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日光昏黄。
熙河镇城门外,一处木棚下。
百姓排队排了足足有二里多地,全都是来填写熙河镇身份册的。
待官衙审核通过后。
他们便能成为大宋之民,熙河镇会为他们安排差遣和住处,并保障他们的安全。
至于他们原有的财物,依然归他们所有。
这些生活在大宋境外的外族人,大多都是牧民。
没有固定住处,没有国家,有的甚至连部落都没有,常年受到欺压和抢掠。
因熙河镇的繁荣。
他们了解了大宋,也知晓近年来大宋百姓的生活。
再加上熙河镇提出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又尊重他们的风俗,让他们再次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在苏良的交待下,下面的官吏和老兵对这些外族百姓都甚是和善。
这些人将会是未来“熙州”的第一批原住民,以后还要靠着他们来建设这片地方。
……
四月初八,午后。
苏良正在官衙内与秦州知州刘存沟通熙河镇扩建的一些准备事宜。
熙河镇都头杨虎快步走了进来,道:“苏中丞、刘知州,西夏卓啰和南监军司监军使嵬名阿嵇来了,他称有要事与苏中丞相商,这是他的拜帖。”
西夏的监军司,类似于大宋的州一级,不过军权甚重。
当下西夏共设有十二个监军司。
卓啰和南监军司位于西夏边境,与吐蕃诸部和大宋接壤,驻地为在黄河北喀罗川东的卓啰城。
当年,苏良“砍头御史”的名头,就是在卓啰城城下立起来的。
如今,卓啰和南监军司的统帅名为嵬名旭德,乃是一名党项贵族,而监军使嵬名阿嵇是其表弟,在卓啰和南监军司算得上三把手,位居副统领之下。
这些,苏良都有所了解。
苏良接过拜帖,粗略一看。
“这个嵬名阿嵇倒有意思,拜帖共七句话,五句都是夸赞我的,只称有要事相商,却丝毫不提具体为何事而来,不过,这文采还可以,比他们的国相没藏讹庞要好!”
一旁,刘存笑着道:“中丞,你有所不知,这个嵬名阿嵇曾在西夏担任过殿中御史和监察御史,还自言是西夏的苏景明,可惜不受没藏氏和没藏讹庞重视,被遣派到了边境,此人甚爱读咱们的兵法,有些计谋。”
“西夏苏景明?那我更要见一见了,让他进来吧,我和刘知州在客厅等他!”苏良道。
听到此话,刘存顿时露出一抹笑容。
若是只有刘存在熙河镇,西夏一个监军司的监军使前来拜访,即使他不出城门迎接,也是要在官衙外让官吏们列队欢迎的。
但苏良在此,为正三品。
西夏名义上还是大宋之藩属国,苏良与他坐在客厅等待,那嵬名阿嵇来了还要拱手行礼。
……
约一刻钟后。
苏良和刘存得知嵬名阿嵇已来到官衙外,才移步到了前厅。
稍倾。
一個身穿深灰色圆领紧袖口长袍,头戴黑色幞头、腰间束着一个镶金腰带,身材甚是壮硕的中年人,大步走进前厅。
他的护卫们则是站在了门外。
此人正是西夏卓啰和南监军司监军使嵬名阿嵇。
嵬名阿嵇面带笑容,朝着坐在最上方的苏良拱手道:“西夏卓啰和南监军司监军使嵬名阿嵇参见苏中丞,久仰苏中丞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不凡!”
随后。
他又朝着刘存点头,轻声道了一声:“刘知州。”
刘存与西夏卓啰和南监军司经常打交道,双方已见不下十面,可谓甚是相熟。
刘存微笑着点了点头。
“嵬名监军使,请坐!不知此时来熙河镇寻本中丞有何事?”苏良开门见山地问道。
嵬名阿嵇坐下后,道:“二月底,惊闻范公仙逝,我甚是悲伤,而后又听闻有盗匪趁机抢掠熙河镇,我更甚是生气!”
