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其如此,她不如豁出去,赌上一把!

用偷的也好,用骗的也罢,能拿到仙果一试,什么都值得!

她要她的双腿痊愈!

「这么晚了,你睡在这儿,不嫌夜凉吗?」

一双鲛丝履,有着最鲜艳的橙黄色,步入她的眼帘间。

在寂夜里,声音充满暖意,既不疾,又不徐,低吐着笑。

是霸下。

他蹲下身,一身风尘仆仆,该是甫回城,尚未回房休憩。

比起被看见窘况的恼,冲上鼻腔,酸了眼、扎了心的,是一股……想哭的委屈。

想向他泣诉,残缺的不便,永远无法治愈的惧怕,还有,碎散的自信……

无双强忍眼里涌发的水雾,不许那些懦弱的玩竟儿滑出眼眶。

「原来,是气沫破掉了?」他欲扶她坐起,她僵着没动,他耐心足,未加催促,只是静待她主动伸出柔荑。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好半晌,才扬睫觑他。

他唇边那抹笑,缓缓加深,停在她面前的手掌,悬在那儿,不曾挪开。

无双乌眸深邃,闪过一丝亮,忽尔,点亮了眼中光彩。

她要她的双腿痊愈!这念头就是她眼中的光。

想取仙果,霸下,是关键。这声音又重新响亮。

不替自己打算,这辈子,永远只能当个残废了……不,她绝不!

她伸手,右荑搁进他的掌心,由他搀起她。

「你不会做气沫泡泡?」

「我做的一点都不牢靠,游没两步便会破了。」

他动手要再为她凝出气沫,被她阻下。

「腰上绕着气沫,睡时还是得取下,别那么麻烦,抱我走一段路,行吗?」她做出要求,声软、清甜。

「好。」他颔首。

区区几步微距,加上她身子又轻,他丝毫不觉累赘。

霸下打横抱起她,她的重量教他眉峰微笼。

好轻。

「我一点都不轻。」她回应他,他才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感触说了出口。

「我几乎感觉不到重。」双手捧着她,比捧根羽绒差不了多少。

「被一个将螺轿扛上肩,面不改色,汗不湿襟的人,夸赞『感觉不到重』,真是开怀不起来。」无双睨他一眼。拿她比螺轿,她当然轻得多,否则,岂不成了大母鲸。

他笑。「也是。」

见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观景园,她又出声道:「我还不困,不想回房,想在外头坐坐,那边的大岩,将我放下,你就可以先回去休息。」她指向不远的凸岩。

凸岩嵌于城下峭壁边,四周发满鲜红彩珊,底下则是一望无际的海谷深沟。

「那里太危险了。」闻言,他立即反对。

即便她双腿健全,他都不赞成放她独自一人于此,更何况,此刻她行动不便,他万万不会照办。

「只是坐着,没有危险。」她说。

他一脸没得商量,难得严肃,让她想笑。

他板起脸,倒是不见凶恶,他那副好脾气的长相,怎样也端不出威严。

「不然,就这儿吧。」

她指指两人所站之廊,要他放下她。

她扶着廊柱,想站稳,双腿却力不从心,只得速速往栏缘一坐。

她抬头,朝他微笑,要他放心。

「我坐在这里,总没什么可担心了,你别顾忌我,你才刚回龙骸城吧?也该累了,早点去睡。」她淡淡几句,要赶他回房。

霸下非但未走,也在栏间坐下。

「我也不困。」他解释不走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将她独留下来。

这男人,很细腻,很体贴,很……好。

「早上还听魟医提起,派人送药到海仙洞给你,我以为你没这么快回城。」所以看到他,她很惊讶。

「正因药丹吃完,我才离开海仙洞,准备回城,半途遇上送药龟徒,但我已离海仙洞有段距离,便不折返,直接往龙骸城归来。」

一归来,便撞见扑地的她。

「否则,你原先还会留在海仙洞?」

「应该吧。」

「是独自一个人,抑或……有人相伴?」才人乐不思蜀,一走,便是数十日不归。

「不算独自一人,也不算有人相伴。」霸下的回答,让她一头雾水,细眉蹙起,投来的眸光充满困惑。他进一步说明:「海仙洞里有守仙果的兽,虽不会言语,但通晓灵性,确实称得上是良伴。」

短暂稍顿,两人目光皆远眺,落向城的另一端,水亮朦胧,景物微微波动,海中五彩藻草,色艳,姿妍。

「人呢?」她又问。

「嗯?」

「除了兽之外,海仙洞中,没有藏了个佳人,让你对那儿依依不舍?」

她的猜测,换来他一笑,摇了摇头。

「自然没有。」

无双美眸轻挪,由景物之间瞟向他,「为什么要说『自然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意外。你长相不差,身分又尊贵,受姑娘青睐,并非多惊奇之事。」

「我嘴拙,人也驽钝,姑娘家不喜爱的。」他的口吻不闻遗憾,倒像轻松许多。

她不苟同,脸上神情亦是这般表露着。

她不觉得嘴拙、人驽钝,有何不好?

