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这下子也明白了,她握了握母亲的手,安抚地说道:“妈,我一会儿跟你说这个事情。”
“你们聊,我去给你们烧水,”胡寡妇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平安跟人坐了下来,开始聊了起来。
胡寡妇坐在外面,水已经开了,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们说了什么,她只看到女儿跟对方越聊越开心。
她的心里充满了焦虑,她想,她一直以来的担心就要成真了。
两个小时后,那个城里的少东家起身要走了,对方也礼貌地跟她告别,眼神里还有丝丝缕缕的歉意。
那是一个要带走对方女儿的抱歉。
平安则是拉着母亲进了门,她开口道:“妈,我想去城里。”
她终于把这个话说出来了。
胡寡妇一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掉下泪来:“不去不行吗?你现在在我们镇上也很好,大家都喜欢你,以后机器越来越多了,需要你帮忙的人也就越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城里?”
“这段时间我在教大家修机器。”平安说道。
“你……”
“妈,我在城里学的就是制造,不是修理,我从小就希望有一天我能造出像马车那样的东西,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坐在马车上好开心,因为我们都不需要那么辛苦地走路了。”
胡寡妇也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事情。
“ 妈,我现在有超出这样的能力了。”
胡寡妇抬起头,看向女儿,她的女儿恳求地看着她。
她想起了李振花,她还记得几天前,她多希望那个小姑娘的父母能够更加理解她。
她说不出同意的话,只是说道:“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平安,妈妈只有你了。”
平安听着这些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再一次抱住了她:“妈,对不起,我也想永远待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是我们真的不能这样子过下去了,你这辈子太苦了,我读书以后经常在想,为什么你那么勤快,依旧过得那么苦,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什么命,是这个世界有问题,现在一个新的世界建立起来了,有无数人已经投入了改造建设这个世界的伟大事业中,我不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不做。”
胡寡妇想起了报纸上那个钢铁厂的事情,她抬起头,她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那么坚强勇敢,又让她充满了恐惧。
“安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你喜欢弄那些机器,我们这里也有。”
“这里不够,我想要去制造水轮机,有了水轮机,就能建水电站,有一天,我们这里也会通电,有了电,一切都会更好。”女儿继续说道。
“可现在已经很好了。”鬼子走了,她们有地了,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吗?
“还不够。妈,你再等等,会更好的。”女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妈,你能理解我吗?”
胡妈不理解,她只是一个寡妇,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想自己的女儿活着,她以前拼了命想要女儿读书,也只是觉得读书人受人尊敬。
可她希望自己理解,因为女儿此时此刻是如此的需要她的理解,于是她点点头,眼睛一直看着女儿,她总觉得女儿身上有某种地方和李振花那个年轻同志是一样的。
她的女儿长大了,她的身体里好像多了很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陌生的焦虑填满了她的心脏。
胡寡妇第二天又看到了那个城里的少东家,对方在小镇上住了下来,见到她的时候,只是热情地打了招呼,并没有劝说什么。
胡寡妇心里知道,对方是真的看重她的女儿。
少东家就每天跟着平安一起去教大家修理机器,她也不摆谱,她甚至拿了一个本子,记录了大家对于各种机器的使用感受和想要改进的方向。
胡寡妇看着这一切,她对这个少东家印象更好了,可她说不出来让女儿离开的话。
“胡寡妇,那个城里的少东家还没走啊。”
傍晚时分,胡寡妇和村上的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服,妇女们好奇地看向胡寡妇。
胡寡妇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衣服上,不愿意说这个事情。
“说起来,那个少东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吧,我听米铺家的人说,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嫁人,也不知道嫁不嫁的出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可不是,我问了,听说都二十七岁了,镇上这么大的女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怎么都不着急。”
胡寡妇安静地听着,这些话题,她从来都是无法融入进去的。
她也不懂她们为什么那么着急把女儿嫁出去。
不远处,镇上的女孩们或背着背篓,或背着弟弟妹妹,手里拿着镰刀,三五成群的蹦着跳着,在田园里割野菜,能够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胡寡妇看着她们,像是看到了平安小时候。
平安小时候也会背着背篓和镇上的小姑娘们一起去割野菜,后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一个地嫁人了。
起初平安还很好奇,因为嫁人的时候,会穿漂亮的衣服,还会吃好吃的。
平安那个时候只有十二岁,也会说,妈妈我也要嫁人,这样我们就都能吃饱饭了。
也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平安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了。
也许是因为玲子被打,也许是小静生不出儿子,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后跳井死了。
胡寡妇低下头,拧干衣服的水。
她提着刚洗好的衣服,转身才走几步,就有人风风火火地追上了她。
是镇上的媒婆。
“妹子啊,找你找了大半天。”对方一上来就亲热极了:“喜事啊。”
“什么喜事?”胡寡妇皱了皱眉头。
“曾先生的小儿子看上你家姑娘了,这不是大喜事吗?”