“当时我便汇报了我家国相,他命我们击杀盗匪,以慰范公在天之灵。然河湟区域,盗匪甚多,盘根错节,我们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近日,我听闻苏中丞来到了熙河镇,并高价悬赏贼首,我们也想尽绵薄之力,以解河湟盗贼之患。”
听到此话。
不远处站着的杨虎不由得撇了撇嘴。
人尽皆知,河湟很多盗贼都是西夏兵假扮。
白日是兵,晚上是匪。
靠抢掠筹集军费,抓他们时便藏入西夏境内,有时还会找上几个替死鬼。
而嵬名阿嵇却将河湟的盗匪说得和西夏一点关系都没有,还称要帮助剿灭盗贼。
脸皮比横山都要厚。
苏良微微一笑,道:“嵬名监军使打算如何出力呢?”
嵬名阿嵇挺了挺胸膛。
“我们愿与贵军联合,在河湟地区开战剿灭盗匪行动,争取在半年内,剿灭所有盗匪,还河湟地区一片和平。”
“当然,一些盗匪乃是西夏人,他们若逃到我方境内,我们必将自查,绝不姑息。还有一些盗匪来自青唐吐蕃,就有劳您与他们沟通了,您看如何?”
嵬名阿嵇面带笑意,看上去非常和善。
听到这番话,苏良和刘存立马就明白嵬名阿嵇的用意了。
此番联合剿匪,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孤立青唐吐蕃。
一旦将河湟地区的部落都清扫干净,他们便能再攻青唐吐蕃。
待灭了青唐吐蕃。
西夏的实力便可大涨,并且还能占据有利地势。
骑兵可直接向东南奔来,大宋根本没有天险可守,只能靠着城堡之坚。
因大宋从未拓边,而今又要扩建熙河镇。
故而西夏下意识认为,大宋根本不屑于要河湟这片区域。
嵬名阿嵇见苏良正在思索,接着道:“苏中丞,此乃天赐良机,我们联合灭了这些盗匪,大宋西北再无须担忧盗匪,熙河镇也能更加稳妥地发展,我们双方的榷场商贸也必将更繁荣……”
嵬名阿嵇甚是狡诈,总是打着为了大宋的幌子说话。
苏良轻撮一口茶,然后道:“容我想一想吧,此等大事也需向狄枢相汇报,嵬名监军使可在熙河镇小住几日。”
听到此话,嵬名阿嵇顿时觉得有门儿。
他没想到苏良竟如此好客,还要留他小住几日。
他也正想看一看熙河镇的商贸,看一看大宋龙羽军到底是什么模样。
“多谢苏中丞,那……那这几日我可否能在熙河镇随意走动走动,见识一番熙河镇的繁华?”嵬名阿嵇甚是兴奋地说道。
苏良微微点头。
嵬名阿嵇又道:“此外,能否麻烦苏中丞派人保护我,因为一些陈年旧怨,这里的老兵对我实在是不太友好。”
这个嵬名阿嵇,脸皮甚厚,如此请求,苏良还真无法驳他。
苏良看了一眼杨虎,发现他面色阴沉,紧紧攥着拳头,只好看向刘存。
“没问题,此事便交由刘知州安排了!”
刘存立即会意,道:“嵬名监军使,随我去你的暂住之处吧!”
当即,嵬名阿嵇朝着苏良拱了拱手,便在刘存的陪同下,朝着外面走去。
而这时,杨虎终于忍不住了。
“中丞,为何要留他?为何要准许他在熙河镇走动?他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苏良回答道:“老徐他们很快就能将那四个部落的首领抓回来,抓回来后,我要看一看嵬名阿嵇接下来要如何做。“
“另外,让他参观熙河镇,看到我们要扩城,他会愈发觉得我们不会拓边,到时有利于我们展开行动。他在熙河镇走动,看不到什么秘密,反而会因我们的商贸繁荣而越来越无奈!”
