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透过车窗玻璃,望向路边绿油油的麦地,慢慢的,他视线挪转,遥望远处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的山峦,眼神怅然,轻启唇角:
“他们都很懂事,但……但有我这么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要他们认你这个大伯,恐怕不容易。”
儿女若是被十年前的他伤透心,不愿意再认他这个爸爸,又怎么会去认他的兄弟?
“老二,你也别太悲观,只要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我相信孩子们会理解,重新接受你这个爸爸的。”
沈锐浅声说着,对于胞弟为沈家所做的牺牲,十年来过的糟心日子愈发感到心疼。
夕阳西斜,有沈逸指路,不知不觉间,吉普车开进清溪村。毫无疑问,在车子进村的一瞬间,引来不少好奇探究的目光,同时引来不少小孩儿追着吉普车跑。
由于村道不是很宽,沈锐开得比较慢,加之担心一个不留意伤到追着车跑的小娃娃,车速上自然又慢了不少。
十年没回村,看着车窗外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沈逸着长兄停车,待车子停稳当,他打开车门,架着双拐,下车站到地上。
万般情绪在心头交织,他眼眶湿濡,看向正好与他四目相接的老支书,嘴角噏动,半晌,颤声唤对方:“云生哥……”
云生是洛支书的名字,年长沈逸十多岁,然,即便两人的年龄有察觉,可是在十年前,却是很谈得来的朋友。洛支书先是一怔,旋即语带试探:“……沈兄弟?”
见沈逸眼里泪水夺眶而出,洛支书当即上前:“真是你小子啊,沈兄弟!”
沈逸目中含泪点头,洛支书情绪激动,将其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会,最终目光锁定在沈逸腋窝架着的双拐上:
“你小子……你小子一走十年,音信全无,别告诉我,和你现在这状状况有关!”
沈逸张了张嘴,奈何喉中发不出一个音节,这时洛支书忽然视线挪移,看着一个方向边喊人边招手:“夏夏!夏夏快过来,你爸回来了!”
叶夏牵着叶宇从吉普车后方走过来,听到洛支书的声音,她脚下步子一顿,继而看了眼眼前不远处的吉普车,随后目光落向洛支书,心里思索着,便宜父亲怎如此突然地归来?
不过,她面上不见有丝毫有异样,手牵叶宇走至洛支书身旁,姐弟俩和洛支书打招呼:“叔。”
洛支书笑应了声,对二人说:“你爸回来了,赶紧和宇娃子带你爸回家。”
如是说着,洛支书又把视线落回沈逸身上:“沈兄弟,你先和孩子们回家,回头咱哥俩坐在一块再好好聚聚。”
叶宇这会儿很乖觉,他抿着嘴巴定定地看了沈逸片刻,就把视线挪开,不再多看一眼。他要向长姐看齐,可不会因为这没见过面的父亲回来,便欢喜雀跃,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爸爸。
沈锐将轮椅从车上取下来,着沈逸坐轮椅前行,被沈逸摆手拒绝,他遏制着满心情绪,静静地看着叶夏,良久,又看向叶宇。
“沈兄弟,这是宇娃子,你的小儿子。”
洛支书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对着沈逸介绍叶宇。
“叔,那我们先回了。”
叶夏说着,牵着叶宇继续朝家走。
她没去看围观乡亲们脸上都挂着什么样的表情,亦没去在意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同时没在意耳边传来的低议声。她神色自如,步速不急不缓,与往常无任何区别。
“沈兄弟你要么还是坐车上回家吧,还有……还有就是你千万别怪夏夏和宇娃子没叫你,毕竟……毕竟你一走十年,不
说回家看两样,连封信活着让人捎个消息回来都不曾有过,娃儿们有想法在所难免。”
沈逸摇头:“是我这做爸爸的不好,夏夏他们姐弟没错。”别过洛支书,沈逸架着双拐缓慢前行,不时与熟面孔打招呼。在他身后,沈锐开车如乌龟爬,向叶家逐渐靠近。
“你们说这人咋就突然回来了?”
