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浴缸很小。

其实并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洗澡而设计的。

哗啦啦地,很多的水都从浴缸的边缘满溢出去,

沿着暗色的瓷砖,变成稀疏的小水洼,映出混乱的影子

黎羚好像坐在一只不堪重负的小船里。

浪太大了。小船摇摇晃晃、四处漏风。海平面生起一阵白色的浓雾,遮天蔽日。

在浓雾里,她看到一只巨大的鲸鱼。

他的身形优美而修长,从海平面的深处浮现。他有潮湿而明亮的眼睛,但后背紧紧地绷着,不敢向她靠近。她试着用膝盖贴了贴他。

其实都没怎么碰到,对方已经双手压着浴缸,立刻往后退。

这样的局促不安,好像很不情愿。

她又用膝盖碰了碰他。

哗啦。哗啦。

浴室里的空气很静,激荡的水声就更加触目惊心。每一寸进或退,都奏出清澈的乐章。

她听到他的呼吸声,缓慢、低沉。他紧紧地盯着她。视线是另一种信号,另一种语言,比他的身体更诚实。在水下,他们短暂地共用了同一具身体,心跳和血管相连,任何移动的轨迹,都无处隐藏。

黎羚故意将那条受伤的腿露出来:

”很恶心吧。”

他立刻说:“没有。”

“那你怎么一直往后躲。

“...我怕你滑倒倒。

他声音低哑,氤氲在雾气里,几乎让人难以听清。buhe.org 非凡小说网

但为了证明自己,年轻男人低下头,双手捧起她残缺不全的腿。

他让她抵住他的胸-口,用嘴唇碰到膝盖的疤痕,小声喊她的名字。

阿玲。阿玲。

或许他也试探着唤出了另一个名字。在浓雾里,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修正他的错误,一切都很安全。吻拥有了形状,不断地向上攀升,变成巨大的泡沫,泡沫里藏着濡-湿的尖叫和美梦。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

窄小的窗户里,日光变成潮热的灯塔,透过浓雾,令雾变成一片光。而光会吞噬一切。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剧本里并没有出现过的亲密戏。

但他们双方配合得很完美。

不需要再去反复地确认机位,他时刻记得挡住她的身体,也知道吻应该停在哪里,就足够向观众施加暖-昧的暗示。但呼吸是真的,紧蹙的眉是真的,从额角流下的汗水也是真的。

混乱的快乐,隐忍的痛苦,在水的倒影里,一切都变得禁忌和不堪。

他潜入水中,再显露出身形。她发出甜蜜的惊叫声,甚至打翻了手边的啤酒。

酒哗哗地倒进浴缸里,他们都变得一場糊涂、满身酒气。

她的头发很湿,一缕缕的,像海草,令他有种纠缠窒息的感觉。她托着他的脸。他的吻克制她落在她的脖子和肩膀,呼吸却越来越重。她的皮肤上有珍珠一般的、湿润的光泽。

她像一幅不能亲手触碰的油画。

现在,画终于掉进水里。纸张打湿了、融化了。被他含进唇舌里。画中人却从画纸里挣脱,被他揉进身体里。许许多多的油彩,是不能被描摹的欲和爱,凌乱地糅合,再交织出新的颜色。

周竟认认真真地帮阿玲洗了澡。

她趴在浴缸里,昏昏欲睡,仍然是很脆弱、可以被轻易捕获的样子。他将她抱起来,换上干净的睡裙。清醒过来时,阿玲发现周竟趴在床尾,正在帮她的脚趾涂指甲油。

她吓了一跳,他却仰起脸,轻声说“你醒了”,对她露出亲昵的微笑,很自然地吻了吻她的脚踝。

这个吻和他的笑容一样干净,没有任何附加的意义。

阿玲也看着他笑。

和所有陷入热恋的人一样,他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的对话,只是看到爱人的脸,就想要笑,心中生出天然的喜悦。恋爱本身就是一种退行。

这样笑了一会儿,气氛又变得暖昧和胶着。

阿玲不好好地让周竟涂完指甲油,反而乱踢他、像小动物一样蹭他的脖子和下颌,让这张干净苍白的脸,也被涂满了鲜艳的红,变得乱七八糟。周竟佯装生气,覆了上来,压住她的手脚,不让她再乱动。

