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然而走廊太狭窄了,所有逃跑的人都挤了一起,陈子轻觉得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身前。

“啊!”

陈子轻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地面温度竟然高得吓人,他的双手一接触地面就被烫伤了。

他迅速起身,无意中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他就惊骇地看见,墙上蔓延的电线在不断分叉,五颜六色的电线顿时成千万条,组成电线的洪流,沿着墙壁和地面,以可怕的速度向人群伸了过来。

“嗖……嗖……”

“啊啊……”

许多人被电线缠住了脚,然后便被各色电线迅速包裹,拖入无尽的火焰之中,发出瘆人至极的惨叫。

猝不及防地,陈子轻只觉自己的腰一紧,一条黄色的电线已经缠住了他的腰,就在他用力挣扎的时候,又有另外的电线伸了过来,把他像虫蛹一般牢牢捆住,拖向火焰之中。

陈子轻和其他人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

在被拖入火焰的那一刻,陈子轻感受到温度在疯狂攀升,身体疼到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很快的,他看见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在逐渐融化。

快醒过来啊……

快醒过来!

醒过来!快醒过来!

陈子轻意识模糊的那一秒,脑海里“轰”的一声,冗长的走廊快速延展,然后压缩,无数画面像两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般,飞速闪过,交错。

每当有画面互相交错的时候,陈子轻便能听到很多人在说话的声音,十分吵杂。

“向宁……向宁……”

当其中又两道画面交错的时候,陈子轻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有人在叫自己,陈子轻努力地把涣散的瞳孔往那个方位聚焦。

宗怀棠跟他面对面,发现他一脸的惊恐和茫然。

“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子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宗怀棠,又赶忙看了看周围,雨没下下来,是个阴天,走廊那头偶尔有说笑声传来,哪里还有刚才那种炼狱似的的场景?

回来了!

陈子轻回来了,依然感觉是在梦里,同样的宿舍楼,同样的走廊,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这大白天的……

宗怀棠见陈子轻还楞在那里,心底涌上来几分闷慌,伸手就去拉他。

可就在触碰到陈子轻身体的瞬间,他的面色一沉,把人半捞到拐角:“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

陈子轻心说,让火烧了啊。他的声音沙哑:“你说死亡再现,就真的再现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宗怀棠黑了脸:“我知道能不跟你说?”

陈子轻闭上了嘴巴,又打开:“你扶着我点,我腿软。”

宗怀棠扶着陈子轻下楼,他们要去医院看望刘主任,说是人不行了,要送最后一程的就抓紧。

楼道里响着两个人的声音。

“我衣服都湿了。”

“回去换?”

“算了,坚持一下就行。”

“理想的胖子,现实的瘦子,叫你别查了,你不听,万一你出事,向宁,我看你是完全没想过我死活。”

“我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大善大德,我们俩的,给下辈子攒的。”

“下辈子,你想得挺远。这就预定了我的下辈子。”

“咳,慢点,我缓缓。”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残像而已,怕什么。”

“我看到了那些工人的死,太窒息了,那种死法。”

“没记住哪个的相貌特征?”

“记不住,离我近的没有一张清晰的脸,都被烧了……活活烧死,多疼啊……”

“确实。”

宗怀棠刚说完,一楼的楼梯口就出现个人,是从家里回来的汤小光,他直接往陈子轻那儿跑,大笑道:“轻轻,联谊会你做我舞伴吧!”

陈子轻没从死亡场景裹带的死里逃生中出来,他脑子钝住了,反应慢。

汤小光把他的没及时拒绝当成了同意。

“好耶,我有舞伴了。”汤小光走到陈子轻后面,按着他的肩膀,对他边上的宗怀棠歪头,“怀棠哥,你的舞伴定了吗?”

宗怀棠的面上瞧不见多大的波澜:“两个男同志,跳什么舞。”

“大家跳什么,我跟轻轻就跳什么。”汤小光满眼期待,“我们两个单身男青年就玩嘛,给大家当开心果。”

宗怀棠把他的头从陈子轻的肩上推开:“你玩你的,别带上他。”

“为什么,轻轻愿意和我玩的,我们是好朋友。”汤小光被推疼了,又靠回陈子轻的肩头,“你凭什么替他做主,室友又不是家属。”

宗怀棠再去推汤小光:“你的头不想要了,我给你拧掉。”

汤小光找陈子轻控诉宗怀棠的罪名,也没添油加醋,就是讲究一个实事求是:“轻轻,你看他!”

陈子轻偷偷给宗怀棠使眼色:“宗技术,人的脖子很脆弱的,你别推了。”

宗怀棠气得肝疼,我就不脆弱了?我还是个残疾。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

行,等着。

第32章 启明制造厂

汤小光也跟去了医院。他们三人到那的时候,刘主任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的,软的。

钟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钟菇跪在一边给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满脸泪。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样红了眼睛,很是难过。

只有白荣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笼罩的病房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割裂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直在变化。

这是陈子轻走进病房时的感受。

那晚刘主任进手术室抢救,白荣跟在钟明后面赶来也是这样子。

陈子轻没说什么,汤小光说了,他还是走到白荣面前说的。

“白同志,你师傅人没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是不是我误会你了。”

白荣垂着眼:“生老病死是常态。”

汤小光拧了拧天生精致的两撇眉:“人不是一个字,一笔画,一块石头子,人是由情感组成的。”

白荣点头:“这点我赞成。”

转而又平平静静地说:“我想我与汤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认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对得起死了的人。而汤同志则觉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带来的记忆里。”

“诡辩。”汤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坏这场送别,“你看你师兄,看看别的同志们。”

白荣说:“人有千万种,不能拿一个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汤同志是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汤小光没有及时反驳,失去了优势,他重重哼一声,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输了的无理取闹。

陈子轻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来汤小光都说不过白荣。

白荣看了陈子轻一眼。

陈子轻只在那一两秒里和他来了个对望,有一瞬的失神。汤小光牙齿整齐,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五官流畅,是好看的,可他跟白荣站一起就会黯然失色,相似类型的谁都不能从白荣那里分走色彩。

白荣娇艳的脸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假如他换掉劳动布工作服,穿身西装坐在餐厅拉手风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时代压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压抑。

不止压抑,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陈子轻停留在白荣身上的视线不知不觉就长了点。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怀棠侧低身子,掐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说:“超过两分钟了,向师傅。”

陈子轻不再看白荣,他偷偷扒拉宗怀棠还掐着自己的手,朝钟明喊:“钟主任。”

哽咽的哭声停了下来,跪着的钟明回头,红肿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痛苦。

陈子轻说:“节哀顺变。”

只有一句客气的慰唁,没有别的。

没有不厌其烦一勺勺喂过来的罐头,没有绞尽脑汁不重样的安慰,没有温柔的鼓励,没有安静的陪伴,都没有。

没有别的了。

钟明两眼空洞地对着陈子轻,仿佛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价值让别人取代了,你就连私密地点都不约了。

陈子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他想上前去补几句,但他仅仅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块肉。

钟明似乎是看出了陈子轻的为难,他失望地转回头,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脸,握着师傅的手把头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钟明哭得比之前更大声,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气氛烘托到这了,别的工人也陆续哭出了声。

陈子轻还没清理掉那场身临其境带来的印记,此时此刻,他受到了一点触动,或许是为刘主任,或许是为先前死的几个工人,又或许是火海里一张张被烧毁的人脸。

几乎是才红了眼角,一块帕子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挡了他的视野。

他在黑暗中体会了一把短暂的伤感,收拾好心情离开。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小声说:“我想看看刘主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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