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

俩人吃过晚饭, 宋宇承载着金粒粒往回走。

夜已安静,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

金粒粒搂着宋宇承的腰,两腿随着自行车的行驶晃啊晃。

哈气凝成一道道白烟, 女孩儿似发现了好玩的事儿,头高高扬起, 噗噗噗地往天空中吹着哈气,孩子气地咯咯直笑。

宋宇承身后坐着她, 只觉得此刻的心无比充盈, 从来没有这样满满当当过。

归途总是那样快,好像不过几个瞬间,就到了干部招待所。

宋宇承长腿支住, 停下车子。

金粒粒灵活一跃,从车上蹦了下来。

招待所的灯光隐隐透出来,映在两人身上, 朦胧地透着美好。

男人低头俯视女孩儿,眼眸深沉。

女孩儿仰视着男人, 眼神闪烁,亮晶晶地不知放在何处。

”我明天去看你。“

宋宇承说。

金粒粒乖巧”嗯“了一声, 以为他明天还是来接她吃饭呢。

她这样乖, 娇娇地半垂着头, 细长的颈子勾画出好看的曲线,宋宇承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手,刚刚碰到指尖,还没握到手里,就被她轻轻逃开。

“有人。”

这个时候可不像现代, 拉拉扯扯甚至亲亲我我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要是被人看到在公开场合亲近, 哪怕是处对象的男女,也会被公开批评不检点,影响不好。

宋宇承斜眸一看,果然有人陆续回到干招所,看到两人这么明晃晃地站在台阶下面,来往都要行一下注目礼。

他薄唇微抿,显出一些不悦,稍微换了个方向站着,替她挡走一部分视线。

“我再想办法。”

他说。

金粒粒没应声,不能答应得太痛快,好像她着急想干什么似的!

可面对他灼热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宋宇承笑,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他们总会在一处的,早早晚晚。

“快上去吧,我在这看着你。”

“你先回吧,我都到这儿了。”

“快去。”

他有些强硬道,坚持要看着她进去。

金粒粒就这样在他的眼神注视中,一级级台阶往上走,一步三回头。

宋宇承笑着朝她挥手,直至她离开视线。

“姑娘回来了?给我登个记!”

服务员一看到金粒粒,就冲她招手。

金粒粒赶忙过去登记了下时间和名字,然后小跑着往自己房间跑。

进屋,开灯,锁门,跑到窗边,朝下望。

他果然还在那里。

路灯下,男人双手插着大衣兜,从容地立在那里。

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笔直又细长,好像松柏的影子,苍劲笔直。

这是她心上的人啊,很帅很好看。

宋宇承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往她所在的房间看。

姑娘就站在窗前,看到他好像笑了,愉悦地挥动着胳膊,跟他打招呼。

宋宇承也跟她挥手,却看到有行人往楼上她窗户那里看。

他沉下脸,把人盯走之后,做手势让她把窗帘拉上。

可金粒粒还以为他在跟她打招呼,更欢快地摆动手臂,像个开心的跳蛙。

宋宇承...

金粒粒就看到宋宇承转身,去车把那儿拿起了公文包,然后掏出...笔记本??

宋宇承打开钢笔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举起笔记本示意金粒粒看。

金粒粒一脑门子黑线,万万没想到笔记本还有这用处。

她也回身去拿笔记本,拿到窗台前边看宋宇承,边打开笔记本,上面写的是,

“拉好窗帘。”

金粒粒…

“等你走我就拉窗帘儿。”

“你先拉窗帘儿我就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很多久,到底是男人的坚持占了上风。

“那好吧!”

金粒粒有些依依不舍地拉上了窗帘儿,又偷偷拉开一条小缝缝。

她看着宋宇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才骑着自行车离开。

等人走的看不到影子,金粒粒把自己摔在床上,开心地满床打滚儿,差点儿从招待所的小床上摔下来。

谈恋爱真的开心,早知道这样,她原来…

不,谁都不是宋宇承。

宋宇承骑车往家走,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事。

粒粒、胡部长、省城、美院、处对象、招待所……

一个个词在他脑海里闪现。

宋宇承有一种感觉,他需要一根线,仅仅一根线,他就能把这所有的一切全都穿起来。

他骑车穿过小巷,到了祖宅后面他现在住的房子里。

打开院门,把自行车推进去,然后走进屋子,他拿起电话。

处级领导的家里是给装电话的,他家也是今年才安上电话。

宋宇承拨了一个号码,也就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来。

“喂,是处长吗?”

