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晚星萝抬起脸,“利用那些曾遭遇了厄运的亡灵,确实是你凯亚的风格。”将那晚在老太婆家搜到的照片与戏台上神秘男子的言语联系起来,晚星萝早就把事情猜了个大概,要说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凯亚说的这些,更让她确信自己的猜测不假,“我那些所谓的梦,戏台上的男人,是个困守于此的荒魂,而他生前,正是村口那位老奶奶的弟弟。多年前,一对出生在方士之家的姐弟路过此地,见此有妖邪,故留于此除祟,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姐姐被迫嫁到村子里,弟弟受了阉刑,被囚禁在后山一座院落戏台上,唱戏供乡野村夫观赏,最终不堪受辱死在了戏台上。其实只是一个缚地灵,没什么可怕的,倒还是你们厉害,把我骗得团团转。”
“你也别怪钟离大人,”魈语气有些迟疑,“虽然……虽然算得上是一种欺骗,但我们也不会让你有危险。”
“是吗?”她白玉般的手指横陈在另一只袖口上,嘴边飘过似有似无的笑意,“魈上仙这话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村口老奶奶家的那晚,你躲在墙中密室,根本没有被束缚,仅仅是在密室里等我‘意外’进入发现你,然后引我进入密室拖住我而已。那么,当我与那双脸男对峙之时,魈上仙,怎么没有施以援手?还是说……”她明眸含笑,嘴里却尽是讥诮,“魈上仙过于相信我的实力了么?”
“……”魈想说什么的,最终还是沉默了。
确实,是她说的那样。双脸男是个由稻妻瓷匠后人以瓷器炼成的精怪,之前一直被老太婆束缚于家中杂物间里,她一朝疏忽,让精怪冲破了禁印,招来了杀身之祸。但那老太婆就算是方士之家出身,也只是个人类而已,魈觉得她晚星萝就算不算个神,也是个两千年的树妖了,难道连一个精怪都打不过么?
事实却并非他想的那样,晚星萝清楚,倘若没有突然的时间重置,她还不一定能逃脱。不过,这也不能怪魈,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但钟离,为了顺利修补神之心并送回至冬,不惜将她置于险境,这也就算了,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在她身份暴露之后,钟离对她的态度其实早已与之前截然不同,但他并没有过多的流露出来,而是继续把她留在身边。晚星萝几乎都要相信,两千年的朝夕相处,她在先生心里的地位也许都能和璃月持平了,还为此高兴了好一阵。
现在看来,她真是自信得过头。
到底是守护了璃月三千七百年的岩王帝君,而她是对神之心屡屡暗中使坏的天空岛卧底,他怎么可能不为此心怀芥蒂?可是啊,她宁愿钟离在一发现她身份之后就立马把她赶走,而不是与她正式立下所谓的契约,继续像以前那样相处,实际上却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钟离先生,你是契约之神,对契约精神应该是比我更懂的。我理解的契约必须是建立在信任对方的基础上,一方违背遭受惩罚,这我清楚。但有一事我还想请教先生,你我立下契约之后,先生却没有选择相信我,那么这纸契约的本身,算不算是另一种欺骗?”
“单以契约而论,算。但凡事有例外。修补神之心一事,分量比契约更重,一旦失败,损失无法估量。在不违背契约的范围内,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相较你所说的‘信任’,貌似更可取一些。”
“既然这就是先生的回答……那这份契约,不如就此作罢?”
“率先撕毁契约者,与违背者同罪,当受食岩之罚。你可想好了?”