嘴虽拙,至少不说花言巧语;人驽钝,不会有心机城府,无须担心他是否脸笑,心不笑,肠子拐了多少弯、藏了多少念。

「姑娘不喜爱是一回事,你呢?你有喜爱的人吗?」不被爱,不等于不爱人,也许他默默恋慕着谁,痴心守候,等待对方回眸……

这念头,让她胸口抽紧,莫名其妙地发起酵。

「没有。」

酸意,遽降。

尤其,他答得不假思索,没有半点隐瞒、遮掩。

「没有让你目光难离,觉得她炫目,像温暖日芒,金灿辉煌,教你紧紧追随……怦然心动的女子?」无双挑眉,再问。

「没有。」他的回答仍是相同两字,配上一抹笑,淡淡的和煦。

她眸光紧觑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眼睛瞧着,嘴儿管不住,再度逸出提问:「没有让你觉得,她仿似一朵鲜花,颜色娇嫩、粉致,想捧进手中密密呵护?」

这回,霸下顿了顿 ,似乎她的问题带些难度。

不过末了,他的答覆,浅而坚定:「没有。」

她想,她可能问错了,才会让他迟疑,于是稍做修正:「没有让你认为他……英勇威武,像棵耸天大树,教人心安,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会这么问,是因为她见过雄雄相亲的鱼侣,感情融洽,更胜雌雄,才猜想他是不是……

霸下先怔忡,后朗笑。

她想像力太丰富,问出那席话时,表情谨慎、严肃,不是嫌恶或排斥,倒像是……担心。

担心他爱的是男人,而非女子。

「像我这种模样,依偎在男人臂膀间,你不觉得……不太舒服?」

他已经够威武、够耸天了,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努力想「小鸟依人」,也做不出味道。

「是不太舒服。」何止「不太」,简直伤眼。

无双不敢想像下去,怕自己噗哧喷笑。

「那……没有让你认为,他纤纤可怜,更胜女子美丽……例如九龙子,那般精雕细琢,难得一见俊俏男子?」她举了活生生的实例。

霸下险些要伸手过来,捂住她的嘴。

「小九讨厌被这么说,你千万别当他的面说出这番言论。」小九可不会看在她腿疾而手下留情,照样绞断她的细颈。

「我只是举例。」

「举例也不行。」他不希望看见她被小九追杀,小九发起性子来,鲜少有人能压制他。

她翻了翻白眼。不举例就不举例,但心中的困惑,还是想得个答案。

「所以,你有无心仪的男人?」她直白问。

「没有。」

「你说了很多次的『没有』。」都没有其他答案,虽然她不乐于听到其他答案。

「而人我,一再问着许多……我只能回答『没有』的问题。」不是他敷衍,或是了无新意,只是实情如此,他编派不来谎话。

现在,轮到他也很想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无双眉峰微动,一脸「咦?我刚没说吗?」的讶异,不过,此时补上也不算迟——

「因为,我想追求你。」

霸下很震惊。

难以言喻的震惊。

被如此直率的表白,还是头一遭。

他实在……不知如何反应。

所以,追求之前,当然要知己知彼,若你心中有人,我不就自讨无趣了。

呃。对,当时他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字,还很气虚。

既然你心中位置没人霸占,代表我有机会,你会嫌弃……我的腿吗?

她眸中闪过些微自卑,又极快隐藏起来。

但,他看见了。

呃,不会。确实是不会,他知道负疾之苦……

那就好。

她笑了出来,眉眼俱弯,杏眸灿亮,说出这三字时,唇角像沾了蜜一般,笑靥甜丝丝。

她这么一笑,他反倒呆住,看着那抹轻笑,绽放鲜妍。

他几乎可以感觉,那便是粉嫩的颜色……

我可以追求你吗?

「请自便……」

怎会有人给了这样的回答呢?

有,就是他。

他不排斥她的提议,也说不上开心或麻烦,只是困惑——

「我一直很自便呀,八哥只顾发呆,动也不动的鱼泥糕,我都吃掉半盘了,还不够自便哦?」

九龙子嚼食着,满嘴咸香,口齿不甚清晰。

他以为霸下与他交谈,于是回道。

「不,我不是同你……」霸下欲言又止。

「唔?」九龙子嘴边叼着半块糕。

「没,没什么。」霸下摇首。

他不认为小九是个能商量这种事的人,因为,小九的角色和他相仿,也处于「被追求」的一方。

虽然,小九毫无自觉。

「小九,八哥问你个问题……」

「问呀。」

「你会为了一坛梅子,而对送梅子之人……动心吗?」

他想探索,她为何突然产生追求他的念头?

他对她做过的事,逐一细思,大抵是送梅子配药,足以让她,嗯……因感恩而生爱——呃,这么细腻的少女心思,她会有吗?

「当然不会,一坛梅子就想收买我?」九龙子嗤声,义正词严。

「果然是——」

「还要烤乳猪、东海煨龟腿、南海麒麟鱼羹、西海水晶虾串、北海烧鱿、天仙酒、彩虹糖饴……」九龙子不断数着。

不该问小九的,是他的错,是他以为能从小九口中,听见哪番大道理,能解他疑惑的错。

「别数了,当八哥没问。」

九龙子停下扳指细数,一对晶亮眸子,直勾勾地锁定霸下……身后。

霸下随即回头,一大把的海花迎面撞上。

「送你。」无双的声音充满雀跃活力,在海花后方响起。

「……」海花花瓣万紫千红,时开时合,在他脸颊上挠弄,搔痒着。

「你这叫——把花『砸』在我八哥脸上。」离「送」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无双将海花挪开,再塞进霸下怀中。

无视九龙子存在,她眼中只剩霸下。

「我特别去摘来,各种颜色都有,鲜红,艳如火;靛蓝,澄似苍穹;碧青,一如你双瞳,翠绿好看,温润胜玉。」

此类说词,是她软硬兼施,要金鲡、银鲡仔细陈述,她们被追求时,那些雄鲡是如何示爱。

原来,甜言与蜜语,要说出口,一点也不困难。

她还以为见到霸下时,她会哧笑、或结巴、或僵硬,结果……意外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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