村道上的乡亲们知道现在不是向叶家围聚一探究竟的时候,人父女父子十年未见,必有着说不完的私话,
他们若是跟着凑过去,那简直是没眼力见儿,但大家伙就刚才看到的,闲聊两句,没啥不可以的,于是,在吉普车开出数丈远后,村道上的议论声不自主多起来。
“离开十年,沈知青不会在外面另有家室吧?”
“想不通,这人既然活着,咋狠心到十年不回来?”
“不说人回来,写封信,找人传个话,这十年来也没有过,沈知青确实够狠心的。”
“现在回来有啥子用?好好的一个家,先是两个老的没了,接着媳妇没了,留下四个娃儿过日子,要我说,夏夏那丫头怕是不会给沈知青好脸。”
“不会吧?人家毕竟是亲父女,兴许沈知青十年不归有啥苦衷。”
“这谁知道呢,反正沈知青这人不地道,走了便走了,不想回来,也给家里来封信说说缘由,他倒好,是啥音讯都没有。”
“说那些过去的事干啥,我看沈知青这次回来,十之八九是接夏夏他们姐弟去京市过好日子。”
“沈知青腿都瘸了,能过啥好日子?”
“人家坐那么好的小汽车回来,这可是大干部才能做的,就像是之前那位姓贺的老同志来咱大队坐的车一样,如若沈知青不是啥大干部,能有资格坐小汽车回咱村?!”
“好端端的竟成了个瘸子,沈知青这十年来在外面也不知道遇上了啥事儿。”
……
村道上的议论声经久不息。
叶家。
叶夏忙着做晚饭,叶宇坐在院里的小桌旁埋头写作业,在叶家院门口停好车,沈锐走到沈逸身侧:“怎么不进去?”
站在院门口,站在自家院门口,沈逸心里的情绪跌宕起伏,因为院里的一切和十年前没多大区别,
在他眼里无比熟悉,就好像十年前他离开时那样,青石铺就的地面,这是他和岳父一起在山上找的石头,
一起铺的……菜圃,花圃,菜圃边上的水井,灶房边上搭建的棚子下面摆放着农具和柴火还有……还有他昔日跟着岳父用竹条编的鸡笼……泪水滚落,布满脸庞,沈逸嘴唇微颤:
“没变,大哥,我家里什么都没变……”
忽然,他又摇摇头:“不,变了,这家里再也看不到我岳父岳母,再也看不到英子了……”
沈锐闻言,心中酸涩不已,他说:“进去吧。”
沈逸轻“嗯”一声,架着双拐进入院里,口中喃喃:“英子,我回来了……爸、妈,我回来了……”
院里传来响动,叶宇握着铅笔的手顿住,他抬眼看向已然走进院里的两人,起身,没什么表情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也就在这时,叶夏走出灶房,对着叶宇就来了句:“小宇,不能这么没礼貌!”
叶宇鼓起腮帮子:“他们进咱家院子连声招呼都不打,我又不认识他们,问清楚他们的身份又没错。”
叶夏知道小孩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不认识两人中的另一个人,难道还不认识洛支书对着他们姐弟介绍的这位——他们的生身父亲!
没和小孩儿多做计较,叶夏从堂屋门口的屋檐下拎来两把竹椅放到院里:“坐吧,我正在坐晚饭,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沈逸满目疼惜地看着女儿,看着他当年走时尚不到七岁,现如今快十七的大女儿,他没有做声,沈锐出言回应:“好。”
在叶夏即将转身回灶房之际,他忙不迭做自我介绍:“你家夏夏是吧?!我是你大伯,你爸的亲兄弟。”
叶夏点点头,却没喊对方,这令沈锐禁不住感到异常失落。
叶斌推着自行车和叶红尚未进院门,叶斌的声音便扬起:“大姐,是贺三哥来咱家了吗?”
熟料,院里并未传来回应,叶斌不由狐疑,直至推着自行车进院门,看到有俩陌生的面孔坐在自家院里,
他眉头微拧,琢磨着那俩生面孔是何身份,来他们家又是为了何事,就见两人中的一人笑看着他说:“你是斌斌对吧?!我是你大伯,这是你爸。”
沈锐介绍完自己,又指指沈逸,道明身份,而后,他慈爱的目光落向叶红:“大伯猜你就是红红,对吧?”
