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1破立

萧奕驱使他胯下的乌云踏雪风驰电掣般在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朝那一老一少奔驰而去,他身后,傅云鹤和官语白也都一前一后地跟了过去。

那一老一少也也听到了马蹄声,闻声看了过来,都是面露喜色。

“外祖父!”萧奕喜出望外地唤道,将乌云踏雪停在了两人跟前,然后飞身下马。

一身青色直裰的林净尘捋着长须,笑吟吟地看着萧奕,道:“阿奕,听说你们已经收复了雁定城和永嘉城,甚好,甚好!”

林净尘一脸的慈爱,其中又透着一丝长辈特有的骄傲:自家外孙女挑外孙女婿的眼光委实不错。阿奕真有大将之风!

后方的常怀熙面色僵了一瞬,庆幸自己刚才那番话没来得及出口。

“我想起来了!”这时,他身旁的于修凡激动地用右拳捶打着左掌心,“那位姑娘好像认识大嫂吧?我记得上次我在踏云酒楼见过……”

于修凡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常怀熙却不想听下去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心里给了三个字:马后炮。

傅云鹤也是惊喜不已,脱口道:“林老太爷,霞表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韩绮霞的称呼引来后方官语白略显惊讶的目光,官语白若有所思,没有多说什么。

“鹤表哥,阿奕。”韩绮霞也微笑着与二人打招呼,然后解释道,“我和外祖父是来这附近采药的。有一种药草专门长在沼泽附近,我和外祖父找了几处沼泽,都没有找到,所以就跑来这里了……幸好还算有收获。”她背后的竹箩中已经装了不少药草。

这时,下了马的官语白也信步走了过来,含笑地对着林净尘和韩绮霞抱拳道:“林老大夫,韩姑娘,别来无恙?”

见状,萧奕和傅云鹤都是面露讶色,萧奕挑了挑剑眉,道:“外祖父,你认识小白?”

“一面之缘而已。”林净尘一边说,一边审视了官语白一番,又道,“官公子,我来给你探个脉吧。”

“多谢林老大夫。”官语白乖顺地把自己的左腕递了过去,林净尘稍稍撩起右手的袖子,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官语白的左腕上。

一旁的韩绮霞与萧奕、傅云鹤说起了之前她和林净尘在和宇城的一家客栈中偶遇官语白的事。

萧奕和傅云鹤听得兴致勃勃,萧奕笑着叹道:“这倒是巧了!”

萧奕的心中颇为感慨:这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外祖父治好了小白,小白恐怕在路上还会再耽搁几日,从而错过南凉掳人之事。没有了小白的顺势谋划,自己这边的战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林净尘收回手,沉吟片刻后,道:“官公子,前段日子你休养得还不错……不过这几日又劳累了。以你的身子,还是要多加注意。”

原本面无表情的小四随着林净尘的话语一时展颜,又一时蹙眉,眉宇间掩不住紧张之色。

萧奕眼巴巴地望着林净尘道:“外祖父,相逢不如偶遇,您给小白开几个方子调养一下吧?”

林净尘爽快地一口应下。

“多谢林老大夫。”官语白含笑着谢过林净尘。

这时,萧奕笑容一敛,正色又道:“外祖父,虽然雁定城已经收复,但这附近还是不太平,可能还是会有南凉人和流寇奔走……您不如随我在雁定城小住一段时日,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走吧。”

萧奕一片好意,林净尘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外祖父,您骑我的马吧!”于修凡殷勤地笑道,直接学萧奕称呼起外祖父来,同时翻身下马。