“平安现在还不想这个事情。”胡寡妇拒绝了。
“妹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女儿不想这件事,不懂事,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不管了?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有孩子,安安读过书,年纪大一点别人也不嫌弃,你们可别不识好歹,这样拖着下去,以后还能嫁谁?”
胡寡妇有些不舒服,在她心目中,女儿那么优秀,就算是不嫁人也可以。
胡寡妇:“她还小。”
“小什么小,马上就成老姑娘了,你要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吗?”媒婆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我也养她一辈子。”胡寡妇语气也尖利了起来,她讨厌这个人说的话。
“你这个人啊,你也不怕你女儿以后恨你啊,你没听到别人怎么说的。还好他们家不嫌弃,平安又不是城里的姑娘,再拖下去,真没有人要了。”
胡寡妇气得掉眼泪,白了对方一眼,转身就回去了。
胡寡妇整夜都睡不着觉,过去的一切,周围的一切向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情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忍不住哭了起来,像是要把这一切无法调和的矛盾都哭出来。
这是她的女儿,她希望她高兴,更希望她平平安安。
“你去城里吧。”
第二天一大早,平安起床,就看到母亲收拾了包裹,交给了她。
平安忍不住抱住了她:“妈,对不起。”
“是妈妈对不起你。”
胡寡妇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胡同。
胡同尽头,年英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跟她们打招呼。
平安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跟我妈再说说话。”
胡寡妇始终低着头,她的女儿要去城里打拼,她的心像是被钢丝猛戳着,每走一步心就颤抖一下。
她仿佛不是送女儿进城,而是送女儿去刑场。
她抬起头,女儿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可她心目中,女儿永远都是那个拉着她的手,喊她去看马车的小姑娘。
现在,她的小姑娘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的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恐慌。
她想起了天不亮就出去种地,最后还是饿死了的父亲,想起了跪在地主大宅门口冻死的母亲,想起了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丈夫。
她只有女儿了。
女儿是她唯一的支柱,这么多年了,一想到女儿,她就有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胡妈的心几乎是在颤抖,她伸出手,想要阻止女儿离开自己。
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我会的。”平安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快去吧。”胡寡妇擦了擦眼泪,推了推女儿,送她离开。
胡寡妇看着女儿坐着马车离开了,她的心也空了下来,随着女儿离开了这个熟悉的安全的小镇,心里的这种空寂变成了越来越强的恐慌。
第二天,胡寡妇到粮仓,今天和往常不一样。
今天是个大太阳天,于是大家正在往外搬谷子去晒。
粮仓没有自己的晒谷坝,现在临时晒谷的地方是镇小学的操场。
此时操场上堆满了谷子,青年知识分子们正在搬着粮食。
胡寡妇一眼就看到了李振花这个姑娘。
她搬着一袋谷子,压得整个人都弯了。
胡寡妇赶紧上前去帮忙,李振花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
胡寡妇便从旁边提了两袋谷子,也跟着一起倒在厂坝上。
李振花放下袋子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又不休息,立马就又回去。
“你不休息一下吗?”
她跟上了这个瘦瘦的年轻姑娘。
“不累!这些粮食要快点晒好,运输队好送去城里,听说城里好多工厂开工了,电厂也开了,有私人粮商抬高了粮价,搞得人心惶惶,得我们的粮食进城了,物价就能稳定下来了,他们也能专心搞发展。”
胡寡妇听她说城里,于是问道:“你想回城里吗?”
“不想,这里需要我。”
她的表情那么轻松,她的眼神里有满足,有骄傲。
她的语气那么骄傲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