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金静尧很生气, 下定决心一整晚都不跟黎羚说话。

没过五分钟,他又将手机拿起来。

9787532754335说:“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又等了五分钟, 黎羚竟然根本不理他。

9787532754335:?

他冷着脸将手机丢到一边。

投影仪里, 新剧的头两集已经播完了。金大导演不怎么高兴地选择了重播,并在下方点了“只看TA(黎羚)”。

弹幕里出现了一些辱骂和人身攻击的内容。

他非常阴暗, 每一条都点了举报。

第二天, 剧组将在山脚下一个废弃的火车站里,拍摄最后的一场杀青戏,内容是周竟将杨元元杀死。

骆明擎来到片场的时候,状态很不好,头发乱糟糟的,眯起的双眼里布满血丝, 胡子也没有刮, 青色的胡渣很凌乱地沿着鬓角向下。

小刘从他身边经过, 厌恶地说了一句“人渣”。

他嘴唇动了动, 这样失魂落魄, 竟然也没有反驳。

他们拍了第一条, 很快就演不下去了,因为骆明擎摔在地上的时候,简直像条被剐开的死鱼,整个人都是木的, 没有反抗, 没有挣扎。周竟不用下刀子,他就已经死了。

其他人不知道内情, 还以为他是生病了, 助理端了杯水过来, 小声问要不要休息。

金静尧接过水杯,直接将水泼到了骆明擎的脸上。buhe.org 非凡小说网

旁人都无比惊讶,助理“啊”了一声。

反而当事人没什么反应。

骆明擎瘫在地上,还是像一团被打散的烂泥,胡乱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突然发出了笑声。

笑声也很嘶哑、不怎么入耳,像吞了太多石块的乌鸦在叫。

他对金静尧说:“你知道吗,那场跳海的戏拍了足足一个星期,她有多少次被丢进水里,再浮上来,再被人摁下来。”

“可是,到最后这些镜头竟然被剪得精光,一个不剩。”

其他人都不明白骆明擎在说什么。

只有金静尧知道,他说的是《昨天的太阳》的最后一个镜头。

女主角跳海自杀的那场戏没有特写,只有一个大远景。黎羚的背影走向灰白的大海,一个巨大的海浪扑打过来,将她吞没。

金静尧挥了挥手,让围过来的工作人员先退下去。

骆明擎顿了顿,又说:“为什么要把那个姓梁的录音发给我,是想嘲笑我吗。”

“礼尚往来罢了。”金静尧说。

他的语气很平和,仔细听,才能听出一种藏得很好的轻蔑。

骆明擎怔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你真厉害,还知道是我把剪辑师的消息递出去,是啊,要是没有我,你们这办事效率,人死了你们都找不到吧……”

两人对视片刻,骆明擎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呼吸也变重了。

“你还知道什么?”他语气有些古怪地问。

金静尧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那位摄影助理。”

“是你看到他们抱在一起。”

骆明擎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有一瞬间,他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怒火。

但很快那就变成了一团可笑的灰烬,骨灰、汗水、眼泪,和一些更恶心的东西混在一起。

他握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她跟那个恶心的老东西……他们抱在了一起……她怎么可以……”

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或许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些话有多么苍白无力,就像死刑犯面对法官的狡辩。

黎羚离开家的那一年,是他们父母吵得最凶的时候。

他的母亲常常花枝招展地出门,带着一身男士香水的味道回家,再被她的父亲揪着头发,恶狠狠地拎进卧室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他每晚都在尖叫声里入睡。

他睡不着,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再睁开,对面的另一张床上,始终空空如也。

她走了。月光照着没有褶皱的床单。他浑身的血都冷下去。

他恨她可以走,却把他一个人抛在背后。

“你姐姐去做大明星了,她不要你了。”她爸爸抽着烟,将烟雾喷到他脸上,冷笑道。

他妈妈还是把人给踹了,迅速找到了新的对象。新男人很有钱,满脸皱巴巴的橘皮,老得能做他的爷爷。

对方眯起眼睛,笑着伸手来摸他的头,说:“明擎长得好俊,以后做我的亲儿子。”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对于一切苍老的皮肤、粗重的呼吸、汗津津的掌心,骆明擎都有着深重的阴影。

