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巴,将黄昏的辉煌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连窗外的各种声音,包括车声、人声、犬声,以及火车长长的嘶鸣,也逃亡一般开始远遁。连星星都懒得露露面,躲在初夜迷雾的席梦思里做着野合的痴想,显得那样的诡秘。门和所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我想关住自己,同时也把世界关住。虽然其时有一双长腿,聊斋一样从过道慢慢拖过去,带着几分阴森和几分对于夜的不动声色的抗争。而过道的另一头则有一扇门虚掩着,淡淡地洒出一扇晕光。我知道那是对那双长腿的昭示,那双长腿迈进去,迈进初夜迷迷离离的诱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正端坐在办公室等待一个奇迹。
天黑下来之前,我和妻子在家里搞了一次有板有眼的中型“武术表演”。
那是因为叶茜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下午我不在办公室,妻子去会计那里领我的工资时,发现了我信袋里叶茜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一首小诗。这样的诗虽然比汪国真的诗词含蓄多了,但男人读了仍会神不守舍,女人读了却要怒火中烧。且没有落款,神神秘秘地没有落款。没有落款却落下了把柄。因为天底下所有的明信片都是应该落款的。中国人行不隐名坐不埋姓敢做敢当,不落款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意味着暧昧,意味着阴谋,意味着鬼鬼祟祟,意味着见不得人。妻子将明信片幅度很大、频率很高地晃着,像冲击巴士底狱那样冲进了家门。我默然,我无动于衷,我是久经考验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仍在和两岁的儿子玩八音电子手枪。这是我前不久出差从北京买回来的。我很清楚儿子和我一样喜欢刺激。刺激也许接近奇迹。至少八音已够响亮,够缤纷,够丰富,够浪漫了。然而八音远没妻子那用青筋突暴起来的嗓门热闹。八音电子手枪在妻子的强烈炮火攻击下,显得黯然失色。我顺手给妻子尽管已经有点扭曲但仍然不失漂亮和细嫩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我觉得这与在那张脸蛋上亲吻同样的潇洒、风流和很有必要。同时也是给儿子的八音电子手枪壮壮威。儿子究竟还是小孩,缺乏临战经验,他哇的大哭起来,畏畏缩缩退至门角。妻子身上几乎所有的器官都成了军事武器,一齐向我猛轰。她撕掉明信片,又冲过来撕我的脸,撕我的衣服,而后从衣架上取过撑衣服用的铁杆,做张飞摆长矛样向我冲刺。我知趣地退至屋外长着野菊花的草坪上,我实在怕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英雄无用武之地,施展不了功夫也解不了恨,从而白白浪费了这么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战争气氛。那铁杆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样从一侧呼的挥将过来,击在我的大腿上。我像第一次吃四川麻辣豆腐那般,感觉全身颤了一下。我奇怪她为什么不敲我的脑壳,也不扫我的后腰,却偏偏击我这多少长着两股肉的大腿。是怕刚领的几个工资变成医药费,还是出于爱情所做的一次精心的选择?女人总是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保留着一份可怕的细心。女人的诅咒也是爱,女人的痛击也是抒情的。我简直感动了。我望着妻子手中明显弯曲了的铁杆,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下嘛,我需要你的铁杆,甚于阳光和空气。”妻子怔了怔,铁杆没再顾及我的感觉,便抽泣着扭头进了屋子。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战争未能进入高潮,也未能创造奇迹。
我只好离开家,从黄昏里走进我的办公室。战争引起的亢奋,要不了多久就被初夜的黑暗一丝丝隐去,只剩下一片茫然。我只觉得这黑暗实在博大精深,可隐蔽一切,包容一切,甚至稀释一切,就如一块海绵,能把恼怒、烦闷、误会,以及仇恨统统吸进去,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释放出来,释放得无影无踪。
我就藏在这黑暗里,默默等待一个奇迹。这黑暗应该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我一直不愿开灯,哪怕办公室的日光灯再温柔、再具情趣,就如女人酥软的胸。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奇迹正在慢慢走近我,就要走进我这深邃邈远的黑暗里,我将以一种虔诚的心情,企盼着那个绝妙的时刻的到来。
我在等待一个奇迹。
我调动着我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智慧,在一个黑暗得十分神秘幽深的世界里,等待一个奇迹。
颜平正蹲在河边的古城墙上读着《离骚》。颜平的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颜平激动不已,怆然涕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颜平并非完全能够读懂《离骚》。《离骚》深奥无比,象征手法满天飞。明喻、暗喻、隐喻无孔不入。我大学时的教授就说他读了两个大学,才勉强对《离骚》有了个一知半解。颜平说他一出生,他的妈妈就跟人走得不知去向,所以他只读到初中他父亲就扔了他的破书包,他便在街旁摆了一张桌子给别人刻章子。可颜平偏偏觉得那桌子受了委屈,那张桌子应该担任更为神圣的责任,而不应该用来干刻章子这么低级的行当。颜平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在脑袋里构思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把自眼皮下面晃过的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胸脯、每一片彩裙,以及彩裙里放肆地扭动着的或肥大或瘦削的屁股,都看成是一个个激越的句子。当他把这些句子忘乎所以地抒写在自己的腿上、手上和桌面上之后,他就将自己看成是堂而皇之、地地道道的浪漫派诗人了。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浪漫派诗人当推战国时的屈原,颜平当然就要理直气壮地读《离骚》。后来颜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本没了角角的《屈原传》。颜平便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拿《离骚》与《屈原传》作了一番研究,终于得出一个十分聪明的结论,他说屈原的《离骚》并没啥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屈原投身汩罗的非凡壮举。他说屈原成为大诗人的主要原因,是屈原的悲壮之死,他崇拜《离骚》尤其崇拜屈原。颜平悲怆地又读了《屈原传》最末几句颂词,就把《屈原传》和《离骚》端端正正地置于城墙上,而后拂拂衣袖,后退一步,行了三个惊天动地的跪拜大礼。末了,颜平毅然将河风吹得微微飘起的衬衫一撩,纵身投向墙下幽幽流淌的深河。
旋转的地球就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刹那。
正是炊烟袅袅、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四周的山峦影影绰绰,诡谲神秘。河水被晚风吹得一皱一皱,仿佛深夜的行人被无头鬼怪吓出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渔火明明灭灭,在水上闪动困惑的眼睛。岸边有人影踽踽晃过,恍若找不到归宿而无所寄托的幽灵。
这幽灵便是敏。
敏刚挣脱林的纠缠,漫无目的地荡着,似要让凄凄的夜风拂去周身的不畅。林小时候与敏做过邻居,敏如今忽然成为亭亭少女,胸前很奔放地颤着魅力,林便有些心神不定。敏厌烦地望着林燃烧的眼睛,心上滋生不出任何热情。其实林英俊潇洒,高鼻梁挺得不亚于太阳神阿波罗。只是阿波罗的神光融化过不少时髦女郎,就是感动不了敏。敏鄙夷地走开了,走上蜿蜒河岸,肩上的长发在夜幕上划出一道无形的印痕。
于是,敏便看到颜平往河中纵跳的风采。敏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夜的黑暗立即被划上了一道口子,一直划进一心要做浪漫诗人的颜平的感觉里,虽然颜平未来得及回头看看是谁便倏然钻入水底。有一瞬间,颜平甚至忘记了屈原精神,认为做不做浪漫诗人已无关紧要,紧要的还是要拥有这一声清脆动人的啼唤。好在颜平很聪明,选择了这处不深不浅的佳境,不会伤筋折骨和沉溺水底,同时又能使出屈原派头,之后颜平毫不费劲就上了岸,并极迅速地搜寻到了仍然惊讶地伫立着的敏。颜平咳咳喉头,举着湿漉漉滴水的《离骚》和《屈原传》,昂然向敏走去。
颜平说:“感谢你那一声欢呼。”
敏望着颜平,怔在那里。
颜平说:“你知道伟大的浪漫派诗人屈原吗?”颜平将手中的《离骚》和《屈原传》优雅地晃了晃,便有无数水珠天女散花般从书页中抖出。
敏忽然就对颜平产生了奇特的敬意,目光熠熠,闪动着温柔,将这幽暗的初夜召唤得有些晕眩。敏依稀记得中学学过的屈原,就说:“屈原也跳过江,跳得很壮烈。”
颜平说:“屈原还跳得很有风度、很迷人。”颜平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感激敏。
