文。但《丹青》是大媒体,背后还有官方撑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反而陈飞自己惹一身腥。

何夫人在金静尧第一次找她的时候,已经预料到这一天。她静悄悄地带着丈夫搬了家,给儿子也办了转校。

即使如此,后来也时常有英国当地媒体在她门口蹲守偷拍,令她不堪其扰、提心吊胆。

一番风波之后,《昨天的太阳》不仅没有下映,密钥还被延期,将在一部分艺术院线内做长线放映。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影院,但不是为了何巍,只是为了黎羚。

在《昨天的太阳》上映以前,金静尧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他知道活着的人不会忏悔,十年前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年后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再一次委托了妮可杨,也联系到了《丹青》。

他想要还给黎羚的,从来不只是一部电影,还有真相。

功过是非,都可以留给公众来评判。

但前提是,一切都应该被摊开在阳光之下。

再无隐瞒。

黎羚没有再公开发声,也谢绝了《丹青》之外的一切媒体采访。

经纪人觉得她很傻,为什么不趁机开直播,聊聊当年的事。

黎羚说:“要不要顺便带个货,带点老年人羊奶粉保健品之类的。”

经纪人惊了:“兄弟,还是你脑子赚得快啊。”

黎羚:“……”

“算了。”她委婉地说,“你没事会跟楼下的狗干架吗。”

十年过去,黎羚已经不想再跟那些人纠缠。

毕竟狗的平均寿命也就是十几岁。

他们都老了,她还很年轻。她会过得比他们好,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她更想要抓住现在。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黎羚最近很忙,忙着给小学生当宿管。

那天在电影院见到金静尧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地见了几次面。

之后,金大导演说自己要在家剪片子,不太方便出门,改为跟她微信联系。

微信里的他每天都很活跃,定时发早安晚安,动不动就给她画木乃伊小人耀武扬威地举着三角板。

看起来很阳光、很健康,所以黎羚并没有意识到,这都是装的。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小刘的电话,对方无比惊恐地说,表哥又失踪了。

他告诉黎羚,金大导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是如何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自虐地工作。

“你见过他写剧本什么样子吗?”小刘煞有介意地说,“比那恐怖十倍。”

黎羚愣住了:“可是我前几天还看到他了,他很……正常。”

小刘“啧啧”地说:“你都说他正常了,那肯定是装的。”

他很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你懂的,表哥有多能装。”

黎羚确实很懂。她去隔壁敲门,门背后像死人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她试探道:“那我直接开门了?”

小刘露出怀疑的眼神:“你知道表哥家的密码?”

“知道啊,他告诉我的。”黎羚轻轻松松地按了六个数字。

“咔哒”一声。

小刘略带一丝敬畏地看着她。

密码输入错误。

黎羚:“……”

“哈哈!”他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她恼羞成怒:“我就是记错了一个数字,再来。”

黎羚很自信地再来了一遍。

……还是错的。

她很丢脸,感觉自己也需要喝点老年人羊奶粉了。

门突然从里面开了。

金静尧十分阴沉地看着他们。

小刘吓得后退三步,黎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也逐渐变得呆滞。

“导演,不然帮你叫个救护车吧。”她委婉地说。

年轻男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没穿上衣,只潦草地穿了一条睡裤。

他很消瘦,皮肤苍白得病态,简直堪比吸血鬼,嗓音也很低哑,不知道是几天没有睡。

“有事吗。”他盯着黎羚,声音更嘶哑地问。

黎羚说:“怎么了,是不是不欢迎,那我走。”

小刘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一段时间不见,黎羚对表哥说话这么嚣张了!

他以为表哥会露出冷笑,没想到对方语气生硬地说,“不是。等我一下。”

金静尧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才将门重新打开。身上披了件黑色的长睡袍,带子系得很一丝不苟,好像还洗了脸,下颌处有一道很浅的伤口,可能是刮胡子刮得太急了。

“进来吧。”他侧过身。

黎羚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小刘跟在她后面震惊流泪。

“你哭什么?”她有些奇怪。

小刘哽咽道:“这么多年了,表哥第一次让我进他的家。”

黎羚:“……”不愧是亲表弟。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非常低,仿佛进了刺骨的冰窖。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只有显示器冷冷幽幽的光线,照出一片没有氧气的深海。

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好几台电脑,乱七八糟的画稿和咖啡杯。

地上丢着一副拳击手套,墙角里堆着一只很高的立式沙包,已经被打烂了。

小刘松了一口气,对黎羚悄悄地说:“还好,比他在公司里强多了。”

黎羚:“……”

也不知道他在公司里到底有多可怕。

她还是很难以置信。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个样板间,现在竟已变成垃圾堆。

金静尧趁她没注意,默默地将不堪入目的画稿藏起来。上面画的都是不太适合被人看到的黎羚。

黎羚走到落地窗边,按了按旁边的按钮,将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空调也调到了符合环保标准的温度。