叶红抱着书包站在叶斌身侧,先是轻点点头,接着,她将目光锁向沈逸,一字一句说:“我们有娘生没爹养,我们没有爸爸!”
发红的眸中情不自禁地染上怨恨,叶红忍着眼睛泛酸,冷声赶人:“请你们离开我家,我家不欢迎你们!”
“二妹!”
叶夏听到院里的声音,立马出现在灶房门口,她眉头微蹙,看着叶红说:“把书房放回屋里,洗洗手过来帮大姐烧火。”
叶红“嗯”了声,完全不顾亲爸脸上是何表情,小跑进堂屋,放下书包,洗过手,进灶房帮叶夏做晚饭。
“小斌……”
在叶彬将自行车推进堂屋放好,看着他出堂屋,站在院里将视线锁在他这个父亲身上,沈逸轻唤儿子:“小斌,爸爸回来了。”
“我没有爸爸,即便有,他也不配我们姐弟的父亲!”
被女儿儿子的言语接连刺伤,沈逸心痛得无以复加。沈锐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对叶斌说:“十年前的事你爸有苦衷,他不是不想回到你们这个家,是他有不能回的理由……”
见叶斌欲说什么,沈锐抬手制止:“先听大伯说完,等你听过你爸不能回家的苦衷后,要继续对你爸恶言相向,大伯不会管你。”
“我不想听什么苦衷!”
叶斌冷着脸给出一句。
“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对,让孩子们有什么火冲我发就好。”
沈逸眼里布满伤痛,他哑声说着,闻言,沈锐看眼沈逸,开口:“不把事情说清楚,你这是想要孩子们怨恨你一辈子不成?”
不待沈逸做声,沈锐的视线落回叶斌身上:“当年你爸为救你爷爷和你姑姑两条人命,才不能回到你们这个家,
另外,他十年前在抵达京市的第一天为救人致双腿受伤严重,经治疗虽仅保住一条腿,在这种情况下,
前有你爷爷和你姑姑两条人命需要他救,后有他这辈子成为残疾人的事实在,他只能在两边的亲人中做出一个选择。
腿残了在农村称得上是废人一个,你爸不想拖累你们,最终决定和你们切断联系,让你们以为他在外面出了事人没了,
但他这十年来几乎每月都匿名给你们写信,给你们寄钱票,想着这样能帮你妈减轻点生活负担,可是前天他意外得知,
他匿名写的信和寄出的钱票都被人利用职务之便暗自扣留,并意外得知你外公外婆和你妈身亡,得知你们姐弟四个全部出事,
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爸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有多痛,他不顾自己腿脚不便,就要买火车票回村里看你们,是大伯不放心,接到你爸的电话,一刻没停,开车送他过来的。
十年,整整十年,在你爸心里,觉得有他寄的钱票,你们都好好的,他不在意你们恨他,只想着你们能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却不知背后有人捣鬼,不知你外公外婆早早就没了,不知你妈也没了,大伯知道,不管你爸有多少苦衷,他当年没一去不回,就是说破天,也是他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们姐弟……”
叶斌出言截断:“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说这么多?丢下我们十年,现在跑回来,这是良心过不去了,想回来在我们姐弟这找点安慰?”
眼里泪光涌动,叶斌盯着沈逸这个亲爸冷冷说:“你家里人的命是命,我爷奶的命,我妈的命就不是命?
对了,我妈等你一年又一年,等不到你回来,直接做主给我们姐弟改了姓,我们有爷奶有妈,没有爸……”
吸了吸鼻子,叶斌在眼角抹了一把,续说:“为养活我们姐弟四个,我爷进山采药意外摔落山崖,
我奶听到这个噩耗,一口气没缓上来跟着我爷去了,剩下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姐弟四个,她是既当娘又当爹,
日日辛苦,累得身体患上潜藏疾病,突然间就离开了我们,一句话都没给我们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