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到钟离先生,是两千年前无妄坡的山上。
那时候,她还是一株风雪中将死的清瘦花木。
“嗯?是一株颇有灵气的梨花木,”钟离偶然路过此地,见一树妖敌不过暴雪的极寒,变回了本体。
那年腊月的雪下得格外大,他赠她神之眼。刹那风雪停歇,漫天星辰绚烂,天地一片光亮,少女睁开眼,只见漫天飞雪中,那人孑然而立。水翦星眸,风姿绝世。那颗放进她手中的草元素神之眼,还残留着那人方才掌心的温度。
“谢谢……”
“小事而已,不足言谢。”钟离开始纳闷,这山中精怪何时学会说人话了。
他的声音温暖而从容,在淡漠之中微微透出一丝冰冷。
那天钟离从蒙德回来,和酒鬼诗人温迪喝了不少酒,本想随手搭救一野生树妖就回往生堂睡觉。谁知这小树妖浑然不顾头顶暴雪,一路跟着他,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足印。
“找个地方避避雪吧,”他终于停下来,回过头望着狼狈的少女,“我不会有事,但你可能冻成冰棍。”
“……”
少女紧紧拽着他刚刚披在她身上的斗篷,咬着牙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嗯?”
“我、我知道,你是岩王帝君!是这片璃月大地上最强大、最尊贵的契约之神。”
钟离(更纳闷了):我寻思,岩神像上也没雕我的脸啊。
雪落的声音逐渐宁静。
岩王帝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未理会眼前满怀期待与欣喜的小姑娘,直到走回了璃月港,才发现她仍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钟离心一横:回到往生堂倒头就睡,就不信你还走了?!
结果,还真赖着不走了。
钟离吃饭的时候,桌子底下冒出个树妖头,吓得他碗筷飞掉。睡觉时,被窝里钻出个树妖头,吓得他滚下床。最气的是洗澡时,洗着洗着,突然浴桶里哗啦一声浮出个树妖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吓得钟离卷起衣服就跑。
被整整折磨了十天十夜,钟离终于接受了在无妄坡捡到个狗萝莉的事实。
“唉,真拿你没办法。璃月与山野不同,这里是人的聚集地,你若是能适应这人间烟火……”
少女眼睛亮晶晶地仰望着钟离严肃的脸,却丝毫不惧怕那威严的气息:“我很喜欢这里。”
本以为他会拒绝,未料头顶却传来温柔的声音:“那么,要跟着我的话,就换个称呼吧。”
她咬着手指沉思道:“不叫帝君的话……那叫什么呢?”
“我在人世的名字,叫钟离。”
“钟离先生……”
他嗯了一声,问道:“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她生怕被钟离嫌弃,还没想好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便脱口而出:“……有啊!”
那夜虽风雪疾行,见他时,抬头却有漫天星火。那么,便叫晚星萝吧。
她记得,听到她名字的时候,石头精一样的钟离居然笑了。
初来提瓦特,听说岩国璃月最有钱,岩神名为摩拉克斯,摩拉一定花不完,以后就认他当爹,不愁吃喝不愁穿!(后来才发现钟离居然那么穷,到处赊账!如果她当初知道就不会缠着他了,呜呜呜……)
转眼花开花落,谈笑间岁月飞逝,她在钟离先生身边的日子,已悄然而过两千年。
如今的璃月,城中人声鼎沸,港口的商船络绎不绝,几乎已经到达了全盛时期。
那天钟离刚从归离原办了些旧事回到往生堂,走到后院时,见到梨花树下一地狼藉,被打翻的米糕盒子随意地倒在地上。
“星萝?”
钟离看四处无人,地上还有许多凌乱的巨大足迹,已知十之八九。
桌上果然有字条:望钟离先生,速拿五百万摩拉来北国银行,否则以人抵债。
字条的右下角还有一条小蓝鲸。
钟离:“……”
又是那黄头发的家伙!
