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鲡银鲡也呆在当场,做不出反应。
「你怎会突然——」
难道,他真的……听见金鲡银鲡那番胡言?
不对,若听见,他神情不会如此平和,早该勃然大怒,斥骂她的坏心眼,数落她的虚伪,然后掉头走人,再也不管她死活,而非……
「你需要它,不是吗?」
来到宽敞外庭,霸下唤了声「光鲛」,一道耀眼白光如电劈下,教人无法直视,待白光趋缓,盘旋舞空的长鲛现形眼前。
那是由他龙骨化身,战时能成兵器「水箭」,平时则以坐骑驱使。
光鲛瘦长灵活,驰骋之速快如飞箭。
他抱她坐上光鲛,她仍感困惑,无法理解,频频回首,问他:「你带我去取仙果——不会违逆了什么天条海条?!不会受罚吧?!」
虽然,他愿主动领着她前往海仙洞,她该要心底暗喜,无须多问其他,只要顺着他,藉他之手获得仙果,但——
一切,发展得太迅速,她来不及欢喜,却记得……替他担心。
「当心,坐好,别摔下来了!」
霸下阻止她乱动,在光鲛背上,若不留神,随时会发生危险;况且光鲛一奔驰,速度飞快,稍有松懈,被抛了出去可不是开玩笑。
双臂将她圈紧,阻隔所有危机,两人靠得好近,他的声音飘在她耳边:「你想问什么,等到了海仙洞再说。」
同时,光鲛如拽满弓的箭,唰地摆尾,化为疾光,驰射了出去。
冲击的力道,迫使无双往后仰,撞进他的胸坎,背脊抵在那片厚实之间,即使扑面的海潮强劲猛烈,也无法将她震离。
因为,身后,有他护着。
连拍痛了颊的潮波,都被那只……高举于眼前的臂膀,全数阻隔。
谁也没有开口,此刻就算谁说话,也会被潮声淹没。
周遭景致急遽变换,海中光与影,交织错纵。
深邃的蓝、浓沉的黑,一一掠过,照映着他掌间掌纹清晰,肤色模糊,指与指,修长,美丽。
光鲛不负其名,如光似电,千里之距,由它驰骋,也仅止须臾。
巨大的神佛塑像,沿岩山而立,耸然映入眼帘。
佛像结跏趺坐,神情安宁,眸微敛,俯视万物。
仙裳构之以石,雕功浑然天成,轻灵飘袂,毫无沉重死板,左右围绕仙兽、清莲、祥云,同为石像,栩栩如生。
一尊佛,便是一整座海岩,山峦般雄伟壮观。
光鲛放缓驰游,靠往巨佛,越是接近,越觉石佛博大。
「这里……就是海仙洞?」无双脱口惊呼。
她原以为,海仙洞只是处小洞穴,未曾想过会是这等光景。
「洞口在佛手那儿。」
霸下跃下光鲛,留她在鲛背上,光鲛紧跟他身旁,与他并行。
「这一趟我本可自行来,无须占用你的休养时间。」他娓慢说着,稍有停顿,在无双正欲摇首,说出「你没有占用到什么……」之前,他再续言:「不过,取仙果,有我无法办到的情况,再加上你熟读魟医所借书籍,记得仙果各色用途,由你来取,自然最好。」
「咦?你无法取仙果?」
是职责所致?或是,有禁忌在身?
霸下回视她,眸很亮……明明那么亮,却有一丝黯光笼罩着。
「我看不见。」
「什、什么?」她有听见他所言,只是难以置信。
他是瞎子?
她盯着他的脸,由他眼中,看见了憨呆的自己。
不……不对呀,他完全不像盲人,数度相处,更瞧不出不便,他却突然说,他看不见?!
无双急伸出手,要在他眼前挥舞,验证虚实,被他轻轻擒下。
轻易就看出她的误解,霸下微微一笑,澄清道:「我并没有瞎。」
「可你说你看不见……」
「我看得见山,看得见海,看得见城中一景一物,眼前的人,眼前的事,也能看见你,身穿轻便劲装,削短发,模样伶俐,只是——我看不见『颜色』。」
他面容淡然,说着「残疾」,却听不见自卑或遗憾。
「我眼中的山,灰的;海,灰的;一景、一物,灰的,就连你……也是灰的。黑白灰,便是我所能看见仅有的颜色。」
他笑着,这么说。
翠如玉,碧青的漂亮瞳眸,竟然……藏有这般的残缺。
「仙果颜色众多,我却只能分辨深了些的灰、或是浅色的灰,我无法看见哪颗红、哪颗绿,就算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也帮不上忙。」
无双怔怔地看着他,耳朵听他说着,震惊自然是有,几乎是同时地回想起来,他总身穿鲜艳的衣裳,她嫌刺目、俗丽,认定赠衣的龙子,存心要看他笑话。
原来,他的兄弟们都知道,七彩的色泽,由霸下看来,只是灰的深浅变化,他们不过是希望……他能看到更丰富的纹样设计。
难怪,她问他:没有让你觉得,她仿似一朵鲜花,颜色娇嫩、粉致,想捧进手中,密密呵护……
他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难怪,她任性说着: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颜色,在我眼中,皆显多余。
他会牵起那样的笑。
难怪,她赠他各色海,无心一问:最喜欢哪种颜色?