看于修凡自来熟的样子,常怀熙眼尾又抽动了一下,下一瞬就见那家伙屁颠屁颠地朝自己走来,非要厚着脸皮和自己挤一匹马。

竹子也自发地把胯下的马儿让给了韩绮霞,自己去和小四凑合着挤了一下。

一行人策马回了雁定城。

在哨楼放哨的士兵远远地就看到萧奕一行人归来,虽然奇怪怎么又多了两人,但也没人质疑什么,没等萧奕一行人走到近前,守兵已经大开城门迎他们入城。

众人驱马缓行。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璀璨的余晖给城墙、屋顶、树梢和地面覆上了一层血色,街道上空空荡荡,没几个百姓走动,那些酒楼、铺子如今都关上了门,一眼看去,整个城镇在平静中透着一种萧索而破败的气息。

韩绮霞下意识地抓紧了马绳,虽然她没有亲眼看到这里的战争,可是这些天一路南下采药、治病,却是经过了好几个曾遭战火涂炭的村镇,每一次都会让她有种近乎心痛的感觉。让她体会到了何为残酷,战争的残酷!

现在天色不早,萧奕也就没带着林净尘在城中闲逛,直接带他们回守备府安顿。之后又摆了接风宴款待二人。

说是接风宴,其实也就是他们几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桌上也不过是八菜一汤,更因军中不得饮酒,只能以茶代酒,简便得很。

现在雁定城正值百废待兴之际,城中原本的粮食大部分被南凉兵抢掠,哪怕从骆越城紧急送了一批粮草过来,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这个时候,萧奕作为镇南王世子,自然要做出表率,不宜大肆铺张。

不过守备府中的厨子却是手艺不错,加之小灰又给猎了只野兔让席上添了一道荤菜,而林净尘和韩绮霞也不是挑剔的,他们俩在外行医采药,一向是能省则省,能简则简,这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

唯有傅云鹤的表情有些怪异,不时地朝韩绮霞看去。若非是从小一起长大,他简直是要不敢认霞表妹了,不过是短短数月,霞表妹不仅是外表、穿着、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连饮食也是——看她现在的吃相虽然斯文,但是这胃口已经堪比一个大男人了……

这真的还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齐王嫡长女?!傅云鹤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晚膳后,众人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无论是林净尘和韩绮霞,还是萧奕、官语白一行人都劳累了一整天,大家都是沾枕即眠,夜渐渐深了,整个雁定城上下都陷入了安眠中,寂静无声……

突然,一匹红马急速冲进守备府中,就像是一滴水掉入热油锅,一下子把沉睡中的府邸给炸醒了。

“世子爷,我有要事求见世子爷!”

一个士兵从红马上翻身而下,急切地高喊道,立刻有小厮在前头带路引他前往萧奕的住处。

踏踏踏踏……

和衣而眠的萧奕听到外面的凌乱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猛然起身。

虽然说雁定城已经被收复,但是战争尚未平息,因此这些日子来萧奕一直都是随时待命的状态,让身体处于一种高度警觉中,以应变各种突发状况。

竹子半跑着走进了内室,禀道:“世子爷,是游弋营那边出事了……”

萧奕随意拂了拂衣袍,就大步从内室走向外面的堂屋。

那个士兵刚刚进屋,立刻满头大汗地单膝下跪,行了军礼道:“世子爷,游弋营有百来个士兵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前,就陆续有人出现了呕吐腹泻的症状,到现在还是腹泻不止。”

萧奕目光一凝。

自从拿下雁定城和永嘉城后,萧奕便任命了一支游弋营,负责周边的巡逻警戒。一方面是搜寻附近漏网的敌军、流寇,而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谨防有南凉大军突然来袭。

“请军医看过了没?”萧奕沉声问道。

那士兵忙抱拳回道:“回世子爷,军医说是肠胃不适……开了方子,但是服了一剂后,却不见效果。”

萧奕眉宇紧锁,怎么可能这么多人一起突然肠胃不适!难道说是粮草出了问题?

