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黄昏时,骆明擎离开火车站,开车进山。

摇晃的树影里,他坐在后座,翻看着经纪人给他发来的几个新的电影剧本。粗略翻了几眼,就索然无味地丢到了一边。“还有别的吗。”他问助理。

对方道:“这几个都是好本子、大制作,江哥精心挑出来的,骆老师,您觉得哪里有不合适的吗?”骆明擎说:“怎么没有爱情片。”

“爱情片....助理犹豫了一下,“爱情片现在不卖呀,老掉牙的题材了,还是现实主义题材好点吧?“金静尧能拍爱情片,我不能拍了。”骆明擎冷笑。

“咳咳,金导这一部其实是悬疑片,悬疑片一直都挺有市场的,霸凌现在也是社会话题,很有热度的,像那个《黑暗荣耀》《猪猡之王》.....金导这片后面也带点复仇爽

助理分析得很上头,自认为表现很好,可惜并不能被老板所欣赏。余光瞥见后视镜里,骆明擎的目光已十分阴森,吓得立刻将嘴巴闭上了。“复仇个屁。”骆明擎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觉得我让公司投一部爱情片,我和黎羚演情侣怎么样?”

助理“啊”了一声,其实吓了一跳,觉得简直异想天开,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骆老师,为什么是她呢。骆明擎凝视着窗外,天色已逐渐变得苍茫,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拍电影,不就是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吗。“啊?老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助理在前面大声道。

“她可以继续教我演戏。”骆明擎冷冷地说,“她教得很用心,是很好的老师。我觉得自己最近进步很大。”助理干笑两声:“是、是很认真。黎老师演技还挺好的。”

“当然很好。”骆明擎淡淡道,“当年何巍眼光那么高,海选成百上千人,最后只相中她一个。多风光,万里挑一的何女郎。”不知是否错觉,助理竟觉得从对方语气里,听出几分自豪。

像狂热的粉丝在夸耀自己的偶像。

“可是,何巍不是死了很多年吗?”助理下意识问。

“是死了。”骆明擎冷冷地一笑,“死得太早,片子都没拍完。

一黎羚也没红。

还是那种粉丝谈论偶像的语气,但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怨恨。

天已经黑了,车前灯照着黑黢黢的树。助理没想到黎羚身上还藏着这种经历。他脑补了一下,觉得也是挺惨的。起点这么高,一夜之间从天上跌到地下。

“好可惜啊。”助理感同身受地说,“不过,现在她拍了金导的这部戏,肯定还能再起来吧。她能拿到这个角色,也是挺不容易的。我看他们剧组最近天天嗑cp,就前两天,还说导演要加场床-戏...助理正说得兴起,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狠狠踹了一脚。

哪怕隔着座位,他的身体也狠狠地一晃。

“停车。”骆明擎说。

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立刻被后视镜里,对方的表情吓到了。

车前灯的白光里,骆明擎的脸色白得很吓人,眼神十分幽暗,眼球也在迅速地充血,几乎给人一种半夜撞鬼的感觉。“怎、怎么了,骆老师?”助理声音发颤。

他语气很平静地说:“滚下来,我来开车。”

终于赶到剧组的时候,助理拉开车门,跪倒在地上,直接就吐了出来。

骆明擎差点飙车到出车祸。不止是人,放在后座的百合花也被撞得乱七八糟。

美黄的花粉将纯白的花瓣染得很脏,不受控制地掉到了湿漉漉的泥土里。

骆明擎根本没管,甚至一脚踩到花瓣上。他一阵风地冲进楼里,“哐哐哐”地敲黎羚的房门。

楼道的感应灯还没有好。黑黢黢的,树影游移。敲门声像陨石砸向地面,地动天摇。

门开了。门背后的女人身形纤细,穿着白色的长袖睡裙。裙摆微微飘荡,好像他梦里的场景。

他看不清她的脸,已经如获至宝,立刻俯下身,用力地将她抱住。

“不要跟他拍那种戏好不好。”骆明擎低声恳求她,呼吸几乎埋在她的颈项,“求你了。”

黎羚懵了:“你干嘛。”

她被吓了一跳。本来睡得好好的,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地震了,哪里知道一开门,就掉进一双滚烫的臂弯。骆明擎身上有很重的烟味,男士香水的气息也很重。她觉得不舒服,立刻将他推开了。

他倒是没有坚持,但还是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像和尚念经一样,继续碎碎念地哀求:

“不要拍好不好?我听说那场戏是临时加的,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想欺负你?我帮你出头,没事的,你不敢拒绝他吗,我帮你.....黎羚很无语地说:“你说什么啊,床-戏吗,早就拍完了啊。”