但最终他还是要硬着头皮,叫那个老东西“爸爸”,才借着他的人脉,挤进何巍的剧组。

何巍是大导演。他的姐姐要做大明星了。

大明星,多么崇高的词。他虽然恨她,可是内心深处,他也崇拜她,羡慕她。她做了他不敢做的事。她是他的英雄,他的偶像。

他进组的时候很晚,电影已经快拍完了。

短短的两周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幻灭。她拍戏很痛苦,总在受伤。剧组的人都不理她,他也有样学样,将自己藏起来,不让她发现。

一直等到杀青的那天,他到处找她,看到何巍在树下,用力地抱住她。

而她没有推开。

阳光那么刺眼,刀子一样刮着少年发红的皮肤。他一路跑来,满头是汗,汗水也刺进眼里。

他的视线在摇晃、剥离,可是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他的姐姐,在被一个恶心的老男人拥抱。

何巍紧紧地抱着她,头伏着她的肩。他在哭。

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妈妈的男朋友抱着自己的时候,那个人也在哭。

他记得那个小房间。那是很炎热的一天,墙上的白石灰像尸斑一样脱落。房间里的汗臭、油脂的味道,混在花露水的气息里。窗外,乌鸦停在电线杆上与他对视,发出凄怆恐怖的叫声。

被单皱巴巴地堆在他们身边,像腥臭的裹尸布。

抚摸着他的老男人在哭,哭着说谢谢你,你让我好快乐,你满足了我毕生的愿望。

他浑身都觉得恶心。

同样的恶心感,在多年以后,他目睹黎羚与何巍的拥抱时,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他以为她去做大明星了,但原来,她和他没什么区别。

她也是废物。不懂得反抗的垃圾。

巨大的愤怒席卷了他的身体。她为什么在忍受。她为什么不推开那个老东西。

她不再是英雄了,她是个骗子,她背叛了他。

他无声地流泪,内心的神像在血泪之中坍塌。随即,愤怒又演变成一股柔情和保护欲。

她背叛了他的爱和信任,没有关系,她还是他的姐姐。

他会原谅她,他会保护她。

十年来,骆明擎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是一部罪恶的电影,它见证了一个老男人对姐姐的伤害和欺凌,它不应该被公映。

电影没有上映,就是他对她的保护。

他在帮她赎罪,他在保护她的纯洁。

他始终如此坚信,直到金静尧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姐姐,直到他终于看到了那部电影。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也想错了。

可是他不能承认,否则这过去的十年算什么。

骆明擎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但还是坚持说:“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要保护她……我没有错……”

金静尧将他拎起来,十分平静地说:“电影拍的是何巍自杀的女儿。”

骆明擎意识到了什么,他心跳如鼓,用力睁大了眼睛,几乎有些口齿不清地大喊:“不可能!”

金静尧懒得理他了,哂笑一声,将对方扔到地上。

“到底是谁脏。”他背对着骆明擎,轻声问。

骆明擎重重地摔倒了水泥地,摔得头昏眼花,但还是迅速地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金静尧的背影,追了上去。

助理在旁边看得很揪心,立刻要冲上去劝架,却被副导演拦住。

对方冷冷地跟他使了个眼色,助理才意识到,摄影机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打开了。

如剧本所演,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是复仇。是屠杀。

骆明擎的手都还没碰到金静尧的肩膀,已经被对方掐住,膝盖抵住腿,用力地按到了地上。

一拳砸到他的脸,痛得他猝不及防。

拳头没有停,疾雨一样,毫不留情地落下来。

慌乱之中,骆明擎并没有意识到,金静尧如果真的尽全力,一拳就能把他的脸打到变形。

即使对方收着劲,骆明擎还是无力招架,痛得流泪,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的右臂凭着惯性摊开,却只摸到一团空气。