那边好像知道电话是他打来的一样,上来直接就问。

“嗯。”

宋宇承轻嗯一声。

“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一切正常,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不过…”

那边的人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跟处长说。

“金知青往外邮的信被退回来了。”

“嗯?”

————

第二天一早,金粒粒起床吃完早饭,收拾收拾就出了干部招待所的门。

徐峰已经带着人在大门口等着接她了。

“金知青早,市工会大礼堂比较远,咱们开车过去!”

“徐同志早,我听从安排。”

金粒粒也公事公办地说。

虽然她知道宋宇承和徐峰私交很好,但现在她和宋宇承的关系毕竟没有公开,还是装得像点比较好。

徐峰看着这姑娘一板一眼的样子,心里觉得有意思。

宋宇承到底是在哪儿发现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

这要是出自他们大院儿的,还不一定能让宋宇承抢先呢。

一行人上了车,往市工会大礼堂出发。

车刚刚停下,就看到有几个人站在大礼堂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

看到这车回来了之后,才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赶紧迎上来。

“徐干事,今天出席的来宾突然有变化!明明昨天说来的都是各机关的干事,没想到今早供销局来电话,说供销局宋处长要来参会,这可怎么办?咱们也没什么准备呀!”

姑娘急得涨红了脸,她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会议接待都是有规格的。

如果今天的来宾都是普通干事的话,那自然一切从简。

但如果有领导来参会的话,那就涉及到领导的座位安排、是否安排领导讲话?这些都是有说法的。

宋宇承这是看对象来了?

徐峰转念一想,就知道宋宇承为什么过来。

他看了身边的金粒粒一眼,金粒粒好像也并不知情,她明显呆住了,宋处长说的是宋宇承吗?

“没关系,你就正常安排,宋处长不会挑的。”

徐峰说的非常有底气。

宋宇承今天来干嘛的他能不知道?别说招不招待了,只要给个地儿坐着,能让他见到想见的人,这就算完成任务了。

他转而对金粒粒说:

“金知青,我让我们其他干事领着你去后台准备,我前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好的,徐同志,你忙你的。”

金粒粒也发现了,这个徐峰看着吊儿郎当,可在工作上貌似还是挺靠谱的,至少这些人有事都找他拿主意。

金粒粒跟着另一个女干事去了后台,是一个干净的小休息室。

“金知青你先准备,等你快上场的时候,我会提前来叫你。”

金粒粒点头,这个休息室离前台非常的近,她都能听到前面调试麦克风的声音。

所以就算是没人来领她,她也能听见报幕员的声音,知道什么时候该上台。

小干事走之后,屋里只剩下她自己。

金粒粒手里拿着自己写的报告稿,稿子已经读了很多遍,她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她还是认真地又默读了一遍。

一遍激昂的乐曲之后,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今天我们很荣幸地坐在这里,共同听取我们优秀的宣传口同志们为大家分享经验...”

报幕员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刚才还不觉得什么的金粒粒突然有些紧张了。

“快快!金知青,快到你了!”

刚刚的小干事打开屋门小声喊,金粒粒连忙站起来,被她拉着往外走。

礼堂后台好黑,金粒粒几乎都看不见什么,只能跟着她一路东拐西拐,直到一片幕布前。

“金知青,一会儿喊你你就进去!”

金粒粒这时候才有机会近距离看看这个姑娘,她说话声音有些抖,鼻尖冒着细汗珠儿,瞧着比她还紧张,真不知她们两个到底谁要上台。

这场景,金粒粒的紧张都被她冲淡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是跟她说还是跟自己说:

“别怕,不紧张!”