敏说:“屈原好傻,要跑到那么汹涌的泪罗江去跳,不像你一样,找个如此安全可靠、万无一失的地方。”
颜平说:“那是因为屈原的身后,没有一位甜蜜的姑娘。”
我彻底放弃了年会组织的张家界风景区的游览,虽然谁都说张家界是从画家的画布上跑下来的。我提前两天买了离开大庸的火车票。理事长为我的这一动向深表遗憾,理事长说我的论文只要一宣读,就会引起轰动效应,而放过这个机会有点不应该。我说,有一个女孩正在等待着我的效应,她恨不得我马上就走到她身边去,她很漂亮,她的嗓音胜过夜莺。理事长不明白我说的什么,他用观察神经病患者的眼神望了我一会儿,就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我如释重负,十分感激理事长不再纠缠着我谈啥效应。我打了一个响指,走回房间,把叶茜那张放大了的彩照从枕头下拿出来吻了吻,然后塞进已整理就绪的挎包里。我心里说,理事长大人,你若有了这张玉照,你也一定不在乎什么轰动不轰动的。
“肖亭电话?”我到大庸的第二天下午,招待所的服务员就虎着脸将我从会议室里叫了出来。我很奇怪,在这么个我一无亲二无邻的城市里,谁会给我打电话!看服务员那一脸阴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八成是公安局一个什么科的传讯了。不过我尽量往好处想,强把坏念头往下压,我这人不喜欢悲观,可能是我就要成为新闻人物了,记者们要搞我的追踪报道。世上那么多的知名人士那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这回难道不应该轮到我了吗?我生来就应该是知名人士的,我有许多知名人士的优秀品质,比如谦虚,比如失眠,比如见了熟人、生人特别是女人,都喜欢或居高临下或装模作样地去握手。只是我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未有过足以成为知名人士的惊天动地的哗众取宠的业绩,论文未及宣读,就是写过几篇小说,领到几笔稿费,在妻子面前眉飞色舞过几回外,再没有过别的风光。当然天底下偶然的或日出于意料之外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没有,说不定时来运转,一夜之间就将成为新星、明星、巨星抑或别的什么星哩。我暗暗给自己打着气,好像手中拿着单车打气筒,心里面自然充满了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电话的憧憬。
“你是亭吗?”电话里一个女中音,动听如夜莺一般。我顿时忘掉了成名的痴想,我只感觉出接一个女人的电话,比一切甚至包括出任部长都更有意思。我把话筒抓得极紧极紧。
“你听得出我是谁吗?”那女中音多甜,好像加了牛奶。
我说:“你就是你,是一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子,我成天就盼望着女孩子给我打电话。”
“废话,你就知道说废话!”
我说:“我的宝贝,你该分配工作了吧,我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呢,这次我出差就是为了……”
“别讨好卖乖了,你们男人就喜欢利用女孩子的弱点。”
“这不是女孩子的弱点。这是因为一个优秀的男性公民,有关注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的天职。”
“谁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一个叶茜?!”
我立即把话筒紧紧贴着胸口,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猛烈地搏动!”
叶茜说:“谁知你为谁搏动?”
我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晚上快10点的时候,火车到达怀化站。我匆匆挤出出站口,就见前面那棵浓郁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是叶茜。有斑驳的灯光从树叶间悄然漏下,叶茜好斑斓、好漂亮,恍若神秘世界里的仙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叶茜那件飘逸的淡绿色连衣裙,那是在边城时她穿过的。叶茜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子,她知道如何向一个男人标志自己。
我从拥挤的人流中稀释出来,几步就走近梧桐树。我闻到一股优雅的清香在四周盈盈荡漾,我的鼻翼和唇同时极流畅地张了张。我捧起叶茜的小脸时发现乳白色的灯光正好映在上面。叶茜的眉心点缀着一颗微黑的小痣,像是画家不经意而遗落在宣纸上的灵感。她那稍稍张开着的红唇,有些微妙的干裂,含蓄地表示着一种渴望。
我把叶茜的头揽在胸前,一只手深深插进她鲜润的头发里。我意识到,包抄着我的腰的那双小手,很紧很抒情。
车站上方的大钟,这时洪亮地敲响了十下。
叶茜的双手便松开来抽回去。她在我怀里扭动了一下,望了望车站上方的大钟。
叶茜说,“记住这个时刻。”
我说:“记住了,晚上10点。”
叶茜把小手放进我的手心,我们牵着手离开梧桐树,走进那连夜风也变得缤纷的街市。叶茜告诉我,她在那座挂着红招牌的公司里上班。
她又开始在那边下死命地擂壁板了,砰砰砰砰,犹似炸石山的连响炮惊天动地。我特别奇怪,这年深月久的木板,在她的强大攻势下竟没有碎裂。她同时还要大呼阿毛阿毛阿毛,分贝高得出奇。别人都一律准确地唤我阿亭,她偏偏要叫阿毛,真令人哭笑不得。我曾义正词严地纠正过她。她说:“你是阿毛,阿亭就是阿毛,你以为我会弄错吗?”
她继续不懈地擂着壁板,其力量有增无减。我担心壁板擂破,单位总务处找麻烦不说,她男人回来一定会疑心我图谋不轨。我捂着耳朵出了房门,从走廊上走进她的屋子,我这人心肠软,有时候免不了要冒冒风险。她一如既往地来拉我的手,一如既往地说她要讲故事,讲非常生动的故事给我听。她的手似乎全是骨头,没有丝丝毫毫女人的温馨和柔软,我清楚地听见我的指关节在她的掌心里发出无可奈何的**。
她开始讲下乡时的往事。她说那是一个常年是雾的高山牧场,每个人都被浓雾浸染得变了颜色,黑黢黢的活像鬼。她们常爬场部的货车到三百里外的集镇上去,买漂白粉拿回去漂。漂了脸再接着漂身子,五六个女知青躲在屋子里,脱光了衣服一个劲儿地漂。她们以为能将身上的污垢,以及满心的落寞、悲凉统统漂去。一漂就是半夜,野地的风夹着男人贪婪的目光从壁缝里吹进来,于是一个个冻得牙直打战,第二天便来个集体高烧。
她讲她们冰天雪地里,去屋外用玉米杆搭成的厂棚里大小便,尿速稍慢就冰住了,冰柱子像一座小小独木桥,雄性地从两腿间搭到那冰地里。那会儿,她们都觉得自己成了变性男人。
厂棚里砌着硬且高的屎垛,仿佛小孩做游戏时垒砌的积木塔。小心爬到塔顶,一泡屎屙毕,塔又高上一层。可扯裤头的当儿不小心脚一滑,脑壳砸在刚屙出的屎堆上,还要响当当碰个脑震荡。我疑心她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我想象,当年的她一定很迷人,且性格开朗而热烈,就是如今透过她的枯槁和憔悴仍可窥见她昔日风流、浪漫的痕迹。我还想象她的女儿也一定活泼、美丽,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常有成群的男孩像绿头苍蝇一样在周围团团转。
她讲着讲着,眼眶里就蓄起了盈盈的泪水。我真不敢相信,她人已这般干巴,泪水却如此的晶莹透亮。我喜欢女人的眼泪,甚于女人廉价的笑容,不管这眼泪是悲哀的或是欢乐的。女人没有眼泪,就如草原没有溪涧池沼,必定荒凉无比。女人的眼泪能流出绿洲,流出歌声,流出肥美的爱情。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而我不是莫斯科,我是肖亭。我有时觉得世界十分的丑恶,但女人的眼泪却将我滋润得那般圣洁和优秀。我一时当然弄不清她泪光中所蕴含的确切意义,我不知道,那是对于昔日的留恋、憎恶抑或是无情的嘲弄。我只深深意识到,我已渐渐融化于她的泪光中。我差不多欲扩展双臂,将她那瘦弱的身子揽于胸怀。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还攥在她的手心。我感觉得出,最初被她攥着时的那种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微妙的温软。我放弃了将手抽出去的企图。
的确,我的手就这么一直放在她手心被攥住。
“船上当然不可能是那个翠翠,翠翠年纪应该很大了。”
叶茜这么对我说道。叶茜这么说时,很像是在念一首缠绵的写给情人的诗。她眉心的小痣似乎在悄悄颤动,我想她是用它的美丽,在给她的诗标志着意犹未尽的逗点。
那船终于慢慢自对岸划近。墨绿的河水在悠悠晃荡,仿佛整个的夜都已醉了一般。吱吱嘎嘎的橹声不紧不慢地响着苍凉。摇橹人的身影,隐约中一俯一仰。叶茜眼尖,叶茜说那是一个老船人。
果然就如叶茜所说。
老人待船一靠岸,就将铁链哐啷哐啷提到岸上的石礅上拴住。老人伸直腰,回头望一眼横躺着的船儿,就悄然向镇上走去,走进深深的夜色里。
我们有好一阵子没吱声。老人的足音差不多消失了,叶茜才叹一口气,说可惜只有老人一人。叶茜起身向船上跑去。叶茜的臀部在不明晰的夜里扭动着,让人浮想联翩。叶茜在船上喊:“来吧阿亭,别待着了!快来划船。”我于是去解铁链,回头迈上小船。船在脚下左右晃起来,叶茜惊呼着,一头栽倒在我怀里,把我缠得铁紧。
我把船摇到了河心。我家乡有一条叫做巫水的河直接注入沅水,小时候我就划过船撑过竹排。然而我没有老渔人摇橹的功夫,也许是我家乡的巫水比不得脚下的酉水。
叶茜说:“看不出,阿亭你竟还有那么两下子。”
叶茜把橹从我手中要过去,装模作样地摇起来。叶茜自信地说,她在学校游泳池里能施展七八种姿势。
叶茜其实无法将船摇走半步,小船一直非常哲理地在原地打着圈子。我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地说:“今晚我们就在河中过夜吧!”