她仰着脖子,假装害怕,身体却主动地迎合上去,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在等他吻她。

红是危险的唇印,是欲-望,是交织在空气里的红线。是她施加给他的颜色。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他并没有吻她红润的嘴唇,反而弯下腰,捉住另一只残缺不全的腿。

“这只腿也要画的。”周竟语气很温柔地、很周到地说

他用手掌摩挲她的疤痕,一点点地,动作很轻。

无论多少次,这样的温柔,都会让阿玲怦然心动。他在跟她的身体对话,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她真的很美。他在丑陋的疤痕上画画,认认真真地落笔。

她被他压住了,看不到对方在画什么,只看到年轻男人低下头,露出非常专注的表情。

她问他:“你在画什么。”

他说:“我想在这里写我的名字,你会生气吗?”

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想要逗她生气,没想到她脸上竟露出幸福的笑容。

“好啊。”她说,“那我也要在你身上写我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手中的笔突然停住,转过身,用一种更为复杂的、接近于审视的目光,凝视着她。

“怎么这么看我?”阿玲说,“名字写完了吗?我要来检查一”

周竟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字一句说:“你先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眼,听到外面翠窣的动静。柜子里的门被打开,再合上。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拿了出来。不需要周竟再说“睁开眼”,她已经知道,他要给她的是什么。

周竟站在床边,表情既紧张又雀跃地,将崭新的假肢递到阿玲手边。

恍惚之中,她觉得他还给她的,是风筝的心,是小鸟被折断的翅膀。

她并不觉得快乐,而是被巨大的失落所笼置。

可是他看起来好幸福,像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于是她该觉得幸福。

幸福像一种致命的毒素,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直到浑身都被麻痹。幸福是一束流星、一捧烟花,会在最美丽的时刻坠向黑暗。或许她真的哭了,否则无法解释,周竟为什么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坐回到她身边。

阿玲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所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吗。”

他的表情一下子慌了。

本来想要抱她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花了很多钱才买到的、非常昂贵的假肢,也“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不是的。”周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会高兴。”

又向她解释:“只是我的戏要开演了,我希望你能够坐在第一排去看....

他越来越紧张,话说得语无伦次,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假肢掉在地上都不去捡,真的好笨。只是因为她的一个表情,他就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每天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的男一号,又变成一只巨大的、不敢和她对视的玩偶熊。阿玲被他逗笑了。

“我跟你开玩笑的。”她微笑着说,“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周竟深深地看着她,说:“好,你一定要来。”

他会把最好的位置留给她。

这场戏拍到这里,才终于喊了卡。

金静尧想要过来帮黎羚擦干眼泪,却被她躲开了。

她仰起脸,眼角还噙着泪花,露出和阿玲如出一辙的笑容:“导演,我们要不要再来一遍?”

金静尧问她为什么。

“我觉得我最后的反应不一定是对的。”黎羚解释,“也许阿玲拿到假肢会很高兴,不会这么难过。”“你的反应都是对的。”他说。

黎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导演,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一副这么不要钱的样子。

金静尧露出无辜的表情:“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她擦了擦眼泪。

年轻导演却俯下身,轻声问她:

”你不高兴,为什么。”

黎羚避开他的视线,比较嘴硬地说:“不是我不高兴,是阿玲。”

“好吧,阿玲不高兴,为什么。”金敬尧说。

他的语气更温柔了,完全就像在哄她。

因此,黎羚也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沉默着,低着头说:“因为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就是建立在她的病之上。一旦她可以站起来了,这段关系就要结束了金静尧说:“不会的,他只是想用一种更健康的方式去爱她。”

又说:“他们很快就可以建立一段新的关系了,不是很好么。

黎羚摇了摇头。

他们本来就是病态、不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建立一段健康的、新的关系。

是周竟选择了背叛。他抛弃了他们的地下室,也不要她了。

他要走向更大的舞台,也许很快就要找到新的女朋友了。黎羚有些阴暗地想。

金静尧可能还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来不及继续展开讨论这个问题,就被小刘神神秘秘地叫走了。