姑娘狠劲地点了点头,看了金粒粒一下,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把自己胸前的领导像章摘下来,郑重地戴在金粒粒胸前。

“你一定行的!”

就这一刻,金粒粒突然有些眼热,她好像在这个时代第一次有了群体归属感。

他们是这样一群质朴、善良、可爱的人,他们和她一样,有无悔的青春和一颗火热跳动的心。

“下面有请来自于松江市红星村的下乡知青,我们优秀的同志金粒粒知青,为我们分享她的心路历程!”

一片轰鸣的掌声中,小干事把帷幕拉开,金粒粒挺着胸膛走了出去,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真的有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掌声渐渐停歇,金粒粒在舞台中央的讲台前站定。

不同于后台的昏暗,眼前一片明亮。

金粒粒抬眼往下面看,这才发现这是个几百人的大礼堂,而台下,座无虚席。

他们一个个正热切地看着她,等着听她讲话。

而她,有些慌。

礼堂里一片安静,巨大空间里的安静带来了一股眩晕感,让金粒粒险些有点晃。

轻轻的一声咳嗽,来自于最前方,那里坐着领导,离金粒粒不过一米距离。

金粒粒茫然去看,视线正落在第一排最中央。

那里坐着宋宇承,和她深深相望。

他坐的笔直,伸出修长的双手,优雅地再次领掌。

这一声仿佛是一个信号,几百人纷纷响应,礼堂里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已经足够金粒粒重新整理心情。

他正殷殷地看着她,眼里都是相信。

金粒粒绽开一抹笑,心中涌起无限力量。

台下坐着她喜欢的人,还有这么多从各个地方过来,只为了能听听她讲话的人!

他们彼此是这样的亲近,她有什么可怕的?

“谢谢大家来听我讲故事,”她笑着说,声音清甜,像深谷流出的山泉水。

“我叫金粒粒,是来自于一个叫红星村的地方的知青。几个月前,我从省城到那下乡,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之后,我又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牛车,才到地方。我怎么都没想到,几个月后,我能从山里走出来,到这里给大家作报告...”

金粒粒讲到红星村,讲到村长把她选出来刷板报,讲到她想到在墙上画画,讲到村里连能刷宣传标语的墙都没有几处。

“同志们,我不懂宣传,只知道把村里不多的东西物尽其用,将标语和情感留在墙上,一年、两年、只要有人看到这标语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了...”

金粒粒说到最后,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热,她想到把自己当成组织为村民解决困难的廖村长,想到一开始就帮她的王秋霜...

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小村庄,而她替他们出来看世界,她也会带着世界再回去。

安静,沉默的安静,然后就是淹没一切的掌声。

宋宇承坐在下面,看着他的小姑娘,高高在上。

这一刻,她周身都是光环,无上荣光。

他为她骄傲,她是如此的优秀,熠熠夺目。

同时又生出些危机感,就好像他一直藏着的宝贝现于众人眼前,她这样的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惦记。

宋宇承注意到身边坐着的胡部长擦了擦眼睛,他从兜里掏出了些纸放到胡部长面前的桌子上。

胡亚玲抬头,看了看这个她几乎看着长大的小伙子,接受了他的好意,拿起纸巾擦眼睛。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来。”

胡部长说。

瞧瞧这第一排坐着的这些人,除了她以外,就都是些各机关不起眼的副职。

这样一个宣传部举办的宣传活动,既带动不了生产力,也带不来效益,没人重视在她意料之中。

但宋宇承能过来,真的是让她吃了一惊,没记错的话,这小子现在已经是供销局的处级干部了。

这么年轻就在这样的岗位上,听说做的还十分不错,很得省委领导的赏识,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宋宇承看着台上的人,轻轻说了句,

“红星村我考察的时候去过,恰巧也认识金知青。”

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

胡亚玲睁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台上那个姑娘,又看看一直盯着她看的宋宇承,脑子里隐约有个大胆的猜想!

这...不会吧...