骆明擎面容僵住,随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他眼中一闪而过,是某种极为受伤的神情。黑暗里,那双眼像在淤血,变成愤怒又破碎的深紫色。黎羚以为他没听清,很好心地帮他重复:“拍完了啊,拍了一晚上呢。很可惜你不在,不然一起切磋一下。”切搓一一他被她的话刺痛,身体前倾,像是要来抓握她的手。她顺势推开了他,还踩了他一脚,用力关上门。但骆明擎动作很快,将手掌卡住门的缝隙。

她不在乎,继续施加压力。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刚握过方向盘的手被门板紧紧夹住,关节已开始肿胀充血。

他真像个疯子,痛死都不肯松手。眼睛死死盯着她,脖子上青筋爆出来。在黎羚的眼睛里,却还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男孩。她不想搞出新闻,主要是也不想赔他医药费,只好又将门重新推开。

“拍个床-戏而已,你要不要这样。”黎羚说。

骆明擎的表情更难看了。

可能因为她说“拍个床-戏而已”。

“你觉得无所谓?”他好像更加受伤地质问她,“那好,你跟我拍,我也可以给你资源....

黎羚有点气笑了:“拍你妈啊,不如你先给我打一百万。”

骆明擎竟然还真的要给她转账。

短暂的心动后,她心生警惕,怀疑这可能是什么新的律师函套路。

没准他是想让她收钱坐牢。

好深的心机。

“是这样的,你可能误会了。”黎羚便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之前我没戏拍,是导演给了我工作,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呢,别说拍床-戏了,他让我直接去街上裸-奔都可以。”

她按着骆明擎的手,将他操作转账的手机塞回上衣口袋里,还很善良地帮他拉上了拉链。

骆明擎看起来完全傻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瞳孔睁大,嘴巴却抿得很紧,很用力,好像也被拉上一道拉链。

多年以前,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将他的相机砸烂时,他似乎也是同样的表情。

她“哐”地一声砸上了门。

那天晚上,黎羚又做了很奇怪的梦。

她梦到爸爸娶了新的太太,对方牵着一个年幼的弟弟。

弟弟从阿姨的背后,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脸,怯生生地对着她笑。

她愣了一下,说:“这不是妹妹吗?”

弟弟不高兴了,立刻甩脸色离开,还拿着笔在笔记本上画圆圈诅咒她。

但他生气的样子也很可爱,她将他抱在怀里,哄了他很久,总算听到他叫她一声“姐姐”。

他将圆圈改成爱心送给她。

他的声音软软的,像一块绿豆糕,她的心都融化了。

她想哄他再叫一声姐姐,但不知为何,下一秒钟,弟弟的身形就变得很高大。是很高很高的树,在月色下生长。明明应该是她抱他,反而变成他将她搂在怀里。

他们坐在光线黯淡的地下室里,白床单堆着

叠的身体,他抬起她的脸,用有压迫感的嗓音,低声对她说:

“姐姐,我来吻你了。

黎羚吓得清醒了过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已经忘了自己梦到什么,但醒来的感觉,比起惊吓,竟然更多是遗憾。那似乎是一场很好的梦。

她的人生有许多错误,骆明擎是其中之一。如果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如果那一天走进她家门的另有其人,也许她会比现在幸福许多。但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黎羚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把脸,打算出门去晨跑。

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骆明擎又站在她门外。

他似乎刻意打扮过,光采照人,像晨间剧里的王子。尽管如此,这并不能掩饰他眼底的阴霾,和眼下的一圈淡青。“对不起,黎老师。”他语气柔和地向她道歉,“昨晚我太着急了,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没有吓到你吧?”黎羚有点烦了,说:“你又想怎么样。

“我帮你买了早餐。”他说。

她“哦”了一声,觉得这一招好没新意,从他手中接过早餐袋,有些敷衍地问:“豆浆加糖了吗?”“当然没有。”骆明擎很温顺地说,“你说过不要糖的。”

他看到她愿意收下自己的早餐,表情高兴了一些:“不过,黎老师,你的口味变了这么多吗?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甜食的,你买过好多次绿豆糕,偷偷藏在书包......黎羚说:“然后被你翻出来分给同学吃了。”

骆明擎表情僵了一下,温柔地微笑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第一次向她说“对不起”时,他的语气还有些生硬。第二次就变得自然了许多。

他欠她很多句对不起。但没关系,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黎羚从他的笑容里察觉到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早餐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绿豆糕,和琳琅满目的、许多她小时候爱吃的食物。这并非食堂的早餐,是他特意从外面买回来的。看得出来他很用心,甚至还有不少是他们家乡的老牌子。但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也许因为小时候他最热衷于抢走她的食物。

骆明擎低头看着她,目光里露出接近于含情脉脉的希冀。

黎羚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反而露出有些担忧的表情,愁眉苦脸地说:

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呢。”

骆明擎愣住:“他?”