萧奕沉吟片刻,吩咐道:“再派两个军医过去,并仔细问一下,他们曾吃过什么。”

那士兵恭敬应是,随后便匆匆告退。

夜更深了……

……

黎明破晓。

碧霄堂的听雨阁里迎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身穿青色长袍的老者,精瘦干练;另一个是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高大健壮,皮肤黝黑。

“老太爷!”老者,也就是赵大管事,恭敬地对着轮椅上的方老太爷作揖,“您让小的找的锻造师傅,小的带来了。”说着,介绍他身旁的中年人,“这是张铸。”

那中年人张铸也是俯首行礼:“见过老太爷。”

“张铸……”方老太爷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是老张的……”

赵大管事应道:“不错,是老张家的长子,一手锻造的手艺颇有青出于蓝的架势。”这些年来,方承训管着方家事务,自然而然地也提拔了不少自己的亲信,可是像锻造师傅这类的大师傅讲究的是实打实的技术,却不是轻易可以被替代的。更何况张家的锻造术传了三代,自有他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独门秘技。

张铸有些惶恐,谦虚道:“小的还差得远呢。”

方老太爷让赵大管事亲自把人给带来,就是想看看这个锻造师的人品是否可信,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暗中进行,决不可让消息透出去分毫。

如今见是故人之后,方老太爷便也放心了不少。

他拿出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交给了张铸,道:“你且看看这个……”

这张纸并非之前官语白给予方老太爷的那张,而是方老太爷重新又摘抄过的,去掉了关于箭矢的内容,只留下了与冶炼相关的部分。

张铸恭敬地接过,才看了几行,就是目露精光,原本看着有些木讷的脸庞灵动了不少,急切地往下看着,然后激动不已地仰首对方老太爷抱拳请命道:“老太爷,可否由小的一试?”

内行人看门道,张铸粗粗一看,就明白了手中这张纸的价值,顿时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这种新的金属一旦锻造出来,不但坚韧胜于铁,而且价格也低廉许多,其价值不言而喻。

方老太爷微微一笑:“你有几分把握?”

张铸面露迟疑,沉吟一下后,道:“七成,不,小的回去与俺爹一起商量一下,应该可以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成!”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试试了。

“好!”方老太爷点了点头,又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此事事关重大,你想必也明白,首先,务必要私下进行,除了你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张纸更要保管妥当;其次,此事十万火急,你务必要抓紧时间。”

“是,老太爷。”张铸平复了激动心情,冷静下来之后,抱拳领命。

方老太爷又对赵大管事叮嘱了一番,就打发两人走了。

方老太爷坐在轮椅上,看着赵大管事和张铸离去的背影,心中有几分唏嘘。

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老了,老赵老了,老张也老了……以后都看阿奕、语白他们这些年轻人了,可是他们方家却后继无人……

方老太爷眸色微沉,对着小厮道:“青石,推我去书房。”

小厮青石自然是忙不迭从命,方老太爷进了书房后,就把小厮遣了出去,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没出来,连午膳都没吃。

听雨阁的下人担忧不已,便悄悄派人去禀告世子妃。

不一会儿,南宫玥就带着百卉来了。南宫玥知道之前赵大管事带人来过,只以为方家有什么事让方老太爷不悦。

“外祖父……”南宫玥挑帘进了书房,方老太爷正坐在窗边,阳光透过树荫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来表情有些忧郁。

“外祖父,青石着人与我说您没有用午膳,您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适?”南宫玥关心地说道,“不如我为您探个脉如何?”

方老太爷本来是为了方家日显颓势而有些心绪不佳,见南宫玥为自己忧心,正想说自己没事,忽然心念一动,幽幽叹了口气:“……阿玥,我没事。阿奕出征数月了,我就是担心他,没什么胃口……”

南宫玥忙安慰道:“外祖父,阿奕已经拿下了雁定城和永嘉城,我们安心等着他凯旋而归就是。”

“哎,阿玥,我自然也相信阿奕必定能大败南凉,凯旋而归,只是这么多个月,阿奕一直孤身一人在外,也没个知冷热的人照顾……”方老太爷一边唉声叹气地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南宫玥的神色,“阿玥,若是你能去惠陵城照顾阿奕,我也就放心了。”

