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六)

睡了, 醒了。

又睡了,又醒了。

人这一生,一睁眼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黎羚龇牙咧嘴地醒来, 的确是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疼痛依然像针一样, 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回神志,回忆起昨夜昏睡前,自己最后的想法。

她在喊救命。

再也不敢惹小学生了。

真的是人吗。

人的体力可以这么好吗。

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黎羚强迫自己停止回忆那些混乱不堪、神智不清的画面,拖着不堪重负的脖子,环顾四周。

谢天谢地, 旁边没有人。

她被换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下亚麻色的床单很柔软干净, 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

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被拉紧,偶尔有一线光气若游丝地从缝隙里爬进来, 给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荒唐。

黎羚接着瞟了一眼被子下的自己,有人帮她洗过澡,衣服也换过了。

她穿着一套非常保守的草莓熊睡衣, 从手到脚脖子都如木乃伊一般, 被包裹得很好。

由于款式过于老土,她很确定不是从自己衣柜里拿出来的。

不知道金静尧是什么时候偷偷给她准备好, 连尺寸都这么合适。

感觉更变态了。

他甚至还帮她调整了睡姿。buhe.org 非凡小说网

她仰面躺在床上, 双手交叠,平放于腹部之上,睡姿标准得堪比教科书级别。

“……”

有病吧, 她真的要被气笑了。

黎羚愤然抬起腿, 把被子踢开了。

咔。

……

是她听错了, 还是她的关节真的响了。

黎羚呼吸一滞, 难以置信。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就牵扯出了如此剧烈的疼痛。

她的身体不会真的要散架了吧。

因为抬起腿的动作,裤腿往下滑了一些,她看到苍白的脚踝上有很明显的淤青痕迹。

黎羚怔了一怔,那些混乱、危险的记忆又浮现在她眼前。

她看到明晃晃的灯光,高大的人影。有人在握着自己的脚踝,非常沉默且坚定地,将她的身体打开。

他反正是不说话的。

表情越平静,用的力气就越大。

黎羚痛苦地抬起手,捂了捂额头,心里疯狂地骂人。

余光又看到她手腕和指节上,都有浅浅的齿痕。

“……”

哪里都有,真的是狗吧。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拧开了。

此时此刻,这声音的紧张刺激程度,堪比第五人格里监管者突然靠近的心跳声。

黎羚是真的怕了。

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开始装睡。

很轻的脚步声在靠近,最终停在了床边。

对方俯身,缓慢地压下来。阴影里,蛰伏着低沉而平缓的呼吸声。

他伸手,停在她脸庞,指腹压下来,慢慢地描她的五官。

触感很轻,像羽毛,让她觉得很痒。

很痒,也很吓人,心里在发毛。

他好像用呼吸在勾她。细细的呼吸声,淅淅沥沥的春雨。

黎羚庆幸自己演过尸体,有很独家的一套装死技巧。

心里骂人,演技却很高超,假装差一点被吵醒,翻了个身,用力踢被子。

金静尧沉默了一会儿,帮她重新盖好了。

此人强迫症确实严重。

不仅把被角掖得很平整,还将被子拉得很高,严严实实地捂到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一点没有露在外面。

“……”

黎羚不敢再乱动了。

主要是担心自己再踢被子,他会直接把被子拉到她脸上,将她捂死。

金静尧又在床头站着,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她听到椅子被挪动的、非常轻的响动,然后是一阵沙沙的声音,笔尖摩挲纸面。

她隐约想起,方才是在床对面看到过一副画架。他竟然开始画画了。

黎羚翻了个身背对他,因为动作幅度比较大,不小心把被子踢开了一个角。

沙沙的声音停止了。

金静尧走过来,很有耐心地帮她把被子又掖好了。

黎羚:“……”救命啊。

对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脚踝。

他的手指有一层薄茧,在她的皮肤上停留,会产生轻微的刺痛。

随即,黎羚感觉到有湿热的呼吸。

像蛇鲜红的信,浅浅地拂过脚踝的皮肤。

他低下头。

脸凑近过来,想亲她。

黎羚心跳停住,更加毛骨悚然。

她假装不是很舒服地动了一下。

金静尧没再碰她,站直起身。

她不该睡的。

但实在是太累了,是那种在八角笼里挨了三天三夜打的疲惫。

沙沙的画笔声也很催眠,像时间的沙漏,黎羚没过多久,就陷入了昏沉的黑梦乡。

这一回她倒是睡得很好,醒来时房间里还是没有人。

黎羚撑着身体,步履蹒跚地从床上爬起来,差点给金静尧家里的白墙也行了个大礼。

她心里骂得很脏,十分艰难地走到了房间门口,正打算推门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画架。

