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璃月时,恰是正午,璃月港人声鼎沸的时候。
晚星萝微抬起脏兮兮的脸,木木看着与往昔没什么不同的璃月港,怔了片刻,忽然泪流满面。
——璃月盛景如旧,人们熙熙攘攘,而造就这番盛景的岩王帝君,已然归于尘土。
然后很快,天雷轰鸣,万象瞬变。
璃月港码头的天色,在惨淡的愁云中暗沉下来。
雨来得很急,豆子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落下来。
冷,太冷了。
公子追上她,默默用手遮在她头顶。
人群中,一抹熟悉的浓绿映入她的眼睛。
她神色恍然一愣:“魈哥哥……”
魈是不关心天气的,雨天自然也会四处漫步。
与其说是漫步,不如说,这些日子他都在璃月港码头,等钟离和她回来。
他转眼看到晚星萝和公子站在人群中,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三步走上前来,“星萝!你们可算回来了。”
然后猝不及防地被晚星萝扑过来一把抱住。
魈吓了一跳,“星萝……怎么啦?”
雨越来越大,浇得晚星萝睁不开眼睛,她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喂……你,你干嘛?”魈手足无措起来,尬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不就才一月未见,你这么想我?”
本以为她会放开自己,没想到她抱得更紧,哭得也更加伤心。
“星萝……?”
疑惑抬眼,看到旁边的公子也不说话,还偏着脸不看他,眼里泛出微微的赤红色。
魈的心一下子变得凉丝丝的,比打落在脸上的雨水还要凉几分。
“好了好了,”他轻轻推开贴在自己身上的晚星萝,捧起她哭得通红的脸,勉强地在眼底挤出一丝笑,隔着雨幕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淋雨的,我带你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别的事……醒来再说。”
她茫然无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颤抖着嘴角,眼泪不停地混着雨水落下来。
她走不动了,她好累啊。胸口,好疼好疼。
魈转过去蹲下身,侧过脸,轻声对她说:“上来吧,哥哥背你回家。”
晚星萝定在那里,泪水再次忍不住落下。回家……好,回家。
她乖乖地趴上去,魈背着她没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往绝云间去。
公子跟上他们,伸出手给她遮雨。
“不用你管。”她冷冷地把头偏向另一边,任雨水打在脸上。
公子神色顿了顿,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她还在生气,还在怪他,但公子不在乎这个——毕竟他错了,他也怨自己。
他更在乎的是她会不会伤心过头身体受不了。
他走到魈的另一边,继续用手给她遮雨。
晚星萝默默地不说话,满心都是被摧毁得支离破碎的情绪,只有将脸紧紧贴在魈的肩上,她才能找到一点钟离的气息。
绝云间山头,十年如一日的风朗气清。
抵达之时,雨已经停了。
暮春午后的阳光,是最暖最明媚的。
“钟离……?”
晚星萝浑身一颤,愣在那里。她看到,钟离坐在仙阁前那棵大大的梨花树下,她惊讶得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钟离!”
她飞快地从魈的身上跳下来,向钟离跑过去。
“星萝。”
钟离看到他们回来,即刻从石桌边站起来,微微笑了笑,“你们可算回来了。”
“钟离,真、真的是你吗?”晚星萝睁着大大的眼睛,扶住钟离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你还在!”
“呵呵,傻丫头。我还想看着璃月,看着你,我哪都不去。”
钟离先生暖洋洋的笑意落在她头顶上,一如从花树间洒落下来的阳光那样耀目。
“太好了,太好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上去紧紧把他抱住,小脸使劲在他胸口上蹭,是真的,是真的!她都听到他的心跳了,他的岩心还在!
“别哭啦,晚星萝,”魈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笑道,“钟离大人早就先你们一步回到绝云间了,在这儿等你们回来呢。”
“呜呜呜呜……”
她就是想哭,就是止不住眼泪,环抱住他腰的双手伸去后面,紧紧抓住他的小辫子,气恼地命令道:“钟离,不许走了,我再也不许你走了!”
“好,不走了。”
钟离温柔地给她擦眼泪,“爱哭鬼,多大了,还哭。”
她回想起之前的虚惊一场,心里仍然不安,想了想,一脸正经地盯着他淡金色的眼瞳:“钟离,我要和你缔约。一万年不许变的那种!”