“谁和你在这里过夜!”叶茜喘着粗气,娇嗔着。
颜平刻好一枚玻璃章子之后,就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这枚章子可收入8元多,勉强能解决一天的肚子问题了。颜平便托了腮帮,恹恹地玩味起那海浪般涌起的情绪。他坚信一种天才的灵感正悄然而至,附于自己身上,现仅仅缺少一个角度,一个美妙的角度,只要这个角度一找着,那一定像船只驶入顺风的航道,灵感的帆片即会极迅速地飘进语言的海洋。颜平把一叠刚买来的稿纸摊开来,取出身上的笔,而后抬起头来,让目光去喧闹的街市上寻找感觉。
这街景实在平常得有些庸俗。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房屋,大声嘶鸣、横冲直撞的车辆,你挨我挤、扭摆蠕动的人流,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会有半点区别。还有火辣辣的太阳趴在死寂的天空,街面蒸腾着令人烦躁的热气。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氛围里,除了产生烦恼和无聊外,也许无法寻得半点诗的影子。不过颜平却在极其耐心地等待着,他全然不顾热汗在背上汹涌澎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
颜平是在等待奇迹。
颜平的脸上终于灿烂起来,他在心里欢呼着。他看到街面上浮起一朵悠悠颤动的红色,这红色刚刚出现,就被颜平印进了意识的最深层。颜平的激情已抑制不住,雪崩般呼啸而来。
其实那仅仅是一把阳伞,一把普普通通的红色的阳伞。颜平如水的意绪已将街市一切的纷乱和嘈杂荡得无影无踪。笔尖早在稿笺上疯狂地倾泻出一股股汹涌的蓝色浪涛。这浪涛膨胀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它肆无忌惮地奔涌过去之后,又接着猛烈地卷回来,将颜平自己击得粉身碎骨。
沉湎的颜平好不容易才从自己制造的海潮中恢复过来。这时一个英俊的身影正准确地挡在他的桌前。颜平有一种突然被吞噬掉的感觉。尽管这天他已被太阳烤得晕眩,他是那么需要阴凉。
那人说:“你就是颜平吧,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颜平重重地眨巴了几下有点惺忪的眼睛,仿佛还不想走出那种似是而非的情绪。他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对自己的无奈,还是否定对方的提问。那人则神气地拍拍胸脯,低低地却十分凝重地说:“我就是林,你别装蒜!”
颜平这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将目光停在林的身上,呆呆地就是移不开。他想说:你原来就是林,就是敏说过的林,你干吗皮囊这么俊俏,还会被敏抛到了一边?他有点可怜林了。但他又十分清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诗稿放进抽屉,而后瞥一眼对方。颜平说:“要干啥,你只管说。”
林说:“我警告你,以后别找敏,你知道吗?”
颜平说:“我要知道这干什么?我找不找敏,于你不相干!”
林说:“我和她青梅竹马,你这臭刻章子的竟搞第三者插足,你干吗不先屙泡尿照照镜子?”颜平心头陡地就腾起一股莫大的怒火。他紧握拳头,牙根格格作响。
林说:“我正要拿你出气。”
颜平说:“是现在,还是另外定个什么时间?”
林说:“随你。”
末了,他们决定就在晚上到河边的树林里去,那里宽阔得很,英雄有用武之地,同时又不怕警察干涉耽误大事。
我们是从州府所在地吉首出发的,那里距离边城大约150公里。
峰回路转,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跳着疯狂的祭神舞。我早就被颠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叶茜却乐在其中,不时指点着车窗外的奇石峭崖,要我与她共享。她说她情绪太好了,她第一次读沈从文的《边城》时就想着要跑一趟边城,也许这次还能寻到翠翠当年的风姿。
汽车伴着黄昏一起走进古朴的边城。昔日的繁华兴旺,还可在斑驳的街影中觅得到痕迹。酉水河在镇外无声流淌,千古风情尽在不言之中。我和叶茜把背包放在客栈,稍稍吃点东西就向镇外走去。逶逶迤迤的巷子好深,叶茜的高跟鞋将青石板拼连起的历史扣得橐橐作响。板装屋的窗户里就闪过一双双惊奇的眼睛,深藏着自20世纪30年代里透露出来的茫然。叶茜说当年的翠翠若穿上高跟鞋,一定会倾国倾城,去参加香港选美大赛定会力挫群芳,并且那足音也一定非常响亮、撩人,会胜过肖邦的钢琴曲。叶茜面露笑容,胸脯挺得特别高,脚步迈得十分有力,仿佛她真的就是翠翠。叶茜还说她读《边城》读了好几遍,今天终于真的走进了沈从文如诗如画的灵感里。
叶茜扯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坐下,我们便双双坐在脚旁的青石板上,沉默着去望脚底下的河水。河面上映着岸上人家的窗灯喷洒出来的亮光,河风夹着粼粼微波荡出一阵阵的碎响。山很远,将浓墨重重泼在河上,将夜泼得凝重、深沉。偶尔有一尾不安分的小鱼跃出水面,这个凝止的世界才陡地惊起,有如纤纤玉指在月琴上悄然一拨。
叶茜说:“阿亭你靠过来,靠过来嘛!”
我没有动。
叶茜说她妈与她爸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恋爱,可她出世后他们就开始了持久战。她妈据说是要改嫁给她最早的恋人,可不知怎的后来竟做了一位汽车司机的老婆。
叶茜说:“圆满不见得就一定完美吧?”
我有一丝惊讶。我说:“叶茜你不是学中文的吗,什么时候研究起哲学来了?”