骆明擎愣住,错愕地发觉自己倒在站台边上,小半个身体已经悬空。

身下就是一道长长的、荒废的铁轨。轨道的边缘锈迹斑斑,像是陈年血迹。

他发出惊恐的喘气声,又看着年轻而高大的男人又朝自己走过来,一脚照着自己的膝盖往下踩。

“咔”。是他听到了关节碎裂的声音吗,还是幻觉。

世界变成一个旋转的平面。他眼前是灰白的天空,是铁轨的尽头,还有万丈深渊、血盆大口。

接着,他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捡起了地上的刀。

这场戏的结尾,是周竟将刀子捅进杨元元的胸口。

在极度的震惊、痛苦和羞愧之中,骆明擎仿佛真的获得了某种濒死的体验。

水车在头顶,哗啦啦地制造出一场人工的降雨。他的整张脸都湿透了,呼吸里粘滞着雨水,和腥臭的血浆混在一起。

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慢,他狼狈地半睁着眼,觉得身体在失去温度,他好冷,好痛。

牙齿打着战,痛苦扭曲,但他还是一直在喊道:“我没有错,没有错……”

他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犯错,那就是何巍的错。他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不管不顾,让所有人都能在黎羚的脊背踩上一脚。

他没有错。可是,他一意孤行地审判了一部电影。

他用一块轻飘飘的橡皮擦,擦掉了他的姐姐的十年。

金静尧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委顿不堪的人。

他手背的青筋明显,表情却还是从容而冷静,所以更令人恐惧。

刀子一下下地捅进对方的胸口。

浓重的血浆不断地喷涌出来,弄脏了年轻男人的脸。血色映上他的眼瞳。

他身上似乎有某些东西,阴郁的、兽的凶性,被释放出来。庞大的阴影即将吞噬一切。

金静尧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人,说出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还给我。”他说。

他抽出刀子,再捅-进去。

“你把她还给我。”

几天后,黎羚从小刘口中得知,电影已经杀青了。

对方绘声绘色地描述,杀青那场戏有多么爽,表哥把骆明擎狠狠揍了一顿,机器一关,所有人都开始鼓掌。

“可惜你不在啊。”小刘惋惜地说。

黎羚有些羞愧地向他道歉,又问金静尧这会儿在不在他身边。

小刘警惕地说:“问他干什么呢。”

随后语气较为生硬地强调:“不在啊,我跟你打电话,他怎么会在呢。”

“也是。”黎羚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向对方解释,自己主要是想要向导演道谢,这几天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

小刘说:“这有什么,你发十句他回你个标点符号不错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说:“所以你多发几条就好了。”

黎羚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我怕打扰他工作呢。”

小刘信誓旦旦地说:“不打扰。”

黎羚:“好的吧。”

她也不知道该些发什么,便学习了9787532754335的舔狗精神,每天兢兢业业地发“早安”“晚安”“中午吃什么”。

金静尧有时候不回,有时候回个句号。

两人的对话风格类似是这样的:

黎羚:导演好,中午吃什么?

金静尧:。

黎羚:原来是吃了句号啊,一定很好吃吧!

金静尧:?

有一种已读乱回的美。

主要也是黎羚最近很忙,忙到只能已读乱回。

她本以为自己演了一名如此油腻的反派角色,还要多挨几天骂。

但看起来,因为金大导演那一条转发,一切都不同了。

大量的观众涌了进来,想看看“是什么剧让失踪十年的金静尧找回了微博密码”。

最开始他们很震惊,竟然是这么一部粗制滥造的低俗网剧,导演是不是被盗号了。

后来却越追越上头:虽然制作很差,但是好久没看过这么离谱的剧了,节奏好快、好爽、脑洞好大。金静尧不愧是金静尧,很有眼光。

小糊剧的热度水涨船高,一下子冲上了平台首页,还收获一个无比醒目的大banner。

而黎羚的脸,赫然就出现在了横幅的正中央。

作为本剧的最大受益人之一,她没挨两天骂,舆论就迅速地反转。

有人夸她的角色够爽。

——怎么了?自己衣服没扣好,不守男德,还怪起姐姐来了?