印象之中钟离先生一向温和亲切,但此时,他的情绪却不再沉稳,就像悬崖之上历经千年苍风牢固的顽石,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纹。
晚星萝看着天边将沉未沉的光束,眸里浮出众人难以辨析的情绪,她抿了抿嘴,笑看他肃然的脸,道:“只要能斩断与你的最后一丝关联,别说是食岩之罚,哪怕是丢掉一条命,我也不在乎。”
众人很是震惊,却又不敢插话。
“那么,如你所愿。”
钟离眼中泛起的波澜还未等她发觉,又悄然淡去,他缓缓抬起手,狂风扬起他的发梢与衣摆,金灿灿的光,将契约割碎成漫天零落的残片。
片刻的宁静似乎正是一场风暴的开始,魈突然站出来打破了这份可怕的寂静,“钟离大人……”
魈虽不善言谈,钟离却知他是想求情。
“没有这个先例。”
钟离目光极淡,冷冷地扫视她一眼,再次将手抬起,骤然天色暗淡,穹顶天星陨落,碎成万千金鳞,势如流弹般朝她汹涌而去。飞溅的血花绽放,晚星萝咬牙皱起了眉,转眼间碎裂的天星光芒开始枯萎,钟离手里的动作也开始有些不稳。然而,这只是食岩之罚的开始。
四周掀起的金色巨浪再次向她袭来,身边的岩柱都被震得轰然倒塌,而她就算是妖是神,也到底还是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住第二段食岩之罚后,一滴血从她眉间莲印上滴落,似听到体内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是琉璃花么?她的力量竟已孱弱至此,连三分之二个食岩之罚都承受不住……
自上回从天空岛逃脱,不仅死了三次,还被帝释天抽离了九分神力。
她的生命此刻已然脆弱得就像一只折翼之蝶,众人见此,都有些不忍,迪卢克和归终都劝了些什么,但她脑子里一片混沌,除了嗡嗡声,什么也听不清。
但钟离手里的天星并没有因众人的劝说而停下来,最后一段食岩之罚的元素力是最强盛的,耀眼的金光落下,她脸上的神色蓦然一僵,而后又忽的生出笑颜,“大概是,只有彻底摧毁了的东西,才能获得新生吧。”比如,她与先生之间用了两千年才建立起的信任与存在过的温度。
那一刻,钟离石珀色的瞳眸微微震了震,手也颤了起来,似乎有奇怪的预感,她如今的力量早已大不如前,这一击下去,她还能活着离开么?
可,晚了。天星陨落,烈阳骤绽。
她几乎都要被耀眼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了,下一瞬,眼前的光又倏然暗下去,她睁开眼,只见是魈飞闪过来,蓦地将她整个身子揽在怀里,用后背为她挡住了的从天疾落的天星碎玉,他一声闷哼,嘴角淌出殷红色。岩元素浪潮震动得太过剧烈,剩余的碎片在附近岩壁上划出嘶鸣的刺耳声。
很快,金光的碎屑如尘埃般落定于地上,晚星萝微微偏过头,艰难地张了张嘴:“魈上仙……”
“哼……”魈松开手,身子不稳,稍稍离远了她一些,“晚星萝,你别这个表情看着我,这也没什么!咳咳咳咳咳……”
见魈突然冲出来挡了食岩之罚,那边的钟离有些意外。
他的步伐逼近,所行之处升满荒草,在岩元素中微微摇曳。
“钟离大人!”魈下意识地起身,站在晚星萝前面,“食岩之罚已结束了,让她走吧。”
钟离收起手里的天星,神色尽是冷厉的霜寒。他向来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但在过去,他总是一派的温和淡然,而现在那暗潮之中涌动的微怒,让魈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了魔神战争时期的摩拉克斯。
“还有一事,”钟离微微垂下睫毛,眸里却空空如也,“从今日起,往何方,行何事,你的一切,我不再过问。但你,不得再踏入璃月半步。”
听到此处,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钟离……”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抬手狠狠摸去嘴角的鲜血,痛觉变得麻木之后,脑子清楚了不少,笑完一阵后,眸里明亮如星,“钟离,自我与你立下契约,何曾再对神之心有半分算计?”
对,立下契约时,她尚且有些小心思,但却从未行动过,钟离的契约她是遵守了的。从天空岛死里逃生之后,被帝释天收回大半神力,她早就下决心暗地里倒戈,和钟离公子他们站在一起。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想躲过天理时刻的监视。此次移灵村之行,他要修补神之心,晚星萝半分异心都没有,未曾想屡次身置险境都是他的意思,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次旅行。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吧。
“我从未违背过契约,先生的食岩之罚,于我而言,是否也太重了?如若说毁约,”她轻轻冷笑一声,定定看着钟离,“据我所知,过去的毁约者,也从未受过食岩之罚。为何,我就开了这个先例?是因为……我来自天空岛,骗了你两千年?”