我说:“这种话不该是你这种小女孩说的。你不要去做什么哲人,最好还是当你的抒情诗人吧。”
叶茜把手给了我。
她慢慢低吟起来。
她趴到床底下去找东西,发誓要让我一饱眼福。她的臀部很肥,翘在床外犹如一座富士山。她用脚在地上无规则地刨着,像那挑逗的母狗。半天缩回头,满脸满身都是污垢,却偏要咧着嘴笑,那牙齿白得吓人。怀里抱个小木盒,用手掰开,里面装着一迭书信。
她说是她初恋的情人写的,他至今还在追求她,只可惜她没有嫁给他,却跟别的男人结了婚。她还说她与第一个男人生的女儿已长大,可惜没和她住在一个城市。
几天没见,我发现她的思绪清楚了许多。她眼睛放着光彩,脸上很是灿烂。我想那一定是那迭书信的缘故,它们让她的神志转入最佳状态,她从而有了清晰的思路,去追忆昔日的美好和骄傲。
她把木盒里最上面的那封信递给我。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些信,早对信中的内容了如指掌。我极赞赏那多情公子的才华,他文笔畅达,语意诚恳,每一个句子都是一颗飞毛腿导弹,具有震撼异性的强大威力,我当然自叹不如。我给恋爱对象写信时,思路枯竭,文笔艰涩,每句话都干瘪瘪的,似野地里的干牛粪缺乏情趣。怪不得后来妻子对我说,她每次读我的信就想起丧堂上的悼文,若不是媒人巧舌如簧,她的眼睛就是瞎了十次八次,也不会看中我这个窝囊废。
我装做十分好奇的样子,把她的情书翻得哗哗作响。其实我的眼睛正瞪着窗外抖着晚风的梧桐叶,耳朵一直支棱着捕捉我隔壁家里的动静。妻子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她如果知道自己的男人又与一个半疯女人待在一起,就会高声骂我下作、下贱加下流,骂我道德败坏、居心不良、家花不如野花香。妻子嘴上功夫高人一筹,平时亲嘴总把我憋得眼睛发白,咒我时更是刀光剑影。
半疯女人却对我很满意,我是唯一欣赏她的爱情的人。记得谁说过“不被欣赏,是一种被剥了皮而又不准流血的凄凉悲剧”。半疯女人在我面前,是一出悲剧中的喜剧。她用手在脸上抹一把,就要像以往那样来牵我的手。这是她高兴时对我的友好表示,同时亦是对我的欣赏的报答。我虽然怕她的手过于苍劲,但还是毅然伸手过去。十指连心,不忍拒绝,这毕竟不是摆着山珍海味的国宴桌旁的礼节性握手。我还说这情书就是够水平、够真挚、够情调,如果我是女人也会爱他爱个稀里哗啦。
半疯女人于是用手指头在我鼻子上戳了一下。她说它也有点像我,尤其是我脸上的鼻孔。我刷地就脸红了。我一辈子都羞于自己这只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观众的鼻子。我想我若不是吃了这该死的鼻子的亏,恐怕早发了。为此我特意去黄泥街买了一大包相书,研究了两个月才恍然大悟。我这鼻子既非希腊鼻也非罗马鼻。
半疯女人说:“因为你不叫阿山,叫阿毛虽然中听,却没男人味。”
我说:“我叫阿亭。”
半疯女人说:“阿亭也好不到天上去。”她又说,“你想认识阿山吗,我带你去找,一定能找着。”
叶茜最后放弃了努力,把桨一扔就摇晃着向我走过来。一股暗香便自她的玉体透出,且带着淡淡的汗味。她微喘着,显得有些乏力。我坐在船板上,她在我对面坐定,撩开裙摆,把腿搁向我这边。我发现这是一双十分健美的腿,这双腿在夜色里闪现着迷蒙且性感的光。不用说,光凭了这双美腿,就足以将一打男子挑逗得神魂颠倒。我惊异自己平时最喜欢窥视女孩子的下半截,怎么却没注意到叶茜的腿。许是叶茜的上半截就已逮住我的感觉,我因而来不及把思维转移到更为神妙的地方。要知道,用目光去吞食女孩子健美的双腿,这可是世界上最高层次的审美活动。一个男人没有鉴赏女孩子下半截的能力,恐怕比缺乏性功能还要可悲。
叶茜说:“你觉得我有点像翠翠吗?”
我说:“你就是翠翠。”
叶茜说:“你讨好卖乖。”
我说:“你的腿这么迷人,难道还不是翠翠?”
叶茜说:“你怎么这样随便逻辑,莫非我的腿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迷人?”
我说:“刚才我只注意你其他的地方,现在我转移了注意力,我更喜欢你这双无与伦比的腿。”
“我一向以自己身上突出的曲线为自豪。”
“可女人的直线也能使人产生丰富而美丽的联想。对男人以及对整个世界来说,女人的腿包括整个下半截,也许更为重要。”
“真的?那么你不想接近你所钟爱的这两条腿吗?我可不喜欢柏拉图的哲学,这种哲学没有质感。”
我不再吱声了。
但我还是把翠翠的双腿揽进了怀抱。我是不是翠翠的二佬?这样的纠纷的确也太古老了点。我应该按翠翠的意图,去这双健美的腿上尽情地享受细腻和酥软。
叶茜于是骂道:“得陇望蜀,男人就这德行。”可那双腿却并没往回挪。
“叶茜你这腿又嫩又细滑,是不是造物主专门为我设计的?”我说。我发现我的话音颤得厉害,全身的肌肉都在抖动。
“到水里去游一会儿吧,我想畅快畅快。阿亭你就不想来点情趣?”叶茜忽然把我的手一拨,站起来大声嚷道。她脱裙子的动作极快,一会儿身上便只剩下两处含蓄了。我刚才贪图过的那两条腿,则显得更加丰满而颀长,在黑暗里散发着一阵阵诱惑。
我站起身,大声喊道:“这世界上我最仇恨的,就是女人身上两样始终不肯脱下来的东西!”
“去你妈的!”叶茜的声音挟着我的目光,跟着她那熠熠生辉的玉体插入水中。
颜平下午将他与林的无字条约告诉敏时,脸上透着一股非凡的男子汉气概。颜平说:“我要证实证实自己的实力。”敏却说:“颜平,你别与林那家伙动真格的,那家伙心狠手辣,你会吃亏的。”颜平听了不觉一笑。他的手忽然在空中极迅速地划一道弧。敏不知颜平耍什么花招。但见颜平将握着的手递给敏,颜平说:“你猜猜里面是什么东西?”敏摇摇头。颜平说:“是给你的,你一定喜欢。”说着就把手张开来,一只鲜丽的蜻蜓夹在他的指缝间。敏将蜻蜓捉过去,而后回眸一笑,放走了蜻蜓。颜平说:“古龙小说里的武林高手也就这个手段,别看林高高大大,我姓颜的对付他还不太成问题。”
默默站在一旁的敏,感动得潸然泪下。
在敏的眼里,颜平仿佛成了一名美国总统,成了一名名垂千古的荆轲。
不过颜平更是一位诗人,他身上就背着一首热情洋溢的佳作。他告别敏,转身就要走向那与林一决雌雄的树林了,脑子里马上又想起他上午写的那首诗来。那是特意写给敏的,那首诗意境奇特,爱意切切,倾注着颜平这位在野诗人的全部灵气和智慧。
颜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走近还伫立于夕阳余晖下的敏。敏平静地望着颜平。颜平将诗稿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交给敏。
颜平说:“请放心好了,绝不是遗书,是天才的艺术升华,是赤裸裸展现给你的一颗滚烫的、跳动着的心。”颜平显然激动了,脸上泛着红光。激动包括神经质,这便是颜平的天性。
颜平的诗就是他的灵魂,就是相思鸟和生命的缩影。
颜平最后一次别过身去,他在空中打了一个极潇洒、极清脆的响指。颜平的眼神和微笑,就似天边热烈地喷涌着的霞光那般灿烂。
此时山外一只岩鹰盘旋而至,将英姿和豪气交给苍凉的黄昏。
岩鹰要从黄昏里穿进黑夜。
十一
我默默等待着的那个奇迹,仿佛就要翩然而至。
先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自楼下的过道里悠然响起,接着便顺楼梯慢慢上了楼,一直到了办公室门边,那脚步声才停下来,犹如一缕带颤音的旋律,幽幽飘至休止符号的边沿,用不着作任何猜测,我就知道这是谁。是的,是我切切等待着的那个奇迹,就要走进我的生命。当那纤巧的指节很富弹性地叩在门上,我深埋在沙发里的身子便鱼跃般弹起,极迅速地靠向门边。只轻轻一扭锁把,门便欣然打开。一股微微的风,夹裹着盈盈的馨香扑鼻而来。
奇迹甜蜜地亲吻着我的面颊,我接住那只在黑暗中透着芬芳的银白的小手,低低地唤一声:“哦,你终于来了。”
便有浅浅一笑自那唇间的一线洁白里溢出来。借着过道外投进的灰色的天光,我看见她束往脑后的黑发调皮地弹了一下。她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一脚跨进门槛,随手把门关上。
我走向电灯开关,用手抓住拉线,我说:“还是把灯打开吧,这样也许更好些,你说呢?”她说:“如果你喜欢黑暗,那你就别去费劲。”
我说:“不知道你习不习惯黑暗,你毕竟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见解和经历,我不忍心让你接受我的嗜好。”
她说:“我喜欢黑暗远甚于光明,黑暗是个无垠的世界,没有藩篱没有隔阂。在黑暗里人便真正地属于自己。”
我心底滋生起由衷的感激,一种静默的暖意,在我的感觉里缓缓荡漾。
她已款款走近沙发。她提提连衣裙的下摆,坐下去。那正好是我刚才枕依过的地方,也许还留着我淡淡的体温。
我那抓着开关拉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我走回来,坐到沙发对面的藤椅上。
我说:“在光明里,你是有许多优势的。在光明里你完全可以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而不仅仅只是我的中心。”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把头随意地靠在沙发的上端,显出几分慵懒和疲惫。她的小嘴抿着,下颏微微有点儿尖。因为和她对面而坐,所以她那白净的颈脖就使我感到格外的细而长。我的目光便凝滞着,没敢再往下移动,哪怕是一分一毫。
“我愿意,愿意在黑暗里永远成为你的中心。”她这时换了一个姿势,嘴上喃喃而语。同时将伸着的腿缩回去,双手捧住小脑袋。
她说:“我长大了。”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在这座城市里,所以我就跑来找你了。我好累哟,坐了好久好久的火车,走了好多好多的路。可我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你。我于是什么也不在乎。我以为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果然如此。不过我还认识了一个诗人,真是巧。”
她说话时,已没了那份倦倦的模样。她显得有些快活。
“真难为你了。”我显然激动了,说话声音有些颤,但我不敢多看她,我把眼睛朝向窗外。外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天上连星星也没有一颗。不知怎么的,此时我很想看到星星,哪怕是零星且暗淡的几颗也好。
“我愿意。”又是这句话,“那有什么呢?”