“好,”钟离什么都答应她,“星萝,把手给我。”
把手给我。
真的是钟离先生,上回缔结命契之时,他说过一样的话。
“给你!”晚星萝伸出右手。
钟离低头浅笑,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指尖在她掌心画出一个金灿灿的岩印。
“这是命契,若我不亲自解,可是一辈子都解不了的。星萝今后,可会后悔?”
她嘻嘻一笑,满心欢喜地看着手心的命契,“怎么会,我说好了要和先生一起走到时间尽头,看遍沧海桑田的。”
“呃……”魈意识到自己应该闪人了,让他们俩二人世界,“钟离大人,星萝,你们先聊,我去厨房找点吃的。”
“钟离……”
“嗯?”
晚星萝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生怕这是一场梦。
她再次扑过去抱住钟离,确认了是能抱住的,不是空气。又拉起他的手一遍遍仔细看,也是能摸得到的,她没有抓空。
钟离看着她奇奇怪怪的行为,眼底一阵心疼。
“星萝,忘了那些可怕的经历吧,”他摸着她的头,目光温柔得快要把她融化在阳光之下了。
她再次翻起手心,看到象征着命契的岩印还在,才慢慢放下心来。
调皮地眯起眼睛,冲他一笑:“钟离,跟我说——契约已成,赐汝应许之物。”
钟离微微一怔,宠溺地笑了,重复一遍她的话:“契约已成,赐汝应许之物。”
“嘻嘻,好耶!”晚星萝肆无忌惮地一把抱住他,“契约之神亲口把他自己许给我啦!”
缩在他怀里时。
往事匆匆,一件件从她脑海里飞快地掠过……
她清楚地记得,她是喜欢过钟离的。
只是那种感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被她遗忘掉了。
她记得,钟离先生为了不让她难过,自愿将尘世之锁沉入云来海。
她记得,钟离先生那次吃了大醋,在雪山神迹遗址里面不带护盾和神兽打架。
她还记得,在雪山一片漆黑的渊洞底下,有个人偷偷亲了她。
她一直没有问过钟离这件事。
回想起在浮光秘境时,钟离走得太急,她有很多话都还来不及问他。
“雪山没有光的渊洞里,是你么,钟离?”
钟离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
她扑哧一下脸红:“钟离先生一向光明磊落,没想到还会做偷偷摸摸的事?”
钟离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拉起她的手就往山下走。
“诶诶?钟离,去哪去哪?”
她忙不迭地紧紧跟住,钟离先生腿太长,她慢了就跟不上。
“带你去个地方。”
被他紧拉着,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跟在后面,又看到他的小辫子总是亮起微微的金光,觉得甚是可爱,就忍不住伸手揪住。
珉林以北,四月海棠花影交织,暮春光景错落成画。
钟离带她站在一处低崖边,眼前是五彩缤纷河流蜿蜒的谷底腹地,身后是芳草茂密野花摇曳的平坦山坡。
“哇,好美。”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奇景,发出一声惊叹。
钟离浅浅一笑:“上回来这里,还是在魔神战争的时候。”他眺望着远处,阳光交映于他的发间,漫漫浮出一层金色。他再次握起她的手。
“跟我来。”
几步外的一棵海棠树下,有一处石碑。
树已经枯死,而石碑下铺满厚厚一层新鲜的海棠花。
“这个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该不会是魔神战争时期,你自己立的吧?”晚星萝好奇地蹲下去摸了摸,感觉它的风化程度一碰就要碎。
“正是。”钟离说。
她回头,诧异又好笑地看着钟离,“可是又在此处葬了哪位几千年前暗恋你的神女姐姐?”
钟离一怔,无奈笑道:“星萝,你又阴阳怪气什么?”
她轻哼一声:“岩王帝君的风流债我可数不清。”
钟离:“咳咳。”(这丫头说哪去了,明明全是她自己胡思乱想。)
晚星萝不依不饶地扑过去黏在他怀里,抬起脸眨巴着眼睛继续盘问:“钟离,你对归终,到底……”
“到底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喜欢……”
他点点头:“知道啊。”
晚星萝愣住,果然是璃月的海王么,居然这么淡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
钟离记性一向很好,不用细想就能回答她:“魔神战争的时候。”
晚星萝抱得更紧了,咬着唇发出蚊子一样的哼哼声:“那、那你干嘛不回应她嘛?”
