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也没有在椒房殿久留, 跟叶皇后说笑了一阵儿后就起身离开了。
叶皇后这才问起宫人长宁殿那边的事,“淑妃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回娘娘的话,柳公公把赵王送过来时叮嘱奴婢, 让奴婢在只有娘娘的时候跟您说——长宁殿那边儿, 您不必挂心了,圣人自有安排。”
听了婢子的话,叶皇后只觉松了一口气。长宁殿的事, 她是当真不想沾手。
今日阳光甚好, 顾倾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身后跟着秋实与飞絮。
飞絮是个活泼性子, 兼之身边又没有旁人,看着天光大好,也就和顾倾笑说:“县主, 这可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呢。”
顾倾挑了挑眉,没说话, 秋实忍不住接话了:“你瞎说什么呢?天气这么凉,放风筝得春日里才好。”
飞絮吐了吐舌头,解释说:“这会儿放风筝,跑起来也不会很热,多好啊。”
秋实翻了飞絮一记白眼,“容易着凉啊。”
顾倾颇为好笑地看着秋实和飞絮,并不责怪婢子们偶尔的闲话。
飞絮犹想为这时节辩解几句,却见远远行来一名穿着紫色官服的人, 忙着肃了肃神情, 和秋实一起向来人行礼。
“吴王。”
来人恰是刚从建章殿里出来的萧钰,萧钰被泰和帝叫过去问了些寻常问题,寻常到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子之间的谈话。
“你对阿爹给你选的王妃可满意?”泰和帝舍弃了“朕”这样的称呼, 同普通父亲一样,语气温和慈爱地问萧钰。
萧钰的王妃和兄弟们的略有不同,皇子们的娘子基本都是出身世家,萧钰的未来王妃也不例外,其人出自汝阳郭氏,祖父是汝阳侯郭寻,祖母是平阳大长公主。这个郭氏的不同在于,郭家掌握兵权,且盘踞大胤北境多年。
萧钰的婚事一定,朝中不知多少人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那可是北境的“土皇帝”郭家啊。
兵权意味着什么,任是谁都心知肚明。
可泰和帝却偏偏把郭氏女指给了萧钰,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希望萧钰接掌兵权,成为国之肱骨,还是希望萧钰大权在握,荣登大宝?
就连
萧钰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泰和帝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泰和帝正在尝试一点一点地将北境的兵权收回来,至于泰和帝后续的意图,他并不敢妄自猜测。
君父君父,先是君,再是父。
是以当泰和帝问起他对这桩婚事是否满意时,萧钰微微敛了眉目,笑容里带着三分羞涩,三分期待地看向泰和帝:“郭氏是阿爹亲自给儿选的王妃,儿自然是满意的。”
泰和帝笑着点点头,又道:“郭氏的祖母是你姑祖母,你们这也算是亲上加亲,日后相处,你须得尊重她、爱护她。”
萧钰心下的疑惑更深了,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的样子,笑呵呵地应了泰和帝:“阿爹放心,既是娶妻,我必然会与娘子互相扶持,和谐一生。”
“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好。”泰和帝踱着步子走到萧钰面前,抬手拍了拍萧钰的肩膀。
“儿只愿不负阿爹的期望。”萧钰的笑脸上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你很好,很好。”泰和帝继续在建章殿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嘴里不住地念着萧钰很好。
萧钰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跟着泰和帝在建章殿里来回梭巡,一开始还觉得心里忐忑难安,慢慢的就安定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泰和帝才停下步子,对萧钰道:“你出去罢。”
“是。”萧钰依言而退。
萧钰不知道,他离开建章殿时,泰和帝看了他的背影良久。
“柳安。”
捧着拂尘站在角落里的柳安听见泰和帝唤他,立时就站了出去,神色恭敬,“圣人。”
“你说若是五郎和九郎长大了,会不会是吴王现在的样子?”泰和帝微微眯起了眼,“朕的这些儿子里,最像朕的居然是吴王。”
柳安顺着泰和帝的话夸了萧钰一句:“吴王殿下的确是难得。”
“周王最近在做什么?”泰和帝一转眼又想起了他那一根筋的直肠子儿子,心道德妃真是用心了,在宫里都能把儿子养得赤诚一片,只是可惜,少了几分机心,总是遗憾。
提及萧钏,柳安也忍不住笑,“回圣人的话,奴婢也只是听说,听说周王近来忙着去京都府的各处小摊子上买吃的喝的玩儿的送到姜家去呢
。”
闻言,泰和帝不由哑然失笑,叹息着摇摇头,“一团孩子气。”
“周王不就是孩子心性嘛。”
“德妃呢?她就看着周王成天不着调地瞎跑?”