之后就是好一阵沉默。
我觉得这沉默和夜一样,也是一种幽深的黑色。这黑色将许许多多的含义都包含进去,显得格外深沉。
我以为她睡着了,我站起来,把衬衣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可就在我抽身准备再回到藤椅上时,我的手被她抓住了,那手好柔和、好润滑,缠绵肥软有如蘸水的海绵。
我没再挣扎,就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
十二
酉水河里扭动着叶茜的玉体。看得见一股一股的水花,溅起来,映出银白的光。哗啦啦的水声,将静静的夜搅起一圈圈涟漪。
我没有下水。我把船上零乱堆着的船板推开来摆好,然后我就将叶茜那件迷人的淡绿色连衣裙塞到船板下面。
叶茜在水里喊:“阿亭,你来,你快来!”
我没有动。我支着下巴看叶茜的身影美人鱼一般在水里翻动。我决心将这条美人鱼占为己有,所以不能把精力白白耗在水里。
“你把我的裙子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叶茜一上船,就装模作样地嚷嚷。
我说:“你比我更清楚,你此时需要的并不是什么裙子。”
果然叶茜并非有意去找裙子,也许她正巴不得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她健美的身体半裸给一位钟情的男子。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特意准备好的船板上。
我挨着她躺下。我不动声色,悠然闻着她玉体内散发出来的温润香软的蛊惑。
“多么美妙的夜啊!”叶茜眼睛一闪,很抒情地望着天空,她不禁轻轻哼起来,“星星咋不是那个星星……”
叶茜抬一抬头,枕到我的臂膀上面。叶茜的芳唇启动一串软语,温情地滑进我的耳鼓:“你难道不想开始吗?”
我顿觉一股汹涌的情绪,在胸腔的血管里鼓胀起来。我欠起身子,一伸手就将叶茜身上还保留着的含蓄扯去。
“你太性急了。”叶茜说,她抓住我的手移至她胸前。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没褪去,这的确是我一个极大的疏忽。我补救了疏忽,我用手扣住那对饱满柔软的玉兔。
就这样,我瞥见了她那痴迷而又平静的眼光。
我于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全身似泼了盆冷水,我的欲望竟然一下子凝固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简直对此太需要了。我脑袋胀痛,浑身一种不中用的燥热,甚至已觉出背上正大汗淋漓。
叶茜惊异地望着我。她不明白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双手抱紧我,极卖力地去吻我的胡子,身子也不停地扭动着。我知道她是想以此来唤醒我的热情。
我蔫蔫地说:“碰到麻烦了。”
叶茜摇摇头,她宁肯相信人是用脑壳撑着地走路,也不愿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没告诉她,许多年以前我就曾有过的故事……
我无奈地躺在船板上,仰观流星自夜空陡然消逝,宛若我那就要酝酿而成的奇迹。
十三
颜平走进河边那片树林时,天已经全黑。苍松古木笔直地立着,遮住天外淡淡的浮光。这是市郊一个难得的僻静的森林公园。颜平在一片空旷之地站住了,他一个深呼吸,把被林木滤过了的新鲜空气吞进肺部。
这时颜平望见了不远处一个黑色影子。颜平不慌不忙地挪过去。颜平以他天才的想象力设想当年的普希金,定然也是选择了这么一个绝妙的情境。颜平很为自己得意。他愈加相信真正的诗人,就是灵气和胆气的结合,就是才子加斗士,而才子是离不开诗和佳人的,斗士就得为诗和佳人去战斗,乃至献出生命。颜平轻松地微笑着,对这一次伟大的行动充满必胜的信心。
果然不出几个回合,颜平就将高出自己半个头的林击翻在地。林实在是一个大笨蛋,空有一身死力气,颜平只在他身边转了两个圈,做了几个动作,他就有点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再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中,最后经不住颜平一个突然横击过来的扫堂腿,就咚一声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颜平于是掸掸身上的灰尘,逗趣地对林说:“我颜某祖祖辈辈跑江湖,你小子该清楚吧,假若不懂点阴阳八卦、南拳北腿以及梅花桩什么的,会在码头上混得下去,并且还硬生生去人家怀里争夺女人吗?”
林当然还是慢慢爬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叶,脸上表情十分古怪,好似斗败的公鸡。
颜平已将双手插进裤兜,轻蔑地对蔫蔫的林说:“你小子这下该甘心了吧,你滚一边去,不要再来妨碍我与敏……”
谁知颜平的话未落音,林就霍地一拳挥将过来。颜平的双手还在裤兜里,他猝不及防,只觉鼻梁已遭受狠命的一击,鼻血瀑布般奔涌而下。摸摸痛处,似乎已去了一块皮,甚至还锥了几个小孔。
林已趁机逃得无影无踪。颜平出了公园,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想见见敏,然而捂着一个受伤的鼻子去会佳人,岂不大煞风景?颜平后悔没去提防林的暗器,看来光明磊落免不了要吃亏。
颜平在城边游荡了许久,最后穿过长街,敲响了我的家门。我没吱声。我很疲倦,我刚和半疯女人去找阿山回来,躺在躺椅上直喘粗气。我想没有人有理由让我刚躺下又要爬起来。何况我已灭了灯,一切都那么惬意地宁静和漆黑。我要捍卫我的宁静和漆黑,捍卫我的惬意。然而颜平并没停止敲击,看来似乎会一直这么敲下去,永远也不会有停下来的可能。
其实我开始并没意识到敲门的就是颜平,我以为是梦游人。我甚至已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不久前我还收到朋友一本专写鬼神的故事书。说不定那些鬼神已从书页里跑出来,正张牙舞爪逼近我。我以前一直信奉“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的伟大训义,因为我从不做亏心事,哪怕是对最漂亮的女人的丈夫。可这一下我恐惧了,不做亏心事鬼敲门、做亏心事鬼不敢敲门的事情,岂止见过一件两件?