“嗯嗯,属下明白了!”杨虎阴沉的脸色变得满是笑意。
苏良看向杨虎。
“杨虎,你是武将,武将的天职是无条件服从军令,而不是问问题,有情绪。遇事多思考,明白吗?”
“属下明白。”杨虎站直身体,非常认真地说道。
苏良看似在训他,其实是在提点他。
西军有很多年轻的将领,但大多难以成帅,问题就是太过于情绪化,且不爱动脑子。
……
翌日一大早。
嵬名阿嵇穿上汉人之衣,假扮成商人,在熙河镇闲逛了起来。
他本想穿西夏官服的,但被刘存拦了下来。
虽说他有熙河镇都头杨虎护卫,独臂老乔也给老兵们都打过了招呼。
但保不准儿某个老兵看到他的西夏官员装扮,突然情绪爆发。
一个石头就砸他脑袋上了。
杨虎有了苏良的交待后,便带着嵬名阿嵇朝熙河镇繁华的地方跑,且不时告知他熙河城将会如何扩展规划。
嵬名阿嵇觉得是自己的计策让苏良特别满意,才有了当下的待遇。
闲逛过程中,嵬名阿嵇心中的震惊是一波跟着一波。
熙河镇的商品比宋夏榷场的商品更加丰富,也更加便宜,很多物件,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此外,就是大宋的美食,让他直想在此处长住上一个月。
……
深夜。
苏良入睡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刘三刀的喊声。
“头儿,徐统领回来了!”
苏良立即坐起身来,一边穿衣,一边说道:“快快,让老徐进来。”
很快,徐莽推门而进。
苏良见其脸色发红,额头上满是汗水,连忙为其拿来毛巾,还为其倒上一杯茶。
“你先缓一缓,待身上的汗下去了,再说话,三刀,你去拿些吃的!”
“好。”刘三刀当即就出去了。
苏良对待徐莽就如同亲兄弟一样。
徐莽喝了数杯茶,脸色恢复如常后,兴奋地说道:“头儿,兄弟们圆满完成了任务,四个部落的首领全部被我们生擒,而今已关入牢中。”
“路途中,我们还审问了一番,虽没有形成文字,但基本情况都问了出来,他们断然是不敢扯谎的。”
徐莽审问这些部落首领,自然不会像包拯那般全靠聪明才智,全依大宋律法,绝不动用私刑。
徐莽跟随皇城司学了一套令人生不如死的审讯之法。
很少有人能够撑住而不讲实话。
“此次抢掠事件,乃是四个部落中势力最大的错那戈部落和约贡部落组织的,纳藏部落和阿柴落部落都是被迫参与,但也分了财物。”
“这两个部落的幕后指使者,不仅有党项族野利部,还有辽国。”
“错那戈和约贡交待,今年年初辽国朝廷派遣密使赠予了他们大量财物,要他们将大宋西北的局势搅乱,最好能让宋夏打起来。然后两部落在范仲淹病重之时,也得到了党项族野利部的招抚,许以厚利,亦要求他们在西北生乱,党项族野利部意在取代没藏氏,西夏朝廷倒是不知情这些部落抢掠熙河镇……”
苏良点了点头。
这四个部落的首领被擒,徐莽有无数种方式折磨他们,也有无数种方式去验证他们所言是否为真。
那四人绝对不敢说假话。
苏良想了想,道:“明日,你令这四人写下认罪书,不要据实写,让势力最大的错那戈称是受西夏国相没藏讹庞指使,其目的是抢夺财物,补充军用。让实力第二的约贡部落称是受党项族野利部指使,至于剩下的两人,让他们称是错那戈和约贡指使即可。”
“头儿,这招高啊!”徐莽兴奋地说道。
西夏国相没藏讹庞若要证明没有指使错那戈部落,最好的办法就是灭掉他们;而没藏讹庞一旦得知约贡部落是受党项族野利部指使,那西夏的内乱就来了。
这一招。
不但能将抢掠大宋的最大两个部落灭掉,还能使得西夏内乱。
可谓是一箭双雕,杀人不用刀。
……
翌日,近午时。
嵬名阿嵇正想去瞅一瞅在镇南训练的龙羽军,杨虎突然来到他的面前。
“嵬名监军使,刚才从官衙传来消息,二月二十三日晚,抢掠我熙河镇的四大个部落的首领,已被我大宋龙羽军生擒,他们交待出了一些可能你想听的事情,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啊?抓住了?”嵬名阿嵇大惊失色。
他与苏良所聊的就是联合抓盗贼之事,如今盗贼抓住了,还如何聊。
当即,他小跑朝着北边的官衙奔去。
一刻钟后。
当嵬名阿嵇奔到官衙前厅后。
苏良、刘存、徐莽、刘三刀、齐飞、独臂老乔都在厅内。
且各个面色阴沉。
苏良沉声道:“嵬名监军使,伱看一下被我们抓到的凶手的供词,然后给我一个交待!”