也是很巧,就在此时,金大导演房间的门开了。

金静尧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比骆明擎要随意得多的打扮,一脸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是被他们吵到了。黎羚笑眯眯地看着他:“早啊导演,吃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对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说呢。”

黎羚一脸乖巧地将早餐袋送到他手中,转过头对骆明擎微笑了一下,又继续对年轻导演说

“对不起导演,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一其实之前的早餐,都是骆老师带给我的,你不介意吧?”

金静尧说:“哦,不介意。”

然后十分平静地拎着早餐袋离开了。

黎羚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不介意...

不是,他说什么?不介意?

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看到黑色T恤消失在楼道,愣了一秒钟才追上去。

她没有回头。

骆明擎在她身后,站在原地没有动,石化一般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也许只是在等她回头。

像他们小时候在巷子里玩捉迷藏,她明明可以抓住他,却从未不会这样做。她只会转过头,对他狡黠地一笑,再放他离开。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的自己还是被她抓住了。被她的笑容,她的眼神。

但现在,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黎羚急匆匆地跑下楼。楼梯间里光影交错,巨大的人影被风刮过墙面。

“导演,等等....”

金静尧站在楼下,仰起脸看她。他的面容沐浴在一片纷繁的光斑里,英俊得具有侵-略性。

黎羚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金静尧说:“等你去街上裸-奔?”

黎羚:?

她怔了怔,才说:“导演,你听到了啊。”

金静尧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人却站在原地,没有走了。

黎羚小跑着过去,站到他面前,仰起脸说:“对不起,导演,昨晚吵到你了吗。”

金静尧:”是很吵。”

黎羚有些惆怅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昨晚突然发什么疯。

“他关心你。”他语气平板地说,“怕你被欺负。”

黎羚一脸嫌弃:“他还有脸说呢,昨晚就想骂他了。”

“那怎么不骂。”

“是啊。”她更加惆怅,“怎么没骂呢,可能当时没睡醒吧,战斗力不佳。

每个人都会在吵架后反省自己做得不够好,黎羚也是如此。

金静尧又露出了看不太聪明的人的眼神。

黎羚倒是对他笑了笑。

他们走出楼道。路边是葱葱郁郁的树,微风拂叶,日光透过树荫倾泻下来。

她低着头,突然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大晚上,他突然一脸受伤地跑来质问我,好像我有哪里对不起他。“他是受害者吗?”黎羚有些困惑地问金静尧。

他很平静地说:“不是。”

“只是有些人喜欢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为什么?”

“这样他们就不用承认自己也犯过错。”

“这样啊,好像很有道理呢。”黎羚低声道,“这么多年了,他如果真的想过向我道歉,应该有很多机会,可以给我打电话,可以来见....我不是死人。不需要现在才出金静尧停下脚步,目光很深地看着她,突然很缓慢地说:“也许他不敢见你。”

黎羚说:“有什么不敢.....

他沉默着,她又瞥了他一眼,开玩笑地说:“导演,你好怪,怎么突然帮他说话了。”

金静尧转过脸:“我没有帮他说话。”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站我这边的。”黎羚露出微笑,“谢谢你刚才那么给我面子,没有生.....我是说早餐的事。他还是没看她,语气不太自然地说:“真的没有生气。”

“这是什么很值得我生气的事吗。”他又说。

黎羚震惊了,原来自己以前都把他看小了。

“导演,你人真好。”她很感动地说。

谁看了不说金大导演果然是一款心胸开阔的大丈夫。

“那你吃块绿豆糕开心一下。”她从他手中的早餐

里拿出一块绿豆糕。

他有些厌恶地说:“你还真吃。”

“干嘛,绿豆糕是无辜的。”黎羚眨了眨眼,“很甜的,你试试。”

她将绿豆糕递到他唇边,其实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对方真的低下头咬了一口。

有什么温热的、濡-湿的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双方视线胶着,都怔了怔。绿玉般的糖浆在空气里化开,顺着她的手指湿答答地滑进指缝。

黎羚吃了一惊,烫到了似地收回动作。

但指尖的热意,慢慢地从皮肤里渗下去,融进血管。她整个人都变成一块糕点。

金静尧说:”抱歉。”

停了停,像在咀嚼着舌尖的味道,又说:“是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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