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四)

电话对面愣了很久。

骆明擎难以置信, 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像陈旧的拉风箱。

金静尧将电话挂断,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厨房里的黎羚。

他们刚刚吃完了午饭。

然后黎羚去洗手。

手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四舍五入, 洗手也就是洗澡。

金静尧觉得自己并没有胡言乱语, 更没有给骆明擎施加错误的暗示。

他的措辞十分严谨。

至少骆明擎可能会联想到什么, 那就要看他的脑子有多脏了。

谨慎起见, 金静尧还是将此人的通话记录删除了。他想黎羚应该也不会愿意接这种人的电话的。

黎羚回来说:“怎么了。”

“诈骗电话。”金静尧面不改色地说。

黎羚不疑有他, 很是信任地点了点头。

她接过手机,又开始进行自己近来最喜爱的一项活动。

她打开一个跳舞视频, 对金静尧说:“这个像你。”

“这个也像你。”她打开另一个跳舞视频,继续向金静尧展示。

通常金大导演是看不了两条就要不高兴的。

但今天他的忍耐度尤其之高, 一直坐在桌边,脾气很好地陪着, 偶尔还盯着她看,很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黎羚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导演,心情很好吗。”

金静尧比较矜持地说:“还可以。”

他凑过来吻了吻她的唇角。buhe.org 非凡小说网

然后主动站起身,去收拾厨房了。

黎羚困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继续低下头看鬼畜跳舞视频。她百看不厌,心情很快也变得非常好了。

感谢爱跳舞的金导演。

事情是这样的。

《梦瘾》的预告片一经释出, 就收获了非常好的口碑。

网友们不是在热情地嗑cp,夸导演功力还在、男女主性-张力很足,就是在进行一些硬核的剧情解读: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假肢什么意思,被白布缠住的男主角有何隐喻,前后两段内容, 梦和瘾各自代表什么……

截止到这里, 画风还很正经, 没有什么问题。

直到一个深夜,官方微博冷不丁放出了另一个花絮视频。

黎羚和男舞者在巨大的练习室里排练。

镜头一转,角落里,导演正在独自练习着男方的舞步。

看得出来,天才也不是全能的。比如说堂堂的金大导演,就是完全不会跳舞。

他的肢体很生涩,很不协调。加上男步的动作设计本身就很古怪,对基本功的要求很高。

没有基础的人再一番乱学,效果可想而知。

硬生生跳出了一种野生人类驯服四肢的即视感。

绕是如此,导演态度很认真,时不时抬起头来偷偷看黎羚。

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再练五分钟,就可以取男舞者而代之。

简直让人怜爱。

这条视频一发,网友们都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好的大导演,怎么是个笨蛋呢”

“我奶奶的广场舞都比这跳得好”

“对不起但本制作人只能给E”

“我是导演,我提着刀来了(www.youxs.org)”

“礼貌询问,官微皮下还活着吗”

“[蜡烛][蜡烛][蜡烛]”

十分钟后,视频的确被光速删了。

据内部人士透露,视频是导演的表弟偷偷登官微发的,原因是刷厕所刷到精神错乱,蓄意报复,现在人已经没了。

这一条发言过于抽象,没什么人看懂,很快就被乐子人们的“哈哈哈哈”给盖过去了。

尽管视频被删了,但事件的热度还是越来越高,舆论也变得不可控制。

一大群网友自发地玩起抽象,模仿导演跳舞。打开短视频app,就能刷到有野生木乃伊在驯服四肢。

木乃伊大军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精神状态过于良好,呈现出一种群魔乱舞的怪相。

金静平气得肝疼,立刻给妮可杨打电话,让对方撤热搜,绝不允许网友这么乱开弟弟的玩笑。

金母却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没事的妮可,让他们自己玩去吧。”

金静平大惊:“妈,你说什么?”

金母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老大,你真的太老了,跟不上时代了,难怪大嫂不要你。”

金静平:?

金母给他看微博。

木乃伊大军们之所以玩得如此开心,女主角黎羚可以说功不可没。

但凡有网友在微博她,她一定会点赞,还会认真看完视频,并作出点评:“妆造满分[大拇指]”“跳得比导演好[爱心]”

金静尧是没什么娱乐精神,但黎羚非常有。

在她的鼓励之下,网友们越玩越嗨。《梦瘾》从电影区的小有流量,莫名其妙地成了鬼畜区顶流。

电影的热度也随之而起飞了。

金静尧拍的片子虽然部部都拿奖,但到底是文艺片,跟商业大片有壁。还没有哪一部,甚至没上映,就掀起了这样的全民热潮。

妮可杨向老板感慨:“红有时候真的是靠命。”

“你想说黎羚命好?”金静平嗤之以鼻,“算了吧,她演了十年戏都没红。”

妮可杨最近沉迷东方玄学,绞尽脑汁思考一番后,冷不丁说:“那会不会是黎小姐旺导演呢?”