好在片刻后我就觉察到了这是颜平。我知道是颜平诗人的灵性和敏感告诉他,我有着对于黑暗的酷爱。颜平第一次碰到我,就天才地意识到了我这个本能。那是一个死寂的夜晚,街上没一个行人,我衣袋里装了三袋****,我正眯着眼,一枪一枪射杀头上鬼眼一样的路灯。几乎整个城市的光明都快被我击毁,我周围的世界变得昏晦黑暗。这时我在街头看到一个踽踽独行的青年,我于是放弃了对最后一盏路灯的射杀。也许他与我相反,正在寻找光明,我不能残忍到极点,总得给人留一点希望。不想他对着我走了过来,他说他也和我一样,非常仇视光明。他拿过我的气枪,叭一声将最后一盏路灯击掉,我们一同掉进幸福的幽暗里。
他就是颜平!
是的,这个世界上唯有颜平一个人,会对我这扇紧紧关闭着的黑暗的房门狠狠地敲击不舍。
打开门,果然就是颜平。
颜平说他被林击伤了鼻梁,不知还该不该去寻敏。
我说颜平你别去找敏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打算给颜平讲个故事,就如同半疯女人给我讲故事一样。
十四
半疯女人告诉我,他有一个白痴儿子。半疯女人因为喜欢阿山,自然也就爱屋及乌,很喜欢阿山的白痴儿子。半疯女人要我跟她去找阿山,她保证我也会喜欢阿山和那白痴儿子的。她还说白痴儿子是阿山有了障碍之后,勉勉强强制造出来的。其实他原来腰杆子笔直、硬朗,功能一直很健全。还说她那离婚时判给男方的女孩,就是阿山的精血,她好聪明,后来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中文系。
我跟着半疯女人从大街小巷穿过。我不懂医学,但相信半疯女人的话千真万确。
半疯女人几乎将每家每户的门板都敲遍。她的嗓门高,把阿山的名字喊得惊天响。可没一家开门,更没见着什么阿山的影子。
我就这么陪着半疯女人找将下去,找那该死的阿山。
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妻子不在家我获得了自由。这样的自由相违已久,我极感饥渴。何况我要报答半疯女人那曾令我心悸的眼泪。何况这个城市我所有的朋友都是男性公民,而她好歹是个真实的女人。只要真实就够了,哪怕她疯着。
街巷的灯光渐渐地就稀疏零落起来。半疯女人这时眨眨眼睛,显出思索的样子。她说阿山的家也许原本就不在这条街上,她自己好像也从未在这样的街道上走过。我没吱声,摸摸自己的鼻子,低了头陪在她的身旁。起初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既然有一个鼻子与我相似的什么阿山,那么认识一下,也许是件很有趣的事。想不到阿山这么不好找,我便对自己的鼻子没了信心。
我们折回来转进一个宿舍区。门窗里分明亮着灯,可走过去又忽然熄了,宿舍楼漆黑一片。连过道上的路灯,也在制造幽暗的阴森和恐怖。半疯女人拍打着人家的门板吼着阿山的名字,一会儿又眯起眼去门缝里窥视。她告诉我有一个极像阿山的人影,眼看过来摸着门把就要将门打开,却不知何故突然又缩了手退了回去。
我则隔了老远站着。我在欣赏这个惨淡、凄冷的宿舍区。一家阳台上忽然亮起电灯。只见一个老头在搬弄什么。但闻“叭”一声响,有什么自阳台上掉到地上,砸得稀烂。我走过去,借着楼下窗户上的亮光一瞧,满地皆是玻璃碎片。是鱼缸遭了劫难,两条金鱼躺在地上,眼珠子弹头一样凸出好远。
半疯女人又在敲门。她的喉咙张开着一个比夜还深沉的黑洞,那喊声格外震耳:“开门哪阿山,你难道听不出来吗,是我啊阿山……”
可能是手敲疼了,她一个劲儿地摇着手臂。她皱着眉说,他的情书明明写着,写得很清楚,要她来找他。
十五
我对颜平说,这是我和一个小姑娘的故事。
当时我正在镇上读高三,语文老师便是小姑娘的父亲。可她与母亲住在村子里,因父母正闹离婚,她难得见到父亲。但她偏偏又特别喜欢父亲,觉得他温文尔雅,额头上的每一丝皱纹里面都藏着笑容和智慧。
刚好那天下午我回家有事,断黑前又要赶回小镇参加晚自习,因为高考在即,不能耽搁。小姑娘知道了,一定要跟我去镇上见他父亲。我不答应,我说:“好妹妹,路不好走,还要过河,我没时间跟你慢慢走。”
“不嘛,亭哥!”她抓着我的双手,“我走得快,比你还快。”
那可怜的请求和目光中殷切的企望,使我难以坚持自己的拒绝。我拿开她的小手,在她头上轻轻抚了抚,附在她耳边说:“你自己走,过河的时候我不帮你,啊?”
“当然。谁说要你帮?”她调皮地眨眨眼,掉转头,走到我前面去了。
翻过一道山梁,便到了巫水河边,暮色中的小镇已依稀可见。我一边挽裤腿一边对小姑娘说:“小妹,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爸爸了,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亭哥。”她对我灿然一笑,人已涉进水里。
“慢着,好妹妹。水底生着青苔,让我牵着你的手。”我赶忙跟上去。
河面上映着绯红的落霞,我和小妹的影子在水里晃动着。但听小妹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交织于一处:“我说过,不要你帮。”
可她的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就一个急骤的趔趄,向水中扑去。“哎哟哟!”她惊叫起来,伸着小手来抓我。我也向前急迈一步,欲接住她。可是已经晚了,她已倒进水里,把流溢着的落霞溅得粉碎。
好不容易才搀她上了岸,我接着找来干柴,生了一堆熊熊大火。让她水淋淋地去见她父亲,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篝火将黄昏最后一道明丽燃烧殆尽。周围的夜愈见其宁静。只有叮咚的河水如跳舞的火苗,美妙而神奇。河柳在光影后面躲闪着,鬼鬼祟祟似要窥探这夜的诡秘。
我给小妹脱掉紧紧黏在身上的衣裤。我望着她那因未曾发育出曲线和圆浑而显得单调的身子,那身子在火光中闪着白色的辉光。我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裹住她,然后拿起她的湿衣服去火上烘烤。
夜在火光中流逝。
小妹已靠过来,坐在我身旁。我们就这么近近地传递着彼此身上的气息。
“亭哥,我想爸爸。”她说,“你是他的学生,你觉得他怎样?”