自从上次官语白提议让南宫玥去一趟惠陵城后,方老太爷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说服南宫玥,如今这个机会正好,就让他老人家来替外孙装可怜吧。

南宫玥眼睫微颤,她当然也很想念萧奕,想去惠陵城趁机见一见萧奕。只是心中有太多的顾虑。

一来,方老太爷在王府里,无人照顾;二来,自己费尽心力才让王府的局面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是自己不在,镇南王“不小心”又被小方氏哄回去的话,那之前所做的就前功尽弃了。

方老太爷自然看出南宫玥虽意有所动,但又心有顾忌,他再接再励地接着道:“阿玥,若非我身子不好,真想亲自去惠陵城看看阿奕,你就当替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外有丫鬟禀道:“老太爷,四老太爷来了,想求见老太爷。”

方老太爷整张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几乎要滴出水来,冷声道:“不见!你让他回去吧!”不用见,方老太爷也知道方四老太爷是来找自己做什么的,还不就是为了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方家……

方老太爷现在想起他们的嘴脸,就觉得恶心。

丫鬟在外头应了一声,又匆匆地去了。

方老太爷揉了揉眉心,然后抬首迎上南宫玥清澈的眼眸,无奈地说道:“阿玥,这些年方家背靠镇南王府,日子太过顺遂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说到这里,他不由冷笑道,“门风败落到此,方家的列祖列宗恐怕地下有知,都会难以瞑目。”

他是长房,本有着管束方家的责任,可是,他却没有尽到这个责任。每每想及此,方老太爷的心情就会有些压抑。

南宫玥半垂眼帘,眼中闪过一抹犹豫,但最后还是直言道:“外祖父,方家是否想再嫁一个方家的姑娘入王府?”镇南王寿宴那日,南宫玥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方老太爷双眼微微瞠大,没想到南宫玥竟然已经察觉到了,唯恐她误解,急切地解释道:“阿玥,你放心,这等荒唐的主意,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外祖父,您莫急。”南宫玥笑吟吟地给方老太爷倒了一杯茶水,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是方四老太爷真的想把方家的姑娘嫁进王府,也未尝不可……”

方老太爷正要劝她别犯糊涂,忽然意识到,她口中说得是王府,而不是碧霄堂。

南宫玥把倒好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呈到方老太爷跟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外祖父,这事儿,父王想必是不会拒绝的。”镇南王从来都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如花美眷,“您又何苦做那‘恶人’呢。”

方老太爷苦笑了一下,说道:“阿玥,方家靠着嫁进王府的两个姑娘,得了镇南王府的庇护,没有受到大裕朝新立的动荡,这些年来,他们过得太安逸了,以至于现在不去想着培养起出色的子弟,反而依然想靠着方家的姑娘换来方家的荣华富贵。这样下去,不出三代,方家必亡……”他现在虽不是方家的族长,可也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方家基业毁于一旦。

南宫玥很明白方老太爷心中的无奈,说道:“外祖父,正因为如此,您就更不需要去过多的干涉了。如今的方家已是‘安而忘危,存而忘亡’,唯有当他们真得吃到了苦头,才会明白过来。有道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哪怕会因此元气大伤,也好过,来日亡族之祸。……您在,至少方家还有希望。”

方老太爷不禁若有所思。

是啊,曾经,方家能在南疆立足三百年不倒,靠的是一族的子弟齐心协力,在动荡的南疆逆流而上,可是这十几年来,没有危难在侧,他们终日生活在美梦中,以至日渐败落。

自己如今哪怕再劝再拉,他们也只会以为自己是老糊涂了,是不顾方家荣辱存亡。自己还有几年好活,就算一次次地拉住了方家犯蠢,等自己一去,方家没有出色的子弟承继,照样免不了衰败。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撞个头破血流。只有真得痛了,才会记住。趁自己还活着,到时候还有机会帮着方家重塑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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