钟离倒是不假思索:“你若是这样想,也没什么偏颇。”
晚星萝又干笑了几声,垂下手,众人清晰地看到,零碎的琉璃金莲碎片从她手心流淌下来,凋落在地上后,金色渐渐消弭如烟,光彩黯淡下去。
钟离眼里的凉意一寸一寸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些许震惊,他知道晚星萝在天空岛和天理维系者打过一架,但并不知她到底被收回了多少神力。本以为这样的惩罚对她来说不在话下,未曾想竟连三分之二个食岩之罚都承受不了,如今看来,她的力量已经弱到连丘丘岩盔王都打不过了吧?
在没有违背契约的情况下,对她用了食岩之罚,也就罢了。那么,不允许再踏入璃月半步,又是从何说起?
不过——也好。
晚星萝转身,瞳孔漆黑下去。
她是天空岛神明的创造物,提瓦特哪有她的容身之处?或许,完成天理的使命,正是她来到这个世上唯一的意义吧。
临走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从袖口处微微露出五指,化出一物,抬手向归终递去。
“这是……”归终惊诧的目光定在她手里那把金灿灿的石锁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与此同时怔住的还有钟离。
“归终,你在绝云间也算救过我……这是我欠你的东西。现在,我把他还给你。”
也不知晚星萝说的究竟是“他”还是“它”,归终接过尘世之锁,顿了顿,目光淡出笑意,道:“以后啊,这里面的东西,只有上古时期璃月仙人的智慧。不过,还是谢谢你把它从云来海底下捞回来。”
晚星萝将目光收回来,眼底掠过光影,有些酸涩。
——真羡慕你啊,归终。
她在心里说道。
虽然没有得到他的答复,但终究,璃月仙人的身份,足以让你始终跟他站在同一边。而我呢?这种尴尬的身份,再多留一日,都只会惹来笑话罢了。
晚星萝走了之后,归终收起尘世之锁,从钟离身边走过,若有若无地丢了句:“你就像块石头!还是最硬的石珀!”
钟离:…………
走出了移灵村,晚星萝望着眼前烟笼寒水之景,只觉就像一场梦一样。两千年小心翼翼地潜伏在他身边,每一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他怀疑到一星半点。只是从前她以为,自己怕的是暴露身份影响天空岛降临提瓦特的计划,而现在她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更怕的是丢掉了初来提瓦特获得的第一份温暖,还有先生知道一切之后失望的眼神。
现在,她不怕了,莫大的如释重负之感。
不仅受了食岩之罚,还被永世逐出璃月。钟离先生,一向对他人宽容,对她却不留丝毫余地。上古神明的心,真是难懂。还是说,那些她曾经在意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显得很幼稚、不值一提而已。否则,也不会心无波澜地对她施放食岩之罚,淡漠决绝地告诫她别再踏入璃月半步。
“晚星萝!”
身后追上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纷杂的思绪。
魈走过来,在高石处与她并肩而立,尽收眼底的,是璃月绚丽辽阔的河山。
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受了伤的缘故,喘个不停。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远方绝云间嶙峋的石崖上,哑声道:“魈上仙这是要替那位大人亲眼确认我离开璃月?”
魈冷哼一声,道:“来送送你,不行么?”
“……”她噤了声,良久,才迟迟开口,“刚才,谢谢你……”
魈一听,很不自在,下意识地双手抱胸,满不在乎地说:“这、这没什么!”停了停,又道,“哥哥保护妹妹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晚星萝咽喉一窒,怔在那里,而后心底又漫出浓浓的委屈。
如果说,同样驱使风元素的风神温迪是煦风,那么,魈就是烈风。席卷在璃月大地几千年之久,守护万代璃月人的绝云间烈风,向来是不会有温柔的一面的。
但此刻,他的声音却比煦风还要温柔,让晚星萝将所有的委屈都迸发出来,脑子里已经无法思考之前所想,就只想哭。
“哼……”魈一脸“瞧你那点出息”的鄙夷,最终还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嘲弄她,而是故作轻松地放沉了声音,“只要身在璃月,不管是哪,如遇邪祟,唤我名,我都能听见。可今后……你不在璃月了。”他磨蹭了会儿,拿出一个小物件,“……这个,给你,有了它,天南海北,需要的话,便叫我。”
她愣愣地看着魈手心里的那个奶白色的琼玉铃,上面布满了裂纹。
“风吟铃?你居然还留着。”
突然觉得眼前出现了花白的亮色,千年前的回忆汹涌而至。那时候,她和魈都还小,终日蹦跶着相跟在钟离屁股后面。一日,小魈被钟离指派陪小晚星萝在璃月港码头玩耍,小晚星萝路过港口附近一户人家,见有兄妹两个孩童站在门口玩得正欢,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纸杯,以细铜线相连,两人相隔几丈远,对着纸杯却能相互传声。
“哇!”小晚星萝站在旁边看得出神,觉得可有意思了,把正在耍枪的魈拉过来,“魈鸽鸽你看!我们也玩这个好不好鸭?”