临走前,小刘回过头看,抿着嘴对她笑。不知为何,黎羚觉得对方笑得有些恶心。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人都走光了,黎羚独自待在空

荡荡的片场,又有些怅然若失。

明天她就要杀青了。

作为这部电影的女主角,黎羚竟然是杀青得最早的人。连骆明擎都没有她早。

这几天,他们加班加点地拍戏,天天都熬大夜,就是为了能尽快把周竟和阿玲的戏份拍完。

虽然导演在言语上并没有显现出什么,片场的状态也还是很认真专注,但她就是有种隐隐的直觉,他突然变得很着急急着拍完戏,急着离开片场。

然后呢。

急着把她赶走吗?

他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只有她不想杀青,只有她感到不舍,只有她在自作多情。

而他这么冷漠,公事公办,甚至心思都仿佛不在拍戏上了。

他不在乎电影了吗。

还是他已经意识到,无论她重复多少条,都不可能变成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都不是他写下这个剧本时,心里所想的人他们在摄影机前那么亲密,仅此而已。一喊卡,什么都没有了。

黎羚越想越生气,躺在床上,将自己卷成一只毛虫,滚来滚去。

随后,她爬起来买好了机票,决定杀青第二天就出国旅游,迅速忘掉一切。

看了一会儿旅游攻略,黎羚想起自己追的连载还没有大结局,打算问问9787532754335怎么样了。谁知道这么心有灵犀,刚一打开私信,对方神神秘秘地发来:“新发现,儿子的暗恋对象可能对他也有好感呢。黎羚:?

个人的失败固然可怕,别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怎么才过了没几天就

变成双向暗恋了。她催他赶紧展开讲讲。

9787532754335郑重其事地说:“她给他分享了一首情歌。

黎羚大失所望:“就这。这有什么啊。”

9787532754335强调:“歌词很有暗示性,而且她给他听了好几遍。”

黎羚翻出自己不久以前发给对方听过的歌,力证最后一段也是女生唱的,歌词也十分甜蜜直白

I like you

我喜欢你

I wanna be your girlfriend,baby

想做你女朋友宝贝

黎羚说:“难道比这段歌词更有暗示性?”

9787532754335:*.....”

从对方的沉默里,她推断出是没有。

但他好像也是真的很受打击,很久没有回复她。

黎羚安慰了他好久,他才委屈巴巴地发来一个三角板黄豆眼泪

同一时间,金静尧独自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面无表情地关闭了已经播放了115遍的电子垃圾小情歌。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手机屏幕,又看了看监视器屏幕。

难道真的全部都是他的错觉吗。

可是,她明明就念错了台词。

应该叫“周竟”,她叫成了导演。

她的演技越来越不精湛,在开机以后,会用不像阿玲的眼神看他、用不像阿玲的语气跟他开玩笑。

他们那么默契地开始了一场剧本里没有的水-口c融。

这些都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不是全无希望的。

至少她不讨厌他吧。

不讨厌就可以。

那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也透过周竟的眼睛,看到了他。

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在闭上眼睛吻他的时候,已经忘了这个人是谁。

学生时代,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和甜蜜的事情,莫过于和某个人一起出演一部爱情片。

他们会隔着银幕热-吻,让所有观众□意的见证人。

那时他太年轻,不明白这样做会让他们很近,也会让他们很远。

他们在片场做着最亲密的事情,在镜头前扮演世界上最不能分开的爱人。

可是两个人之间,似乎永远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一一戏剧和现实的鸿沟,演员和角色的鸿沟,精神和o的鸿沟。他不满足。

他不能满足。

他不想要电影了,他想要的是人。

许多个深夜,他在巨大的失落中醒来,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想要杀死周竟。

这样他就可以得到她全部的爱。

他想要杀死周竟。他想要杀死这部电影。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多么不健康,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唯一的办法,只有杀青。

他想要和她拥有新的开始。

他想要得到不用喊卡也能继续下去的权利。

金静尧面无表情地戴上了耳机,第116遍听着歌词里的Iwanna be your girlfriend baby,并狠狠地剪掉了浴缸戏里所有脖子以下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小刘的电话。

对方十分激动地说:“哥,黎羚那部电影真的还在!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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