刚才她睡着了,金静尧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画画。

总觉得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黎羚如同扫黄打非的女警官,十分正义凛然地,走到了画架前。

她怔了一下。

洁白的画布上,她看到一只美人鱼在海边看日出。

美人鱼是很恬静的坐姿,背对着镜头,面朝新生的太阳和大海,抱着自己的鱼尾。

那条鱼尾美得惊人。金红的光线之下,每一块鳞片都饱满淋漓、光泽绮丽。

奇怪画家竟然有这样的功力,寥寥几笔,竟赋予了这幅画一种罕见的流动感。

仿佛他正抓住了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前的一刻。晨雾即将散去,画中人即将目睹世上最美的景象。但时间偏偏只停在这里。

这幅画很美,很浪漫。

也很……幸福。

不知为何,黎羚盯着画看了一会儿,脸上反而开始发烫了。

在经历了那样混乱不堪、放纵的夜晚,他却画出这样一幅画。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有些心软,被一幅画收买。但还是将它拿起来,蹑手蹑脚地拉开门出去。

客厅里并非黎羚记忆中一片狼藉的惨状,而是被收拾得很整洁。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阳台。

干净的睡裙被挂在上面,随着晚霞和微风飘荡。

看起来很张扬,很堂而皇之。

黎羚:“……”

溜了溜了。

邻居的优越性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她把门一关、再一开,就回到了安全的家园。

可能也没有那么安全。

并没过多久,甚至还不够黎羚仔细地欣赏完金静尧的画,门铃就响了。

她十分艰难地、如同关节错乱的僵尸,爬行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金大导演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外。

他倒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站得也很直。这就更气人了。

他按了门铃,见她没有反应,又叩动指节,敲了敲门。

黎羚还是不理他。

金静尧站在门口,语气平平地说:“你偷了我的画。”

黎羚:“……”

要死了,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滚。”她恼羞成怒道。

金静尧说:“不滚。”

他脸上竟然没什么表情,还是同样平静的语气,问她:“饿不饿。”

“我买了粥。”

顿了顿,又说:“还有药。”

黎羚气笑了:“你还有脸说,你是狗吧。怎么不买点狂犬病疫苗。”

门背后静了静。

黎羚没有忍住,又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

他竟然像想起什么,抬了抬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

“对不起。”金静尧说,“我太失控。”

“下次不会了。”他说。

黎羚:“……”暗爽了是吧。

如果不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这句道歉听起来会更有诚意一些。

还想下次,别做梦了。

她冷酷地宣判:“没有下次了!”

说完,黎羚转身走进卧室里,故意将拖鞋在地板上耷拉着,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黎羚收到金静尧发来的消息。

他说:“粥和药都在门口。”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有。

足以看出这个人很狡猾。

黎羚确实非常饿,饿得胃都要烧起来。等待片刻后,她从卧室里轻手轻脚地出来,拉开门。

门后的景象令人吃惊。

粥和金静尧一起从地毯上长出来。

黎羚:?

她装作看不见他,立刻要把门关上,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什么东西,好大一个,好晦气。”

金静尧往前站了一步,低下头,用力地按住了门框。

这会儿他是没笑了,但他不笑的样子更让人害怕。

这似乎还是事发之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视。

他一直看她。

盯着她的眼神很直接。

黎羚愣了愣,竟又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她后退几步,感觉到酸痛的小腿肌肉被拉扯到,差一点露出了龇牙咧嘴的表情。

“再不松手我要报警了。”她警告他。

金静尧很无辜:“我说粥在门口,没说我不在。”

黎羚:“……快滚。”

真的被他搞得有点恼火。

年轻男人仿佛听不懂人话,也可能是仗着她现在身体虚弱,无力反抗。

他弯下腰,将早餐和药都拎起来,帮她放进餐厅的桌上。

然后拉着黎羚的手,也将她按到餐桌前坐下。

他碰她的手腕,掌心压着她的肩,试探地、轻轻地按了按。最细微不过的肢体接触,也像是带着刺激的电流。

黎羚浑身僵住。

怪异的感觉再一次袭过身体。

“对不起,昨天弄疼你了吧。”金静尧低声说。

他还想帮她按摩小臂,被黎羚“啪”地一声,用手打开了。

金静尧还是没生气,弯下腰,帮她把衣领捋平,摸了摸她的脸和脖子。

他的掌心很热,掌根处有一层薄茧。

她还记得这双手对自己做过什么,心脏开始狂跳,像被施了定身咒语。身体的记忆比大脑更诚实。

“我就进来看一眼,怕你不舒服。”金静尧垂下眼睛,语气平和克制地说。

“好好休息。”他又说。

说完就站起身,轻轻抱了她一下,真的走了。

“……”