否则为什么她刚一演完导演的新片,就为电影带来了这样的热度。

金静平露出古怪的表情:“什么鬼。”

他想了想,不太满意地说:“弟弟旺她还差不多。”

黎羚深深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所以吃饱喝足,就没有再继续乱开导演的玩笑。

这个下午,有人在纽约挨揍、失魂落魄,有人则无所事事地瘫在公寓里,享受情人的独处时间。

落地窗外下着雨,城郊的河流饱涨着风。时间没有意义地流过。在去威尼斯以前,似乎难得有这样一段清闲的时光。

黑胶机放着音乐。钢琴声像一种独白,緩慢流洩的吉他则是记忆深处的泰晤士河。

他们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比较让人昏昏欲睡的电影。因为选片的品味过于失败,看了一半就关了,只好聊了很久的天。

在黎羚的反复逼问之下,金静尧不得不向她坦白,自己关于《梦瘾》全部的私心。

他走进卧室里,给她看他的画册。

她看到画册里那些没有面孔的、身形曼妙的、永生花一般的女人。画纸已经很旧了,笔触却还栩栩如生。

女人坐在轮椅上,或是沉睡,站起来走动,和男主角在空荡的房间里跳舞。

“这些都是我?”黎羚很诧异地看着他。

金静尧不说话,压着她的手指,在人物的线条上游走。

那是陈年的墨痕。是挣扎的、矛盾的、不断拉扯的笔触。

他还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释,设定阿玲是一名舞者,是因为他很想要和她跳舞。

不能说,那就用皮肤去感受。

在音乐声里,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像随时可以被抹去的涟漪。

他告诉她,第一次画她,是在毕业舞会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已经转校,在新的学校里比较受欢迎。

毕业舞会是青春期的浓墨重彩时刻。很多人想要做他的舞伴,但他并不想要握任何人的手。温热的皮肤,令他感到恶心反胃。

毕业舞会的晚上,他独自坐在教学楼外的草坪上,膝盖上放着空白的画册。

他咬着笔盖,一笔笔地勾勒出形状。

在他身后,那些流光溢彩的夜、音乐、旋舞、青春的悸动和纪念都与他无关。

他只会画一个人,一种舞。

他的荷尔蒙遗失在潮湿的浴室里,在一个忘记他的女人身上。

黎羚看着那一页页的画纸,心情还是很复杂,很奇怪。

奇怪的情愫涌动过她的身体。

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她有一点想哭,但又觉得很不合时宜,只好更用力地握住金静尧的手,翻动到下一页。他的指节很宽大,很有力,还有一层薄茧。

她慢慢地抚摸着他指根的茧,有轻微的刺痛,觉得很喜欢,好像它们也是为她而生长的。

“所以你没有参加过毕业舞会呢,导演。”她说,“好可怜哦。”

金静尧说:“没有。”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但又很需要被人安慰。

她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我也没有。”她安慰他,“大部分人都没有的,只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别难过了少爷。”

金静尧:“……”

“好吧。”他抿了抿唇,还是用手圈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片刻之后,他又紧紧地抱住她,不说话,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间。

他的呼吸都把她变热了。

很显然,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但不满意也不说,他想请她跳舞,难以启齿,只好用体温来做回应。

黎羚被他逗笑了。她是故意逗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能成功。他难道就没有哪一次不上当吗。可能不行了,因为她的粉丝就是个笨蛋。

她拉了拉金静尧,让他松开自己,跟他一起站起来。他还是轻轻贴着她,不肯放开。

“好啦。”黎羚哄他,“我教你跳舞吧,导演。”

天色渐渐昏沉,落地窗上有很多细小的水痕,令视野变得很朦胧。灰白的云还是积压在天边,不断地浮涌。

在客厅里,在浅尝辄止的钢琴和吉他里,在沙哑如烈酒的女士吟唱里。

多年以后的金静尧,终于迎来了自己独自一人的毕业舞会。

他还是很笨,很生涩,比视频里好不了多少。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腰,让她觉得有点痛。

他跟她的步调又很不一致,有时候很小心翼翼,有时候又很莽撞,会踩到她的脚。

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磨合,他慢慢地学会配合她。

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手臂的线条仍然很紧绷,充满年轻男性的力量感。

但是不再那么用力,变得温柔。他好像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捧起掌心的一束花。

这不是很高难度的舞蹈,不是《梦瘾》的预告片里,那种经过精心设计的、互相纠缠、若即若离的现代舞。

但他已经觉得很满足。

《梦瘾》里,被缠成木乃伊的周竟,将永远无法触碰到他的阿玲。而黎羚已经在他怀中,是不会消失的。

他们在音乐声里很慢地晃动,不算明亮的光线,一点点地从落地窗里渗进来,游移过彼此的身体。

影子变长再变短,像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在美妙的童话歌谣里,变高再变低,无论何时都在一起。

他低着头看她,偶尔亲一亲她的下巴和脸。

他的视线很温柔,很专注,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黎羚抵着他的额头,小声说:“除了想跟我跳舞呢,还想做什么。”

金静尧碰了碰她的唇角,声音很模糊地说:“这样吧。”

其实已经实现了。

他还记得她对他说,初吻要留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句话让他记挂了很多年。

黎羚嘴角翘了起来,明知故问地说:“这样啊,还是留给我了。”