问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搞不懂是为归终打抱不平,还是她自己在吃醋。
钟离将手覆上她的后脑摸了摸,低头看着她:“看来,我得赶紧立个岩王帝后,才能让你收起八卦的心。”
“诶?!”晚星萝一激灵,气得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赶紧?你、你想什么时候??”
呜呜呜呜,不要!她不要!她不要钟离脱单!
他看着她,语气很肯定:“就现在。”
“?!”
晚星萝吓得后退一步,脸又红了。
“钟离,你在说什么呀?”她赶紧转身,然后突然高兴得疯狂憋笑,笑过一阵后,羞涩地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去耳后,“岩王帝后?我……我不敢!璃月的帝君厨太多了,我怕跟你在一起,会被乱棍打死。”
身后的钟离没有接话,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稀疏海棠被风吹落的声音。
晚星萝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回头:“不要走!我开玩笑的!”
还好……他还在。
钟离看到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倏然浮出笑颜:“我没走,我一直都在星萝身后。”
晚星萝走近他,又一遍认真地看着他,没走,没走,还在,太好了。
“钟离,”她低下头,嗫嚅道,“你还没告诉我,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钟离看向那块铺满花瓣的石碑,“底下的确有东西。是我在魔神战争时,路过此地埋下的。”
至于是什么,钟离没有告诉她。
他只是说:“那时候,还没想好送给谁。现在想好了,星萝,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就自己来挖吧。”
“嘿嘿,”她笑着转身就跑,“我现在就要挖!”
“现在不行。”钟离把她拉回怀里,“你以后自己来挖。”
晚星萝窃笑一声,心想:这大石头钟离不是脸皮挺厚的么,现在还怕我当着他的面挖出个定情信物,他会害羞?
枯死的海棠树,骤然灿烂生霞,在暮春晚风里,开出一片葳蕤新生。
“这、这是……”
晚星萝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异景,侧过脸看着钟离,他望着那棵树,满脸坦然又欣慰的笑容。
身后的碧色山坡一望无垠,遍地是盛草与野花。很远的那边,能隐约看到一座岩王帝君的神像。
“星萝,看到那处神像了么?”
“看到啦。”
钟离放开怀里的她,思考片刻,说:“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先跑到那边?”
晚星萝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喊你陪我在草地里跑跑,可是你总嫌幼稚,不愿意陪我来着。”(嘀咕:都是丢我找魈上仙玩,他嗖嗖嗖蹿那么快,我哪追得上?!)
钟离脸一黑:“就当是老年人想活动活动筋骨,不行吗?”
“噗哈哈哈哈!”晚星萝扶着钟离的胳膊,弯下腰笑个不停,“终于开窍了?”
钟离不理会她笑什么,正色道:“不许用神力或者法术哦。”
“哦,好,”她又想到一回事,急忙摇头,“不行不行,先生腿那么长,我肯定追不上!”
他笑得极其清朗:“没关系,我会等星萝的。”
不知不觉,天色晚了下来。一轮滚烫的橙红色落日挂在天边那座神像上空,整个世界陷入黑白交替时黄昏的萎靡不振中。
晚星萝跑着跑着突然很累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厚厚软软的草地上。
“呜……”
她忽然一阵心慌,哭起来:“钟离,等等我……”
钟离,等等我!
我追不上你了……
钟离果真回头找她了,他的笑容晃起一圈圈温柔的波澜。
此刻天地万象,如颜料遇水一般,渐渐漾开色泽,由模糊变得清晰。
“钟离,我好累。我不跑了,”摔倒在草地里的她,望着深远无边的暮色,陡然害怕起来,对着钟离伸出手,想让他扶自己一把,“钟离,我们不去那边了,我们回家,好吗?”
“星萝,别怕,自己起来。”
“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我会一直在星萝身后的。”
“我会等星萝的。”
“钟离……”
“钟离?”
“钟离!!——”
珉林暮春的晚风,吹过草原,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悠旷远的长野。
最后一片山霞化成点点光斑,整个世界彻底被黑夜吞没。
他不见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她猝然惊醒的时候,周围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是绝云间山头的那处仙阁。
枕头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
好长好长的梦,长到让她信以为真了。
魈走进房间,“星萝,你醒了?”
她木然地坐起来,“我什么时候睡的?”