黎羚错愕地盯着他的背影。

不是吧,就这么跑了,一肚子骂他的话,竟然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看他这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欺负了。

可恶啊。

黎羚最近没什么工作,但第二天出门去参加了之前那部网剧的庆功宴。

饭局位于本市一家著名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非常之富丽堂皇,且由于地址位置优越,靠近几家大的电影公司,一向是许多大牌剧组的首选。

话说回来,黎羚十分清楚地记得,她们这部小破网剧的开机宴是在电影城附近的一家大排档吃的。服务员人手不够,导演还要亲自端盘子,不知道有多凄凉。

黎羚后来倒是没太关注那部网剧的后续,听说有些高开低走,并没有她出演的第一个单元评价那么好。

但无论如何,对于这部小糊剧而言,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实打实地爆了。

导演亲自出来接她,对她笑得如沐春风,夸她是这部剧的福星,将她迎到主桌,和男女主角坐在一起。

拍戏十年,黎羚还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她一坐下来,众星捧月,就跟吸铁石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过来。

人人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意,她喝水有人递杯子,她夹菜有人转桌子。

黎羚在来之前,其实还不怎么确定,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昔日的同事们。

现在她知道了,她不需要任何的态度,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好。

别人会贴上来,比她自己适应得还更良好。

这就是娱乐圈。

有人疯狂给她戴高帽子,恭喜她的新片入围狮城影展。有人说自己看了四五遍《昨天的太阳》,激情朗诵曼德尔施塔姆。

当然也有人浑水摸鱼,暗暗打探她和金静尧的关系。

黎羚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烦,义正词严道:“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面的人竟然非常配合地说:“那是那是!导演看重的,可不是您的才华吗!”

过了一会儿,名叫利俊豪的小偶像一脸害羞地来向她敬酒。

旁边有人cue他表演节目,他立刻丝滑地来了一段金静尧的木乃伊舞。

黎羚:“……”有点离谱。

众人的喝彩声里,利俊豪露出得意的神情,甚至想要拉着黎羚一起来一段。可惜她身体抱恙,友好婉拒。

利俊豪露出失望的神情,突然问:“黎老师,天这么热,您为什么穿高领?”

黎羚表情一僵:“……”

旁边一个女演员说:“这就是时尚,你不懂了吧。”

利俊豪“哦”了一声,表情更加失望地走了。

黎羚感激地看了帮她解围的女演员一眼,对方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说:“没事,我都懂。”

“我最近也找了个体育生。”对方压低声音,笑得很暧昧,“确实很猛。”

黎羚:“……”

对方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热情洋溢地凑过来分享体育生心得。

黎羚听了几句,就感觉不太行了。

体育生的习惯不太好,事前上排位,事后刷抖音,事中不肯脱白袜子,隔三差五来要生活费。

而她这个……

算了,她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挺变态的。

黎羚努力把脑子里的废水摇出去,然而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一条新的消息跳出来。金静尧问她身体好点没。

女演员捂着嘴笑,说:“我看你这一晚上,手机就没消停过,你家这个体育生好粘人。”

黎羚假笑道:“是呢,就是活不太好。”

女演员:“那不行,赶紧踹了换一个吧。”

黎羚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打开手机,将虚假体育生加入了消息免打扰。

女演员来找她自拍,过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发了条微博。

“我家那个很乖的。”她吹嘘道,“看到了马上就会跟我发微信,夸姐姐好美。”

她们等了几分钟,真体育生很安静,假体育生殷勤地发来消息:“衣领这么高。”

黎羚:“滚。”

对方沉默片刻,开始发图片。

木乃伊小人委屈巴巴:她好凶。

阿努比斯狗头人拿着叉子:你活该。

木乃伊小人眼泪汪汪地说:那怎么样她才能原谅我?

呵呵,这还演上二人转了。

黎羚无情地说:“全网直播跳舞两小时。”

金静尧果然陷入了沉默,后面都没再来骚扰她。

这顿饭吃到很晚,黎羚菜没吃上几口,人倒是成了吉祥物,加了一堆微信,又跟无数个人合影自拍,笑得脸都要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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