他会涌现那样的眸光。
难以答覆的神情;「我求之却难得」的苦笑;以及略带惋惜的眸光。
她觉得好难受,一股酸涩,还有难以言情的复杂,涌了上来。
「你……」她想说些什么,才发现喉头干哑,发不了声,仿似被谁捏住颈,连呼吸都困难。
「我还能视物,日常起居也未有不便,比起眼盲之人,我幸运许多。」他倒乐观,反过来安慰她,因为她看来……像要掉眼泪了一样。
错觉,是他看错了,绝对是。
他亲耳听见金鲡与银鲡的谈论,字字句句,一清二楚。
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么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再加上她清醒之后,三个女娃的对话,让他明白……她无心于他。
她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回的示好,只有一个目的——仙果。
既无心,何来怜爱,又怎会为他落泪?
「所以你喝的药……」
「还抱持一点希望,想看一眼……其他颜色。」
「所以你看见的我,也是灰蒙蒙的……」
「我连自身龙鳞都已许久……未曾再瞧见其色泽。」这么说,应该有安慰到她吧?
眼中尽是一片黑灰,那是什么滋味?
没有红的花,没有绿的草,用着膳时,盘中全是看不出咸辣的颜色,别人开心赞美绮景炫彩,他却瞧不见半丝色彩。
幸运吗?
她光凭想像,都感觉害怕。
「你千万记得,确定了仙果颜色,才动手去摘,一摘下,光鲛会载着你返回龙骸城,你去找魟医,我已交代过他,他会尽力帮你。」霸下边走,边叮咛吩咐,右手触抚光鲛绒毛,轻柔梳弄着,也要它听。
「你不一起回去吗?」
「我留下善后?」
「……善后?」
「海仙洞里有守果的兽。」他淡淡说道。
她知道有,它还与霸下颇亲近,他擅的「善后」,是要安抚那只兽吧。
两人抵达石佛之掌,与佛手相较,两人何其渺小,佛的一指,如千层之塔,高耸难攀。
「没有看到洞口。」她左右张望,寻不到入口处。
「我来。」霸下示意光鲛后退,他蓄了力,双臂愤壮,手背浮上鳞。
那是好漂亮的翠青,似最嫩绿的叶、最澄透的玉。无双看得好清晰。
石佛双掌定印,本是十指合拢,霸下分托左右两边,微族巧劲。
「你要分开佛掌?不可能做到哪——石像那么巨大,光是一根小指,就有千斤重——」
轰隆巨响,盖过无双的疑问。
佛手印,在她眼前被撼动、被分开,一泓微光溢了出来,像极了双掌之中蕴放的仙芒。
「石佛的双掌……打开了。」她双眼看怔了。
那般巨大、沉重的石像手掌,让霸下轻易分开,他的力量好惊人……
「别离开光鲛。」霸下再度叮咛她。拍拍光鲛的脑门,要它机灵跟上。
穿过佛手洞,洞内白石散发开然光晕,内径明净敞亮,行约百步,视野瞬间开阔,难以置信这是在洞穴之中,所以看见的绮景——
海仙洞,别有洞天。
缥缈的雾笼罩洞的上方,像一片宽阔苍穹,洞内无水,存有足量空气。
「里头好温暖。」她忍不住好奇张望着。
但更暖的,是他烘去她身上海水,那湿炙的光。
「海仙洞内的白石,可发光、藏热,洞中所有动植物,全凭借着它生长、茁壮、赖以维生,它就像陆路上的日,造就一处奇特秘境。」白石的光辉映他说着话时淡淡扬起的笑容。
笑容突地消失,霸下扬袖,止住光鲛游步,一道黑影,庞然大物,速度极快、极猛,重重震地,挡在他们面前。
那是只双头巨兽,似虎,又比虎大上太多太多,脖长如蛇,背披鳞,身长毛,一首黑毛金纹,一首白毛红纹,却同样血盆大口,牙利如剑,对着他们嘶声喷气。
两颗脑袋,四孔鼻洞,喷着气,轰轰作响。
黑首靠近霸下,白首紧盯无双,明显地,黑首凶牙敛起,神情较为和缓;白首则不然,沉狺滚动在它喉间,嘴角大咧,处于攻击前的状态。
无双气息陌生,令它警戒。
「别怕,别回瞪它,在你有擒果动作之前,它不会轻易伤人。」霸下嗓音平浅。黑首没抵抗他的伸掌揉弄,甚至温驯地眯上了厉眸。
意思是……她一碰到仙果,它就会扑过来,咬断她的颈吗?!
「来吧。」霸下继续走,光鲛跟上,当然,那双头巨兽亦步亦趋,防备尾随。
「它一直跟着,怎么摘仙果?」无双频频回头,巨兽跟在不过十步的距离,喷气声大到像紧贴耳边。
「不用担心,我既已答应助你,绝对会让你带走仙果,并且平安回去,毫发无伤。」他担保。
说不感动,便太丧尽天良了。
她无法无动于衷,银鲡说:「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应该不是胡说。
脸,红着;心,暖着,在她胸臆之意,漫着动容,满而充实。
这个男人怎能教她漠视?
就算最初追求他,只为顺得得到仙果,一段时日的相处、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待她的好、待她的包容……
还有,在他身旁,前所未有平静、安心,以及依赖……
霸下之于她,已不再是一个关系遥远、近乎不熟悉,只是诸多「表哥」中的一位。
感动仍满溢着,暖热了她的眼眶,眼前的他,笼罩了一层蒙蒙水光,他眉眼含笑,神情是那般的柔,唇再启,轻声说话,不疾不徐,与方才担保时一模一样……教人悦耳的嗓音道:「毕竟,这是你委曲求全,强展欢颜,甚至逼迫自己追求不爱的男人,也想要达成的心愿……我会替你办到。」
心跳,倏地停滞。
突生的寒意,随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由骨髓深处慢慢地窜了起来。
无双姣容震慑,瞠着眸,望向他,他一脸平静,不见愠怒,说着那番话时,声调丝毫未曾起伏。
「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