竟然以这种方式逼债……钟离东拼西凑攒够钱把晚星萝赎回来之后。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眼里洒下的那片阴霾,与往昔太不一样了。
钟离问:“是他们欺负你了吗?”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与表面性格不符的冷笑。欺负?若真要打起来,恐怕那群愚人众早被她杀光了。
“没有。”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
钟离神色一顿,突然被她冷到了。或许是平日里习惯了她爱撒娇的性子,突然一下冷了就让他有些不安。
良久,晚星萝抬起空洞洞的眼睛,那曾似一汪清水般明亮的眸子,如今多了两个黑暗的漩涡。
她望着钟离:“这些日子,你去归离原这么久。去……做什么了?”
“一些很久之前的事了。”
钟离没有往下说,看来并不打算告诉她。
他也没必要告诉她——关于一个多年前的故人,即将重生。
那是尘神,归终。
晚星萝并不认识,告诉她也无甚意义。
更何况这位名叫归终的神女与自己曾经有过一些桃色绯闻,要是这件事被这丫头抓着不放,他会头疼死。
晚星萝两千年来最听他的话,但也只是表面听话而已。毕竟她有很多个身份,钟离都全然不知。
更别说她偶尔避开他视线搞的小动作。
那天,她偷偷摸摸地潜入钟离的房间,果然找到了一把奇怪的石锁——往生堂每一件物品她都清清楚楚的,就是没见过这把锁。
她趁钟离出去鉴赏石头的时候,偷偷把锁的样子画了下来:“不如去问问萍姥姥?”
刚出门,就撞见了公子。
“嗨!”公子笑起来像只可爱的狐狸,“晚晚这是要去哪?”
“晚晚?”她一个白眼翻到了天上,“我和你不熟,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了?”
他却皎然一笑:“哈哈哈,顺口而已。你看,这是什么?”
公子“铛铛”举起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
原来,上次把她抓回去给散兵炼法器,每天的伙食都由他负责,结果她仍每日食不下咽。
还第一次有人说他做饭像猪食的。他达达利亚不服。非要再给她做一顿。
但这时晚星萝没空搭理他:“好狗不挡道。你让开,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喂,你一个小姑娘,是不能说这样骂人的话的,”公子边帮钟离教育女儿,边硬生生把她从门缝挤了回屋里,“晚晚,过来。”
他打开食盒。
晚星萝一看,是翡翠般透亮的玉白菜小口袋一样的东西。
公子亲自夹起一个喂到她嘴边。
她咬了一口,被烫到裂开:“呜哇!烫死了,呸呸呸。”(全吐在了地上)
“别急嘛,这里还有!”
在晚星萝满头黑线的表情中,公子又兴致满满地拿出几个食盒——
黄金蟹,嘟嘟莲海鲜羹,明月蛋,莲花酥……
她在公子的逼迫下,每样都吃了两口。
“嗝,好饱!”
公子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被迫进食撑得面红耳赤但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似乎找到了一个他磨炼厨艺的试验品。
“从今往后,我每天都会送吃的过来,你看着办吧。”
晚星萝脸一黑,顺手抓过公子的披风擦了擦嘴上的油:“天快黑了,你可以走了吗?……”
他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怼她脸上:“你把这碗嘟嘟莲海鲜羹吃完,我就回去。”
“唔……”她万般不愿意,“不喜欢吃螃蟹,太难剥了呃……”
他就是不罢休——这是他第一次做嘟嘟莲海鲜羹,必须找个试验品试一下。
亲自给她剥螃蟹也要摁着她吃完。
晚星萝刚吃了一口公子手里的螃蟹,钟离就开门回来了。
他看到公子喂树妖吃东西,面无表情,眼底透出一些疑惑。
那张画了石锁的纸被树妖拿在手里捏出了汗。
“嗨!”公子打了个招呼,笑,“钟离先生,你也来尝尝我的手艺?”