魈说:“从璃月港回来的路上,你太累了,趴在我背上睡着了。”
晚星萝心里一阵抽痛,立即翻起掌心。
——没有岩印,没有命契,没有任何他的气息。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愣了好久好久,然后靠在床头促起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伤心欲绝地哭起来。
她明明确认过无数次,明明一遍又一遍地观察他的脸,拉他的手,扑进他的怀里,每次都那样真实。
明明一遍遍地挽留。
可还是什么都抓不住。
原来,一切幻景皆幻愿,一切梦魇皆心魇。
与他之间所剩无几的羁绊与缘分,就只够在黄粱之梦里再见一回。
她的哭声灌满了魈的耳朵,他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忽然落泪,下一刻立即抬手擦掉,然后坐在床边对她挤出笑脸。
“星萝……起来吧,我做了很多杏仁豆腐,我们一起吃?”
不信,她还是不信!——不信只是一场梦。
晚星萝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飞奔出仙阁院子里,满地梨花在她裙裾边缘飞扬起来,一路跑到那棵巨大梨花树底下。
她记得梦里,就是在这个石桌边见到钟离的。
石桌,落满了凋谢的梨花,已经有些泛黄了。她指尖轻触,厚厚的落尘,看样子并没有人在此停留过。
“晚晚。”
公子从身后走过来抱起她,“怎么光着脚?”
“……”
晚星萝愣愣地看着公子,忽然回想起她在树下见到钟离后,公子就不见了。他明明是和他们一起从璃月港回来的,但当时她太过兴奋而没注意到奇怪之处。
在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和钟离彼此。
她不由得苦笑——看来还真是一个梦。
公子把她带回到阁楼时,饭桌上已经摆满了杏仁豆腐。
魈沉默不语,归终伏在桌子上痛哭不止。
晚星萝现在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只会像木头人那样呆坐着不动,五感封闭,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才可以暂时不那么窒息。
“晚晚,来,吃点东西。”
公子舀起一小勺杏仁豆腐喂她嘴里。魈从借风流云真君洞府冰窖里把它们取出来的时候,太冰了,他专门热过。
怕她着凉,也怕她看出这些杏仁豆腐被储存过的端倪。
可她还是有所察觉。
这一次的杏仁豆腐,与她以往吃过的都不同。
有山海之风的清朗,有璨色春阳的软暖,有缱绻奶香的温柔,最后一丝清冽的甘甜,是那人亲手研磨杏仁时全心全意的用心。
是钟离的味道……
她神色一愣,眼泪吧嗒一声落了下来。
“魈哥哥,这些杏仁豆腐,是谁做的?”
晚星萝哑着嗓子这样问的时候,魈眼底陡然一片黯淡无光,不知是慌乱还是悲戚,他的神情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是我做的。”
他抬起脸,想对她笑,却又笑不出来。
想哭,却又不敢在她面前哭。
桌子上一共有五碗杏仁豆腐,可只有四个人。魈迟疑一阵,把剩下的那碗也推到晚星萝面前,哄她道:“我特地多做了一碗,给你的。星萝,多吃些。”
晚星萝摇摇头,心底荒凉而悲哀。因为,她刚才偷偷用了天之眼,窥视这碗杏仁豆腐的过去。
虚镜中,她看到钟离在厨房忙碌而认真的样子,身边是公子和魈两个人在笑着吵着打闹。
这是钟离第一次下厨,就在他上天空岛的前一天。
魈跟在钟离身后,看他盛出一桌子的杏仁豆腐,兴冲冲道:“这些我先存去借风流云真君的冰窖里,等你们把星萝救回来我们再一起吃!还剩五碗……钟离大人的,狗树妖的,我的,归终的,死狐狸的。嗯,正好!”
钟离:“还是你自己吃了吧,别等我们了。甜品可是很容易变质的。公子教过一遍后,我记得住。今后你想吃了,我再给你做便是。”
魈一愣:“不,我要等着。钟离大人要是怕它变质,就会早些回来。”
钟离无奈笑道:“好。一言为定。”
“钟离大人要早些回来啊,否则,杏仁豆腐就会坏掉的……”
“钟离大人……再也不回来了么?”
“你放心,我会好好守着璃月的。”
“再见,再见了。”
“我不会哭的……大不了,以后我一个人吃杏仁豆腐,一个人带着狗树妖过海灯节,一个人站在庆云顶俯瞰璃月,一个人巡视绝云间,一个人打怪,一个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