“无聊!”小魈百无聊赖地收起和璞鸢,本来被钟离大人指派带这个丫头玩,心里就烦得很,不想和她说话,结果现在他还发现,这货的品味居然这么差,居然瞧上了这种无聊的玩意,就更没好气了,“回去了!说好的,带你玩一天,晚上做杏仁豆腐……”
本来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那日回去之后,她就兴冲冲地和钟离说了传声筒这东东,成天缠着钟离要,钟离拗不过她的纠缠,只好寻得一块美玉,上绝云间拜访理山叠水真君,让他根据“传声筒”这种璃月港的玩具制一对仙器。当晚星萝从钟离手里接过“风吟铃”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无比喜悦而庄重的,一旁的魈却吃醋酸到不行:她果然抢走了钟离大人的关爱!哼,这丫头天分极差,又蠢又爱玩,可是为什么每次她一撒娇,钟离大人就什么都答应?!想当初钟离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枪,一口气问钟离要天空之脊、和璞鸢、护摩之杖、贯虹之槊。结果钟离只给了他一把和璞鸢。
晚星萝呢?要小裙子就有小裙子,要小蛋糕就有小蛋糕,要什么都给买,买到他摩拉克斯破产!买不到的玩意儿呢,就喊绝云间仙人做去!反正恨不得把璃月头顶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当玩具。魈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服,但钟离大人在,他再生气也不敢当场发作,挑了个钟离出门听说书的好日子,偷偷摸摸地喊晚星萝:“喂,小丫头,出去玩,去不去?”
“去!”晚星萝放下手里捣鼓的花蜜酱,嗖地站起来,一脸惊喜和不可置信:魈鸽鸽居然主动喊她出去玩!好耶!起飞!
她兴高采烈地带上那对风吟铃,美滋滋地幻想和魈像平凡人家的兄妹一样玩耍。可是,年纪尚幼脑子还未发育完全的小树妖,中计了。当她笑盈盈地把两个风吟铃一起递到魈面前、让他挑要哪个的时候,手中之物却被都被对方扬手拍落在地上……纵是仙器,也是凡玉所造,何况魈的手劲并不小,猛地砸地上后,风吟铃应声而碎。
“………………………………”
晚星萝瞪着大大的眼睛,愣了几秒,立刻抬手捂脸,“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嘹亮的哭声响彻整个璃月港,引得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将目光唰唰唰投注过来,并偶然发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魈茫茫然地突然被大群人围观,手足无措起来——怎么感觉好像是我欺负了她似的?!
虽然目的达到了,但因为这件事,魈整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好心虚啊!无时无刻不在反复盘问自己一个问题:她肯定会和钟离大人告状的,钟离大人会怎么样呢?是把他压在伏龙树底下,还是给他吃个食岩之罚?不管是哪种,想想都超级可怕!
之后的几天,魈只要一撞见钟离,就立刻定定站住不敢说话,神态僵硬,屡次如此,最后绷不住,在钟离疑惑的目光下,又悻悻然走开。难熬的日子过了十余天,见钟离还没抓他兴师问罪,魈在放下心来的同时也疑惑了:这丫头居然没告状?
告状还好,他顶多挨一顿揍。现在这……他心里反而开始难受了。这种感觉,是……自责吗?
将碎片偷偷捡回来,偷偷用仙力修补好,又偷偷地一直带在身上,大概算是对这份自责的弥补吧。总想找个好机会,邀请她一起玩,但不善言谈的魈,最终还是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直到他们后来都长大了,那只风吟铃也没有勇气递给她。
往事过千年,如风行匆匆。如今再次将温润清凉的风吟铃握在手里,曾经少时的纯真雀跃再次涌出在心头,晚星萝纵使是带着虚伪来到提瓦特、来到钟离身边的,可初时孩童心性作祟,对身边之人的依赖却是假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