她的手一点点往上抬,从他的肩膀,摸过锁骨、喉结,再摸到锋利的下颌,摸他薄薄的、抿起来的嘴唇。

“真神奇,我们竟然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啄了他一下。

金静尧说:“不算认识吧。”

“对不起呢。”她轻轻地说,“我都不记得你了。”

他顿了顿,才说:“没事的。”

“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金静尧又沉默了片刻,才较为难以启齿地告诉了她,当年自己曾经误会过她一些事情。

他误会她是一个叫玲玲的女骗子。

然而黎羚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变得生气,反而很开心地笑了。

“真的吗,原来我是玲玲啊。”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怪不得你电影的女主角叫阿玲呢。”

“玲玲没有勾引你,你是不是很遗憾啊。”她有些兴高采烈地,故意拖长了语调说。

金静尧微微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开心。

但他喜欢她对自己笑的时候,眼睛里细碎的光。

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明亮的存在。

尽管这是非常阴沉的一天,但有什么东西,很确切地在这个房间里,闪闪发光着。

就像是游乐园彩色的灯光,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嘉年华。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看得黎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说:“还好吧。”

“也没有很遗憾。”他这样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黎羚表示不相信,作势要拿手去挡他的眼睛。

他反而拉过她的手掌,拉到唇边,从指缝到指尖,密密地、一寸寸地吻她。

那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一种吮-咬。

黎羚被吓了一跳,觉得这个动作有太强的暗示性。

她的心跳很快,想要躲,却躲不开。他盯着她的脸,呼吸变重了一些。

不是在舐咬糖果,而是用牙齿在轻轻地磨着,细密地含住,吞下。他的唇舌好热。他的呼吸、眼神都好热。

他的视线让她陷入一场湿热的倾盆大雨。

最后她还是躲开了,跑回到沙发上坐着。

金静尧走过来,跟她说对不起,轻轻抱着她,不再有很过分的行为。

“跟我拍那样的照片,是不是也让你很不舒服。”他没有看她,低声问道。

黎羚靠在他肩上,说:“没有啊。”

金静尧心跳快了一些,但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仿佛很冷淡地说:“不用骗我。”

“没有骗你。”她转过脸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如果没有你,我连回家的机票都买不了。”

“我很感谢你的,导演。”

金静尧的肩膀稍微僵了一下。

黎羚对他笑,笑得很温和,很真诚,没有任何讨好的意味。

“那是很好的一天。”

“你帮了我很多呢。”她说,“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对我最好的人。”

金静尧垂下眼睛,说:“好吧。”

黎羚又开始觉得金静尧是个笨蛋了。

他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其实他对她真的很好。

她只能一遍遍地向他重复。

天色渐沉。河流缓缓流过。沙发边的黑胶唱片机里,流出一首悠扬的老歌。

钢琴声如水滴一般缓慢渗透,沙哑而慵懒的女声,像细小的粒子在空气里漂浮,令人的意志也飘离身体,随着河水顺流而去。

Once I wanted to be the greatest*

曾经我想做最好的

No wind or waterfall could stall me*

大风和瀑布都阻止不了我

黎羚躺了下来,躺在金静尧的腿上,和他四目相对。

她抬起手,摘掉了对方鼻梁上的眼镜。

他低头看着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问她怎么了。

黎羚眨了眨眼,说:“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蓝莓之夜》。”

金静尧:“看过。”

黑胶机里在播放《蓝莓之夜》的配乐。

黎羚其实已经不记得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什么,但她还记得,电影在一个很浪漫的吻里结束。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俯下身,跟她缓慢地接一个颠倒的吻。

时间颠倒,位置颠倒,神魂颠倒。他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耳廓,捧起她的脸,像电影的男女主角,作出最恰如其分的动作。

但他们没有在拍电影,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仪式,而只是因为他在渴望她。

疏离的音乐声在空气里游荡。嘴唇变得很湿润,像一种美味的浆果。空气里弥散着蓝莓熟透的、清甜的、令人晕眩的气息。

在绵长的旋律里,时间被模糊、扭曲,电影掉进河里,变成了现实的倒影。而现实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这首歌结束,切到下一支曲子,双方都顿了一下。

金静尧扣住她的手腕,并不想要放开她。黎羚站起身,走到唱片机前,选择了重新播放同一首歌。

她又回到金静尧的身边。

“我听说他们拍这场戏的时候,NG了很久。”她说。

金静尧说:“好像是的。”

铅灰色的天空、潮涌的河水和呼啸的风凝视着他们。

他又压了下来。

歌词里,女歌手失落地唱着“我曾经想做最好的”。

但黎羚是没有曾经的人。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最好的。他是最好的,她也是最好的。时间迎头撞上,即将发生的每一秒,都和现在一样好。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他的掌心好热。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在昏暗的房间里,时间的银线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编织着美梦,将他的梦打碎再重塑。

黎羚觉得自己也变成星星,变成尘埃,变成鱼鳞,变成银色涟漪的一部分。

她按着他的手,对他发出邀请。

“你可以对玲玲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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