“他也许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说:“真正的男人莫非注定要受磨难?我有时会恨我那可怜的妈妈。”
我摸摸她的小脸。她润滑的肌肤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不过我喜欢这种凉意。这种凉意就如这无声的夜,细腻中透着宁静、透着清幽。这种凉意不觉就将苦涩和忧郁隐去,留下的是一份淡雅的怜爱。我说:“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还未长大,不应该知道得太多。”小妹于是把娇小玲珑的身子投进我的怀中,那同样带着淡淡凉意的芳唇,在我的面颊上那么轻轻一印。
这一印,就在我少年的体内,印进一样近乎电流般激越的情愫。
而且我看到,我给她披上的那件宽大的上衣也缓缓滑到了地上,她那白色的小身子,又闪映于火光和夜色的交接处。
我把她抱起,放倒在已被我摊开的衣服上。
的确应该感谢这深邃的夜扯起的隐秘的帷幕。夜是精深的,能把人世间一切最美妙的情感和体验集中在赤裸的世界里。
我在夜的呼唤中走进五彩缤纷的宫殿,在夜的抚慰里向一种最纯美、最崇高的境界升华。是夜赐予我神奇的欲望,赐予我旺盛的生命力……
可这时,我很吃惊地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许多年以后还让我惊心动魄的声音:“不……”
接着小妹将我抚着她的手抓得更牢了:“亭哥,我就要长大了。你一定等着,你肯等吗?”我把小妹揽得更紧了。我极力控制着从血管里向四周膨胀的激情,让眼睛去睇视无垠的夜空和黑色的大地。世界是多么广袤和恢弘、多么苍凉和悲壮。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小妹,我等着,我一定等着。
十六
叶茜的电话总是占线。最后,我不得不耷拉着脑壳,步入初夜的缤纷和斑斓。
隔着老远,我就从十分拥挤的高楼中辨出了叶茜的办公楼。那透着昏黄窗灯的房间,一定就是叶茜的办公室。
正是晚上10点。
不用说,占线电话的主人在家里。我知道叶茜喜欢男人的电话,尤其是晚上10点左右。她说电话里的世界奇特、幽远,一个男人的声音,可以代表一个女人的虚荣。
爬上五楼,我就从窗玻璃外望见叶茜斜倚于软椅上的身影、墙边铺着灰布的小方桌,以及小方桌上倒扣着的瓷碗。
叶茜看来在学静物素描。
我敲敲门。
“进来吧。”是叶茜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一眼就瞥见办公桌上那被戴着灯罩的台灯忽视了的电话机的暗影。话筒搁在电话机旁,让人想起一对刚吵翻的夫妻那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还有一个漂亮的男孩,缩在叶茜身旁的昏暗里,宛如猫咪守着火边的烤鱼。
叶茜说:“我请了一位师傅。”
我象征性地握了握男孩的手。其实我的手更愿啪的一声扇在他豆腐一般细嫩的脸蛋上。我想这师傅的作品,是根本没法超过他自己的脸蛋的。
我对叶茜说:“你因此把话筒扔在一边,使我的电话永远打不进你的领域。”
叶茜继续画她的碗。叶茜说她的电话太多,胜过国家总理,她在办公室里不得不把话筒搁下。
她的碗画得差不多了,与实物的姿态相同,也是倒扣着的。不过我觉得更像一只饱满的发情期的乳房。不用猜,准是漂亮男孩的歪主意。
我想说我疯疯癫癫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像咯咯咯提着一条腿追母鸡的公鸡追到这里,仅仅是我无法忘记晚上10点那么个时刻。
我想说我在旅店里准备了一堆偌大的调笑和几串最好听的奉承话,将电话机都差点拨烂。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说:“你画的多像女人身上的一样东西,在边城的船上,我就接触过这东西。”
漂亮男孩脸上顿时绷得铁紧,极像鼓着夜风的窗帘。叶茜则不置可否地一笑,笑得比那倒扣的瓷碗更使我恶心。
我走近门边准备离去。
叶茜这一下急了,她赶忙扔了画笔,站起身,调整脸上的表情,说:“你是出差,还是专程来这里的?怎么不歇歇,这么匆匆忙忙?”还说,“我写了一样东西,是专门写给你的。别忙着走,你读了它,你就会改变主意不走的,我曾经改变过好多男人的臭主意。”
我一笑。
我感觉出脸上的肌肉非常委屈地扭曲着,这感觉与那晚酉水河船上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呀,既来之则安之。”漂亮男孩这时幸灾乐祸地说。他脸上光明了好几倍,变成一只刚从蒸笼里抓出来的白馒头。
我逃亡似的跑下楼。
我走进人流渐渐稀落的大街。我把自己的影子藏进哗啦啦掀动着凉意的梧桐树下。我对自己说,该告别沈从文的小说了。
是的,该告别了。
十七
半疯女人已爬上一堵高墙。
我站在地上,被周围积木般的楼房逼得气短。我抬头去望天空,似乎只有一条铅灰的线在紧绷着。
她伸手下来拉我,我的双腿于是莲花落般在墙上拍打着,就是够不着支撑点。终于被她生生地拖上去,我的衣服哗一声撕开,手臂一直在流血。一看墙头,全是牢牢嵌着的玻璃碎片,宛如狂犬的牙齿。
这家人的过道上点着灯,窗上贴的蝴蝶剪纸依稀可见。门漆得挺红。半疯女人猛喊了一阵,没人答应,又低了头去找门缝,企望能像上次那样窥见阿山的影子什么的。但门板上竟连门缝也找不着,她摇摇头退下来。
但她马上又站住了,招手要我转回去。她说她还有办法。
我无可奈何跟上去。
她朝我蹲下,伸着脑壳猛地钻进我的裤裆,把我高高顶起。我一闪,差点从她肩上栽下来。但我拽着她两只耳朵,于是稳住了。
这个门框特别高。我硬硬地挺直腰杆,费力去抓门楣上的木框,结果一直够不着。她在下面死死箍着我的脚脖,她的头很硬,顶在我的小腹上,痛得我直喊爹娘。
折腾了十多分钟,什么目的也没达到。我带着哭腔哀求了好几遍,她才放我下地。阿弥陀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大汗淋漓。我想我完全是活该。不就是受了半疯女人的蛊惑,要看一看阿山那与我一样的鼻子吗?其实至今我连自己的鼻子到底有何特征都不清楚。我仅仅知道半疯女人与妻子对我这荒诞的鼻子,持有两种绝对不同的态度。
半疯女人免不了又去叫门,同时点着阿山的名字大吼。这回完全带着敌意,嗓音又尖又厉。开始骂:“狗日的阿山,你为什么不开门,你把姑奶奶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接着又骂,“不会便宜你的,日后活活撕烂你,一块块吃进肚里去。”
我就为阿山捏着一把汗。
回家后,半疯女人打开窗户,拿出床下的木盒子就要往外扔。我过去抓住她,说:“你总有一天会找到阿山,或者总有一天阿山会来找你。”
她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我发现她菊花般的皱纹在扭曲着。有两滴清泪,两滴令我倾倒的清泪,自她腮帮浑然滚下。
我替她把木盒子塞到床下。
十八
“亭哥,你一定早就把我忘了。”敏说。
我讲给颜平的那个故事,颜平也听出来了,那个去镇上寻找父亲的小妹就是敏。敏现在就在我漆黑的办公室里。
我说:“敏妹,不会的。”
她说:“你总以为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总也长不大,是吗?”
我说:“你以前是小姑娘,现在长大了,是大姑娘了,亭哥心中很清楚。”
敏不再说什么,将头偎在我的肩上,驯服如一只小羊羔。那长发正瀑布般泻在我的脖子上。
这时夜更幽暗了。窗外似乎起了风,没有打开的窗页悄悄地瑟瑟着,像在与风对话。天空似起了一层浓云,捎带着一丝黑色的雨意。
我抽出手,把滑到沙发上的衬衣重新披到敏的身上。我吻了吻她的头发,把她的身子放平在沙发上,好让她睡得安稳些,而后我走到窗边。我得检查一下插销是否插牢,以防风吹开窗页弄出响声。这时刻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接着我又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找到一盘蚊香。我划燃火柴,室内顿时辉煌起来。敏睡得正香甜。我把点好的蚊香放在沙发旁。其实到了秋天,蚊子已不太多。但我怕万一有蚊子,会惊醒敏。何况我喜欢蚊香燃放出来的香味,这香味跟着轻烟袅袅飘飞着,将我的心绪舞弄得飘逸而迷离。
我仍坐回到藤椅上。我纹丝不动地坐着,仔细体味在一个黑色的夜晚,静守于一位娇美女孩身旁的那一份情调和温馨。
这样过了许久,敏忽然在沙发上动了一下。很快她就起来了,走到我身后,用手围着我的脖子。她在我耳边喃喃道:“亭哥,我刚才做了个梦。”
“什么梦?”
“你先回答,你喜欢过我吗?”