“圣人容秉,德妃娘娘倒是想管周王,可这不是管不住吗?周王成天风风火火的,德妃娘娘也就只能干冒火了。”
泰和帝被柳安这话提起了兴趣,在他的印象里,就没有什么事是许德妃束手无策的,再是难事,许德妃也能想出法子来把那难事给踩到脚底下。如今听柳安说许德妃干冒火,不禁有些想去看看许德妃是怎么个冒火的模样。
“朕今晚去看看德妃。”泰和帝吩咐了柳安一句,就转身去桌案前拿起了一本奏折翻开来。
“是。”
大好的天光里,萧钰随口将顾倾的两个婢子叫起,紧接着就眉眼含笑地看着顾倾,喊了声:“阿姐。”
“七郎,怎么?阿舅考校你功课啦?”顾倾笑眯眯地问萧钰,眼里尽是戏谑之色。
“我怎么会怕阿爹考校功课呢?”萧钰朗声大笑。
“你就嘚瑟吧。”顾倾当然不会不知道萧钰读书颇为用功,在一众皇子之中尤为出色这件事,开口便又是一句玩笑。
“我自然是能嘚瑟嘚瑟的,阿爹刚刚可还夸我了呢。”萧钰眉梢飞扬,看得顾倾忍俊不禁。
远处的墙角处有一抹深色衣襟一闪而过,顾倾认得那个颜色,宫中宦官们大抵都穿着那个颜色。
顾倾迎着远方来的风,眯了眯眼,放轻了声音打趣道:“你长小尾巴啦。”
萧钰面色如常,平淡地接了句:“嗯,阿姐眼尖。”
顾倾翻了萧钰一记白眼,“我还当你是跟八郎学得活泼了许多呢。”
很显然,萧钰一直都知道有人跟在他身后,刚刚那颇具童心的表现,都只是表演。
“阿姐,走吧,我带你去找长泽兄。”萧钰也不再跟顾倾闲扯,转而换了个话茬子。
“你知道他在哪儿?”顾倾往建章殿这个方向走,原本就是打算来找姜润的,如今听萧钰这说法,看来姜润这会儿应是不在建章殿。
“阿姐,记录文公生平的传记可还没修订完呢,长泽兄身为中书舍人,不在建章殿,自然是在文轩阁啊。
”萧钰冲着顾倾露出一排大白牙。
顾倾偏了偏头,“我为什么觉得你在嘲笑我?”
“错觉,错觉。”萧钰自我认可式地点了点头。
顾倾懒得跟萧钰掰扯,自己抬脚向着文轩阁走去了。
文轩阁就在勤政殿后面,顾倾和萧钰走到文轩阁时,里间正吵得很是热闹。
一个人说:“文公固然是国之肱骨,可这也改变不了他阿承上意的事实!”
另一个人说:“废世卿世禄是利国利民之举,文公首倡,正是做了居高位者应该做的事情。”
“浅薄门户,你懂什么?”
“你就懂了?!”
先帝在世时,废世卿世禄,改爵位承袭制度,开放官吏考试之通路,史称“景熙新政”,而推动景熙新政施行的最大功臣就是已经过世的叶景莘。
叶景莘已然辞世,世人仍在因为他的身后名而争吵不休。
顾倾觉得若是叶景莘泉下有知,必然也会嫌这些晚辈吵闹。
“七郎,我们走吧。”顾倾侧首看向萧钰,没了进去的心情。
萧钰心知顾倾是为叶景莘不平,也不勉强,转身跟着顾倾一起走了出去。
“我送你回府吧,阿姐。”
“好。”
文轩阁内,姜润并不参与同僚们的争执,只顾着提笔在宣纸上挥毫洒墨。
楚敏偏头看向姜润笔下的宣纸,只见上面赫然便是《出师表》。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楚敏转头看着互不相让,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同僚,悠然发问:“不知诸位是贤臣乎?是小人乎?”
楚敏的话说得明明白白,景熙新政是先帝在世时的功绩,缓解了国库的压力,使得中央日渐强大,在天灾面前,可以及时的救助百姓,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若是有人要否认这样的功绩,那他是贤臣,还是小人?
姜润停下笔,赞同地看了楚敏一眼,又看向呆愣在原地的同僚,叹了句:“两朝开济老臣心啊。”
在场的人就此沉默。
两朝开济老臣心。
做人臣子的,或许因为利益关系,对叶景莘心有成见,但对于诸葛孔明,约莫都是崇敬的。
“文公是能臣,亦是好官。”姜润为文轩阁里的争吵画下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