————

轮到台下领导讲话了,胡部长对金知青大加赞赏,号召所有宣传口的同志们都要学习金知青这种不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努力发光发热的精神。

“下面请供销局宋处长为大家讲话,”

胡亚玲讲完之后,直接把话筒给了一旁的宋宇承。

不是她非要cue他,而是就这么一个能拿得出手的领导,他不讲谁讲?

胡亚玲这人十分好强,这也是她能在一众男同志中脱颖而出的原因。

她作为组织这场活动的东道主,自然希望来宾级别越高越好。

宋宇承来了,别管是为了什么吧,反正她觉得非常长脸,那就要让别人知道,她宣传部组织的活动,也不是没人来参加的!

宋宇承慢慢站起来,身高长相和风采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早就听说供销局宋处长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好...

“非常荣幸能参加今天的报告会,也非常荣幸能听到金知青的分享。”

他说到这,跟金粒粒四目相对。

众人就见一直高冷的宋处长突然就笑了,简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金知青这么优秀,我要向金知青学习,希望未来能够跟金知青共同进步,成为一个革命战线上的战友,并肩向前!”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不似寻常领导讲完话,大家捧场的掌声。

这宋处长话说得也太诚恳了,作为一个领导,能这样放低姿态要跟下乡知青学习,还要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并肩前进,这简直太亲民,太让人敬佩了!

一直在旁听着的徐峰忍不住想要跳脚了,宋宇承,你丫的借着公事办私事啊!

同一战壕的革命战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咋地?你到这儿来搞求婚啊?

金粒粒脸红了,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这更像是一次郑重的邀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邀请她在未来一起,并肩前行。

金粒粒也看着他笑,在他殷切专注的眼光里,她轻轻点头。

她愿意。

宋宇承整个心都飘了起来,她愿意和他在一起!

要不是这两边都坐满了人,他怕是忍不住要冲出去到她面前了!

克制,宋宇承告诉自己要克制!

他稳稳当当地坐下,在胡亚玲别有深意的眼光中,他不动声色,对着胡部长仿若寻常聊天一样自然道,

“胡部长,您应该对画画很有研究吧,您觉得金知青这墙画画得怎么样?”

胡亚玲一顿,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她干巴巴道,

“不错,挺好。”

宋宇承微微点头,似是对这个答案表示认可,他用仅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

“说起来您好像是建国后第一批的美院学生,您那届的同学好像都从事老本行,成了高校的老师或者书画家,像您这样半路改行,还能改得这样成功的,可不多见。”

胡亚玲的脸色变得不再好看,她瞪着宋宇承,低声咬牙道,

“宋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告发我吗?我可不是一般的美术生,我在上美院之前,可就是有革命斗争经验的!你要是因为那段学习经历对我不依不饶,别怪我...”

胡亚玲发了狠,她知道她美术生的经历可能会被人诟病,所以早就上了夜大,填写学习经历的时候也一再忽略那时候的经历。

可她没想到,现在提出这个问题的,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连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都要变得不认识了吗?

“胡阿姨,您息怒。”

宋宇承改变了称呼,按住了胡亚玲的胳膊。

胡亚玲也发现自己的失态了,她确实有些敏感了,因为这一直是她的软肋,被谁踩到都忍不住要跳脚。

面对着宋宇承沉静的眼神,胡亚玲逐渐恢复平静。

她甩开宋宇承压着她胳膊的手,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压了压,然后面对着宋宇承平静道,

“你说这个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信他只是寻常的拉家常,宋宇承,绝对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不会这么肤浅。

宋宇承想到昨晚吕梁给他报告的事,加上今天早上他去知青办查到的信息,宋宇承决定拼一把。

“我只是觉得很巧,金知青的父母也是建国后第一批的美院学生,今年年初...金知青和父母断绝关系后,被分配到了省内的红星村。据我所知,是省里的一位领导,跟知青办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

宋宇承紧盯着胡亚玲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

他看着胡亚玲的表情从平静到疑惑到不可置信,然后飞速转头去看讲台,待发现什么都没看到之后,她转身对着宋宇承,语气不再平静,

“你是说...金粒粒是金启和程似锦的女儿?!!”

宋宇承舒了口气,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闯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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