——姐姐肯摸你,是你的荣幸:)

——别装什么欲擒故纵,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也有人夸她是宝藏演员,求她立刻能火。

——感觉跟其他人比,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女主一出镜,这破滤镜都变高级了。

——她真的演得好真、好吓人,每次她一出场,我就开始瑟瑟发抖。

——呜呜呜,但我还是觉得姐姐很美啊,不要潜臭男人了,来潜我吧。

——楼上没事吧?

在这个行业待了近十年,黎羚还是第一次品尝到一夜走红的滋味。尽管只是从脚底板艺人变成了小腿肚艺人,她已经很受宠若惊。

剧方也尝到了甜头,本来只是随便播播,现在加了超前点映,还有会员抢先看。

没过几天,就播到了第一个单元的结局。

回忆杀里的受害者同样也是由黎羚出演。

她经历了屈辱、痛苦、千夫所指,始终被困在格子间内,孤立无援。

最终,她站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非常体面地梳好头发,整理好衣服,用粉底盖住眼下的淤青,化上浓妆,涂最艳丽的口红。

然后面带微笑地,从公司的天台跳了下去。

没想到结局会是这么大的刀子,本来全网的狂欢,又变成了一片哀嚎。

剧方趁机放出了幕后特辑。这场戏本来并不打算这样拍,还是剧本围读阶段,演员自己提议的。

黎羚说,不希望放大受害者被凝视、被侵害的刻板印象,希望观众看到她美丽地、体面地离开。

这条幕后特辑,也迅速地被转了几万条。

网友们一半在嗷嗷大哭,另一半则说她真的很温柔、也很真诚地对待这个角色。还有一部分人难过她怎么这么快下线,后面都不想看了,马上取消会员自动续订。

对于演员黎羚来说,这本该是值得开香槟的夜晚。

剧方鼓励她趁热打铁,写一篇煽情小作文,跟角色告别,并引导他们继续看、千万别弃剧。

经纪人则建议她拍几个病毒短视频,多跟网友互动,把流量都吸到自己身上。

黎羚什么都没有做,将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仰面躺在床上。

www.youxs.org,一页页地流动。她想起十年前,自己是如何敲开了陈飞办公室的门,又如何从那扇门里走出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没有经历什么。陈飞自诩是体面人,不会在办公室里就动手动脚。

他只是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子背后,跟她谈一笔公平的交易。

然后在交易破灭后,迅速地暴露出丑恶的本性。

他的视线像湿答答的癞蛤蟆,向她伸出黏黏的舌头。他的嘴里喷出墨汁,吐出黑色的威胁、羞辱和恐吓。

那一天之后,黎羚不再理解电影是什么。

何巍对她说,电影是崇高的,是艺术,是他毕生的梦想。

但他只想从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女儿,弥补他作为父亲的遗憾。

而陈飞说,电影是资源、是交易,是以物换物。电影是物,她也是物。

被何巍大肆赞美的天赋、灵气,在陈飞的眼睛里,原来只是一张皮囊,是新鲜的、莹白的□□。

她将茶水泼到他脸上,为此付出了巨额的违约金。

陈飞一边拿纸巾擦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电影圈。

她也的确是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重新摸到那个门槛。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愿意再回忆这些事情。

可是,如果她没有经历过伤痛,也许现在不可能演好这个角色,不可能同时驾驭一场侵害里的施害人和受害者。

时间改变她,也塑造她。

黎羚躺在床上,回忆像天花板上奇形怪状的黑色漩涡,将她吃进去,再吐出来。

其实也许跟人聊聊天比较好,可是跟谁说呢。

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了“金静尧”的名字,但这个念头很快就变成了一种羞愧感。

他们已经杀青了,是可以问好的关系,但绝不是可以互相倾诉痛苦的关系。

她不能再像阿玲依赖周竟一样依赖对方。

再说,他已经帮了她太多了。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9787532754335问她:“怎么不发微博。”

黎羚说:“打算睡了捏[月亮]。”

9787532754335:“呵呵。”

黎羚:?

对方沉默片刻,突然又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黎羚发了一串zzzzzzzzzz。

9787532754335说:“要视频吗,儿子每天都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黎羚其实心里至少想了一百种婉拒的借口。

但她捏着手机,没有犹豫很久,就说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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