“我一直喜欢你,现在更加喜欢。”
“你骗我,我一点都看不出。”敏用她的下颏在我头上摩挲着。
过一阵子,她去沙发上拣起她的小包。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拉开小包拉链,伸手去里面掏。
很快掏出来了,敏就放到胸前一边比试,一边说:“是下午跑到妇女专卖店买的,服务员说这样式最新潮。”
我没搭腔,只看着敏。我知道这时她需要我的谛听和注视。
“我其实不喜欢海绵衬得这么高,我是怕你说我还小。如果你说我还小,我现在就戴上它。”
我体内似涌起股热浪。就是用永世的爱,也无法去报答敏这份珍贵无比的心思。
敏妹,敏妹!我在无声地呼唤着。我知道我全身都在痉挛。
我发现,黑色的夜也在跟着我痉挛。而忽然下起的雨,正是夜为我洒下的痛苦而幸福的眼泪。
十九
颜平划燃火柴,将地上的纸堆点着。灰色的烟雾,立即缭绕着向空中飘去。《离骚》和《屈原传》已开始焦黄,颜平画成的屈原像变得扭曲,那忧国忧民的嘴唇的线条,远远撇着。
我发现这是那个颜平用我的气枪将最后一盏光明击毁的地方。
颜平又从身上掏出一叠稿纸,慢慢往火堆里扔。稿子燃起来,火光闪着悲哀。我想起清明节的坟山上,人们就是这样给亡灵焚烧悼念的。颜平是在奠祭他昔日的灵感。
颜平转过身来,他说他的诗和灵感属于敏,既然敏不属于他,他这一切只能化为乌有。
我无言。
颜平则向我咧咧嘴,他也许是想笑一笑。男人对一切灾难和不幸,都会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男人以为自己有掩盖沉重和无奈的能力。颜平笑得太困难,笑得太不像笑。倒是鼻梁上被林的暗器击伤的疤非常鲜明地宣扬着悲怆。那长发也不再蓬松地翻卷诗人气质,却在眉际罩着失意和落魄。
我说:“颜平,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那个晚上吗?我几乎把街上所有的路灯都击掉了。”颜平点点头。
我接着说:“我又买了三袋子弹,今晚比比看谁的枪法好。”
颜平摇头。他说:“我今晚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里的一切光明和黑暗,离得远远的。”
他说完,转过身提起地上的提包。
我吼道:“走吧,统统地走吧,走得无影无踪!”
颜平望都不再望我一眼,就迈进了黄昏的灰暗里。
我双手蔫蔫地垂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同时离我而去。我想把自己的胸膛撕开,对着天和地大吼几声。
颜平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消失在苍天与大地的接合处,消失在白天与黑夜的缝隙间,消失在光明与黑暗的撞击里。我心中一片茫然,就如这阴沉沉的黄昏。
不远处的火车站,传过火车的嘶鸣,如啼春的怪物的叫声,那么尖厉而凄迷。
二十
窗外的世界飘洒着夜雨,偶尔有数滴雨点斜斜地掷过来,打在窗玻璃上。
我抱起敏,向沙发走去。我觉得夜色如海,我的思绪在宁静的海浪里飘忽,飘向更深的海域。敏的胸脯起伏着。我还看到她的发丝一上一下地浮动,为夜摇曳着旋律。我想敏就是这海上的船,我要把自己交给船,然后再乘船去探索海的奥妙。
我和敏一起陷进沙发。敏似乎在轻轻唤着什么,我听不清她的话音,也许是在唤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这时一定非常艳丽迷人。也许是一声恳求,敏需要我,正如我需要她。我深信直至如今,上帝还没办法创造出一种语言,能如敏的呼唤那般动听而又丰富无比。敏唤醒了我所有的智慧,唤醒了我所有的激情,让我身上的懒惰、怯懦和卑贱,都悄然远遁。
我知道我们是在相互吞噬着对方。我将自己整个儿交给她,同时又把她完完全全地占有。我得到了她但也支付了我自己。这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内容。
我想这一定是最接近奇迹的。
我附在敏耳边,颤颤地说敏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像当初我所企盼的那样长大了。可是,当我的手再次触到敏那对成熟的玉兔时,我意识的深处猛然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这圣物太圣洁、太神奇了,以致我那只曾接触过丑恶的手突然悲凉起来。我不敢做进一步的侵略了,我咒我的卑贱,咒我的渺小。我敏感的神经在这圣物面前绝望地抽搐着。
敏有点惊愕。她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了?”
我一侧身,把她的头枕到胸前,说:“没什么,这样子挺好。”
敏不再说什么,她用她那细嫩的面颊在我唇上摩挲着。她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但她不会作太多的反应。她聪明,不会深究我内心的灼痛。她也许想,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如今的一切已多么从容。或许她更珍视等待的价值。
窗外的雨仍在神秘地飘洒,那么无声无息。
只有我们彼此的心跳如鼓,在郁郁的墨绿的夜里叩击着。
二十一
我将钥匙往锁眼里插去,门无声地开了。里间的灯扑地熄掉。我看见一个黑影,幽灵般自门后晃了出去。
我把里间的灯拉亮。妻斜躺在床上,佯装打毛衣的样子。她的脸色红润,泛着无法掩饰的光泽。我走到门边,把玩着那未及关紧的门锁。这是我特意装的双保险锁,想不到什么也没保住。
我问:“那是谁?”
妻没看我,继续打她的毛衣。可那针总也套不上毛线。
“那身姿非常英俊,女人见了都会肉麻。”我把勾在铁丝上的铁棍取下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又勾回到铁丝上。“我缺乏粗暴和爆发力,他一定比我强过几倍。”
妻说:“他是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世上就你二人有工夫!”我吼起来,觉得腔调有点儿异样。“怪只怪颜平那厮心慈手软。”
妻迷惑地望望我,不知我说的是什么。
我一挥手,悬在空中的铁棍便在铁丝上一振,而后弹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我说:“这是你的自由。林一向身强力壮,对母狗都会产生激情,你当然适合。”
我走进里间吻了吻床上熟睡的儿子。那支八音电子手枪枕在床上,我取下用旧的电池,换上一对新的。到白天,这小子又可刺激一阵了。
然后,我带上门走出去。
在街上胡乱转了一阵,我就去敲半疯女人的房门。
半疯女人给我开了门。我进屋就拉熄电灯,我大声吼:“我不是来读你那狗屁情书的,知道吗?我是阿山,我来和你做那用不着亮灯的事。”
半疯女人眼睛瞪圆了,她张牙舞爪地说:“你就是阿山吗?阿毛说阿山会来,你真的就来了吗?”
我说:“这难道还有假?你看阿山那狗屁鼻子,不就明明长在我脸上吗?”
半疯女人就过来辨认鼻子。她在我脸上摸了一阵,便真的摸着了阿山的鼻子。她说:“是阿山的鼻子。真的,一点不假。我总算找到阿山了。”
我顺势把她抱起,一用力扔到床上。我冲过去撕开她。我像操作一部简单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凶猛、机械。我眼睛闭着,没有任何抒情的表示。我不顾她的反应,也不顾自己的感觉。目的十分直接。但我仍然很绝望,我没法在半疯女人身上得到我的奇迹。尽管半疯女人在我,准确说在阿山身上等到了奇迹。这样的绝望我是没法消除的。
事后,半疯女人就十分满足地酣然睡去。
我很羡慕半疯女人。她用自己的痴情,用自己的疯癫,苦苦等待了无数个日夜,终于还是没有白等,她在混沌中获得了一切。
我又走进黑夜的街头,走进茫茫的绝望里。
二十二
大街上没有人,水泥路面湿湿地泼着乳白的路灯光。街两旁的门户也一律紧闭着,几个只适宜在黑暗里发生的情节,都关在里面。我也是拥有这样的门扉和黑暗营造起来的情节的,但我的情节终于没能进入高潮,没能创造奇迹。
在十字路口,敏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定我。她的眼皮有点虚肿,目光黯淡,若湖面上的浮影。我不敢多看她,去看她身后我们两人瘦瘦长长的身影。也许我们的一切都躲在那恍惚的影子里。
她说:“亭哥,你别送了。”我想说句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
她说:“亭哥,你要多珍重,不能老这个样子,这样你会毁了自己的。”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到她的胸前,我想点点头表示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表示。
她说:“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我爸爸那儿去。爸爸半个月前就给我办好了手续,他已在他读过大学的学院当上了副教授,他想要他的女儿待在身边。可半月前我还没找到你。但终于我还是找到了。”她说,“想不到,找到了你,却要离开你。”
她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崇高的女性。只是我无法表达我的心情,不知用语言还是用行动。敏开始转动她娇小的身子。我看见她的唇片微微撅起。我知道她渴望什么和我自己需要什么。我知道我只要有点儿反应,哪怕是些微的反应,我就会很快得到一份最神圣、最纯美的珍贵礼物。
然而,我僵着,我不知所措。
敏眼中豆大的泪水就滚了出来。她一转身,跑开了。我看着她的衣角被夜风掀起来了。我看着她秀美的头发,在脑后颠着、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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