随后,她把金静尧叫了过来,对他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批评教育。

小刘在后面露出更加惊恐的眼神。

黎羚胆子太大了,竟敢训表哥。

他觉得她会当场被谋杀。

但是金静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说“知道了”,就慢吞吞地转过身,很听话地把杯子都放进洗碗机里。

“……”小刘像见鬼一样,吓得打了个哆嗦。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问黎羚刚才说那么多话,渴不渴,用干净的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黎羚不太渴,礼节性喝了一小口,打算将杯子还给他。

金静尧低下头,好像非常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光了。

他们。

竟然。

用一个杯子喝水。

小刘又打了个哆嗦,眼珠都要掉了。

他弱弱地说:“表哥,我也渴了。”

金静尧冷冷地看他一眼:“滚。”

小刘:“……”

他竟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还好,表哥还是表哥,没有被奇怪的人附身。

他还是很疯,很不受控制。

只有黎羚能为他套上枷锁。

那就只能祝他们多喝热水了。

担心导演真的剪片子剪到猝死,黎羚只好每天来金静尧家里报道,监督他好好吃饭、准时睡觉。

陪伴他度过这段时间,她才渐渐地理解,这个过程对于金静尧有多么折磨。

做演员很轻松,电影杀青就一切结束。

对导演而言,杀青却只是开始。剪辑是另一个自我审视的过程,也要经历再一次的打破和重塑。

金静尧越来越依赖她,依赖得近乎于病态。

到后来,甚至连工作的时候,都希望她能陪在身边。

黎羚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才能安心。哪怕离开一个小时,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

但黎羚也没有办法每分每秒都陪着他,她总是还有别的工作。

《无神论》需要她回去补拍,原本要拍三天,她硬生生将时间压到了两天,拍完立刻搭最快的飞机回来。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

黎羚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给金静尧发了好几条消息,他都没有回复她。

她越来越担心,生怕他真的出什么事。

从电梯里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黎羚勉强辨认出来,家门口坐着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导演,你怎么坐在这儿。”

黎羚过去拉他起身,碰到金静尧的手臂,裸露的皮肤潮湿而冰冷,透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

他抬起头,脸在滴水,衣服在滴水,浑身湿透了。黑暗里,他的侧脸隐隐透着股湿漉漉的光,不知道是在雨里淋了多久。

黎羚更加震惊,问他到底怎么了,话刚一出口,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下来,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颈。

“唔……”

手掌从后颈摩挲到下颌,他单手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她,唇舌冰冷而热烈,近乎于疯狂。

在昏暗的光线里,黎羚努力地辨认对方的视线。

他极其专注地盯着她。那种目光幽深得可怕,像瘾君子在看着罂-粟花。

他想要吞噬她,也被她吞噬。

雨势更大了。雨水用力地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跳加快的声音。

她大脑昏沉,被迫尝到很烈的伏特加的味道。他不止淋了雨,还喝了很多酒。这不合常理,他一向自律,工作时不会沾酒精。

伏特加是一种传染病。她好像也醉了,是一种介于头痛和晕眩之间,非常暧昧的状态。

半只脚在梦里,半只脚却还停在现实。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

断断续续的吻里,金静尧压着她的手,输入了密码,好像很希望她也能记住那一串数字。

房间很黑,他们差点一起摔到地毯上,好在他按着她的手腕,勉强地掌握了平衡。

他身上有浓厚的、雨水的气息。

她被抵在墙上,尝到冷雨和烈酒的味道,冻得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黑夜撕下了最后一层画皮。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像要真的打算将她生吞下去。

黎羚的手被迫跟他交扣,她努力地挣开他,扭过脸问:“导演,等一下,到底怎么了……”

金静尧沉默地吻她的脖子和肩膀,吻了很久,每一下都用力得近乎刺痛,要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印记。

“我剪完了。”他低声说。

黎羚怔了一下。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语气是这样的。

不像是解脱,反而很压抑、很挣扎,又接近于没有情绪。

他好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因为害怕,才急于向她索取,得到确定的答案。

黎羚想要抱一抱他,微微痉挛的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摔到地上,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一点微光亮起,电影频道里在播放一部很老的动作电影。

男主角捏着女主角的肩膀,活生生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女主角同样反应极快,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拧开指虎,直接刺向他的眼睛。

暴风雨里,人身上裹着泥水,歇斯底里、不死不休地缠斗着。一切都只为了生存的本能。

而黎羚只来得及看一眼屏幕,就被金静尧将脸扳了回来。

他深深地压着她,如同刀凿进她的皮肤,力气太大了,痛得她皱起眉。

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注视她,啄吻她的眉心,动作又变得轻柔。

闪电从窗外劈过,短短地一瞬,将他英俊的脸照得雪亮。随后是一阵惊雷。

一切好像变成一部电影,又比电影更加触目惊心。

金静尧低下头,轻轻地咬她的鼻尖。

“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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