嵬名阿嵇心中忐忑。
连忙接过刘三刀递过来的供词,认真看了起来。
他看罢后,额头上满是汗珠,双腿已开始打颤。
“苏……苏……苏中丞,这……这绝对是诬告,我家国相和野利部绝对不可能与这些蕃人盗匪为伍!”
徐莽站出来道:“若是诬告,他们的供词不可能如此准确,你们野利部何时与他们对接,对接者是何人以及招抚的内容都甚是详细,敢不敢将他们抓来质问一番?”
嵬名阿嵇有些发怵。
依照他对野利部的了解,后者还真能干出这种事。
至于没藏讹庞会不会干出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也不好说。
嵬名阿嵇想了想,又道:“有没有可能,抢掠的真凶不是这四个部落?”
听到此话,独臂老乔站了出来。
“我在西北近二十年,在熙河镇也数年,对这些部落甚是了解,绝对不可能有错,并且这四人所交待的那晚发生的事情,全都对得上号!”
“啪!”
苏良朝着桌子上重重拍了下去。
“嵬名阿嵇,你们西夏朝廷就如此龌龊吗?敢做而不敢当?若想战,我大宋一定奉陪!”
嵬名阿嵇顿时慌了。
“苏中丞,这……这……里面绝对有误会,我们怎么可能想要引战呢?您能否容我将这些供词带回去,调查一番,我……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交待!”
嵬名阿嵇哭丧着脸,生怕苏良直接将他拉出去砍了。
苏良缓了缓道:“行,那你就带着你的护卫速回吧,我只给你十日时间,十日之后,若没有给我一个交待,你应该知晓结果是什么!”
“是,是,我……我一定做到!”嵬名阿嵇拔腿就跑。
“噗通!”
他绊在门槛上,一下子摔在地上,然后连忙爬起,迅速朝着外面奔去,生怕苏良改变主意将他杀了。
而他走后,苏良等人都笑出声来。
齐飞和杨虎看向苏良,眼神里满是崇拜。
他们曾以为在战场杀敌最是痛快,但苏良此等“杀人不用刀”之计,不但可使得西夏内乱,还能一下解决两个大部落,让他们感到更是痛快!
原来战事还可以这样打。
至于徐莽和刘三刀,早已见识过苏良的各种神奇操作,将今日之事只是当作常规事件而已。
随即。
苏良道:“接下来,我们先观察西夏的反应,而后留意纳藏部落和约贡部落的动向,这个仇,我们还是要报的。”
“至于,今日之事,可告知熙河镇的百姓,让他们的心情也舒缓一些,其余事情,还按照原计划进行。”
“遵命!”众人齐齐拱手。
此次抢掠事件,虽然也有辽国的参与,但苏良并不准备立即去找辽国的麻烦。
两国总有一战,但绝对不是现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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