钟离没有搭理公子,瞟了晚星萝一眼。
“你这是啥眼神?”
树妖打了个哆嗦,把纸团揉扁,藏在身后,两条腿抖个不停。
“星萝,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哦?”晚星萝浑然一改刚刚娇软的样子,情绪急速冷却,“又是去归离原?”
钟离显然是微微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件事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公子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头,立马起身:“你俩聊,我爬!”
晚星萝沉默了。
近日星象异变。
天上的东西,她再清楚不过——她的故乡,本就来自天空。
又怎会看不出近日归离原穹顶那种奇怪的天象?
就算钟离不说……她也知道是有某位仙逝的神女要重回人世了。
至于那把石锁的事情,此时她更想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故事。
关于钟离,他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晚星萝歪着头,用一汪碧水般的眼睛乖巧地望着钟离:“钟离先生,天色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但是钟离前脚刚回房,晚星萝后脚就诶嘿诶嘿地翻墙出门了。
“萍姥姥!”
晚星萝跑到璃月广场上找到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
“姥姥姥姥!你快来给我瞅瞅这是什么?”
“哎呀你这孩子,这么晚了还乱跑……”
萍姥姥是看着树妖长大的,可喜欢她了:这孩子呀,嘴最甜了,天天姥姥长姥姥短的,又有孝心,天天给萍姥姥买棒棒糖,吃得萍姥姥牙全掉了。
“钟离大人也不管管你,大晚上的女孩子一个人走在外面可不安全!”姥姥嗔怪她。
“害,长得安全不怕事,”晚星萝莞尔一笑,展开那团皱巴巴的纸,“姥姥,你给我瞅瞅这是什么?”
“嗯?嗯……”
萍姥姥一看图纸上画的石锁,神色变了,陷入沉默中。
“孩子,你是在哪看到这把锁的?”
晚星萝见姥姥凝重的神色,料想不能直说了,便随口搪塞:“我那日翻阅一本古书看到的,觉得它很特别,所以来问问您。”
“唉!”
萍姥姥一声叹息——再次听人提起这把锁,竟已时过境迁,千年已逝。
“这是尘世之锁。”
尘世之锁?
“它有什么来路么?”晚星萝问。
萍姥姥拿过图纸,小心将它展平,和蔼的眉目间略略显出笑意:“这得从几千年前说起了……彼时这片大陆还深陷于魔神战争,岩王帝君诸多志同道合的盟友中,有一位极具智慧的少女,名为‘归终’。”
“归终?那么,归离原——归终,钟离?……”
“呵呵,不错,归离原正是来源于他们二位的名字。最起初,那片陆地没有名称,是归终请求帝君,将它命名为‘归离原’的,最后帝君默许了。”
晚星萝绷起脸,神色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萍姥姥继而说道。
“与素有‘武神’之称的帝君不同,归终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但她却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头脑和技术,有她和帝君站在一起,璃月变得越来越繁荣起来。”
“那,后来呢?……”
“这把尘世之锁,正是她所创,并且是她赠予帝君的信物,传言,若是帝君解开了这把锁,就能看到她藏在里面的话。可惜,帝君最终都没能解开它,直到归终离开人世……”
她试探性地问:“萍姥姥,你觉得她会说些什么?”
“孩子,你也猜到了吧,年轻时,我与归终算得上是密友,她的心思我又怎么会不知……大概,里面啊,是她一生都想和帝君说的话吧。”
这下好了,石锤了。
尘世之锁,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
可在她听来,却不是什么好故事。
如果钟离先生有一天需要的话,她只要开启天之眼窥视天机,随时都能解开这个尘世之锁。
“怎么了,孩子?你看上去,有哪儿不舒服吗?”
“噢,没事,只是有些困……先回去啦,姥姥再见!”
晚星萝甜甜地笑着跟萍姥姥告别,转身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原本碧绿的眼眸,也连同黯然的夜色一并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