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太后

昭仁殿的茶恐怕不好喝, 这是顾倾在公主府被告知泰和帝请她进宫去喝茶的第一反应。

虽然姜太后一手的烹茶技艺颇为漂亮,但姜太后鲜少会在小辈们面前亲自烹茶,今日烹茶之举, 不得不言其姿态之柔软。

顾倾坐着车辇赶到昭仁殿时, 姜太后正与泰和帝说起叶皇后。

“皇后与你是少年夫妻,她性子一贯是这样的,不够软和, 但皇后立身端正, 行事磊落,是以她虽有不足, 仍旧好过旁人许多。”

姜太后看着泰和帝,语重心长地说着。

泰和帝略微一顿,含着笑回应了姜太后:“阿娘放心, 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儿子自然是清楚的。”

“你清楚就是最好了, 帝后之间,既是君臣,也是夫妻,你们终究是要相携到老的。”姜太后就像是所有的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一样,希望小辈们和和睦睦的,今日烹茶,母子之间说了许多话,说着说着, 不免也就落了俗套。

“阿娘, 我都明白的。”泰和帝抬手替姜太后斟了杯茶,神色温和。

顾倾脚步一停,垂下眼愣了愣, 还没拿定主意什么时候进去,就被宛娘一声“县主来了”给唤回了心神。

“外祖母,阿舅。”顾倾弯起眉眼向二位长辈行礼。

“阿倾来了,来坐。”姜太后冲着顾倾招招手,示意顾倾坐到她身边去。

“阿倾自长大后就没有喝过你外祖母烹的茶了吧?你幼时可还跟着你外祖母学过烹茶呢。”泰和帝抬眼看着顾倾,目光就像是看小时候的顾倾那样宽和怜爱。

“阿倾可一直都是个皮孩子,幼时学习烹茶,总是坐不住,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猫儿,反正只要不是茶具,都能让阿倾看得目不转睛的。”姜太后便也跟着泰和帝一起回忆往昔。

顾倾的童年几乎都是在昭仁殿里度过的,姜太后亲自教授外孙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种技艺,奈何外孙女对这些东西兴趣平平,学得也一般,顾倾反倒是出人意料地对刺绣颇

有天赋,姜太后就请了手最巧的绣娘来教外孙女,也算是让顾倾习得了一技之长。

“外祖母。”顾倾不好意思地唤了姜太后一声,面色赧红。

“你啊。”姜太后伸手点了点顾倾的眉心,“你们这些小辈儿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我如今在一日,自然就看护你一日,他日我若是不在了,你可得好生照料自己。”

“外祖母!”顾倾拧眉,小脸皱成一团。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阿娘自当是洪福齐天的。”泰和帝也跟着反驳了姜太后的话。

姜太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神色和蔼,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岁月打磨出来的独特温柔,她看着泰和帝,慢条斯理却极为坚定地说:“我早就不年轻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总是要走的,有些话,我要提前说出来。”

“你是圣人,是皇帝,但你也是兄长,丈夫,你和你妹妹都只有阿倾这么一个小娘子,我希望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对阿倾都能宽容些,阿倾是个好孩子,应该有安稳和乐的人生。”

顾倾沉默地看着姜太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泰和帝却冲着像是在托孤的母亲轻轻点了下头,保证道:“请阿娘放心,他日不论阿倾如何,她都是我视如己出的小辈。”

姜太后这才伸手将顾倾揽进怀里,刮了下顾倾的鼻子,调笑道:“听到了吗?你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找不到外祖母,来找你阿舅也行。”

顾倾却是不依,往外祖母怀里蹭了蹭,“我找得到外祖母的。”

“是,你找得到我。”姜太后安抚似的拍着顾倾的后背,软声哄她。

泰和帝唇角微扬之余忍不住低下头去,掩住了自己略有些红的眼角。

景熙帝不在了,叶景莘不在了,姜太后也在逐渐老去、衰弱。泰和帝一直在避免去想这些事情,可姜太后今日却将这些事情都明明白白地在他面前摆了出来,让他不得不去面对这些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事情。

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总有些事情的发生

是帝王也无力阻拦的。

与其说是姜太后在交代泰和帝照看好顾倾,不如说是姜太后借着让泰和帝照看顾倾的话告诉泰和帝,他是圣人,是皇帝,但同时也是一个人,一个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夫的凡夫俗子。他可以有最普通的七情六欲,却也要兼顾圣明君主的身份。

姜太后依旧是泰和帝记忆中的模样,永远有最适合的说话方式。

顾倾似懂非懂地听完了外祖母和舅舅之间的谈话,明白在今日这盏茶并不是姜太后为了她准备的,姜太后的茶是烹给泰和帝的,而茶之所以是她爱喝的云雾,不是泰和帝爱喝的大红袍,正是姜太后的高明之处。并不开门见山,但也直击人心。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顾倾抿了抿嘴,心说姜润倒还真是姓姜的。

为什么想到了姜润呢?顾倾微微敛目,想着姜润之前说过的炙猪肉,决定等姜润下次休沐的时候一起去尝尝。

茶也喝了,日头越来越高,姜太后自然而然地留了泰和帝和顾倾一起用膳,又递给宛娘一个眼神,宛娘会过意来,躬身退了出去。

顾倾侧首看向微微晃动的珠帘,在心里猜测宛娘的去向。

待得膳食将要一一摆齐之时,宫人的通传便解决了顾倾的疑惑——宛娘是去请叶皇后的。

“圣人。”叶皇后缓缓步来,一见泰和帝,不由一怔,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

泰和帝的脸色也不太自然,但还是上前虚扶了叶皇后一把,语气平和地接了句:“皇后也来了。”

顾倾在一旁险些笑出声来,只好悄悄地拧了自己一把,强行把满脸的笑意收起,摆出一张正经脸来。

姜太后似是浑然不觉泰和帝与叶皇后之间的诡异气氛,笑着招呼二人说:“今日算是家宴,都自在些,我这里没有那么多虚礼。”

泰和帝清了清嗓子,“阿娘说得对。”

这顿饭的气氛微妙而和谐,泰和帝和叶皇后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姜太后和顾倾倒是眉梢眼底尽是笑影。

饭毕,顾倾先行告

退,姜太后推说身子乏了,转身就自去休息了,留下泰和帝跟叶皇后二人面面相觑。

自上次因叶景莘是否配享太庙一事而争执之后,泰和帝跟叶皇后二人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相处。

泰和帝又清了清嗓子,主动向叶皇后示了好:“不知道椒房殿外的海棠花是不是还开着,皇后随朕去看看?”

皇帝给了台阶,正常人都知道要下,叶皇后自然不会脑子一抽就在这个时候跟泰和帝拧着来,于是微笑以应:“海棠花开四季,又有专门的花匠照料,自是常开不败。”

泰和帝与叶皇后就这样并辇而去。

宛娘一直在昭仁殿外目送着帝后二人离去,方才转身走进内室。

“娘娘,圣人和皇后娘娘一起回椒房殿了。”宛娘微微屈膝,向姜太后禀明了这顿饭的后续。

姜太后闻言只是一笑,反问宛娘,“你以前想过圣人和皇后之间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宛娘只道:“奴婢不敢想。”

“那如果是我让你想呢?”姜太后略一挑眉,追问着。

宛娘无奈,老实地摇摇头,道:“奴婢曾经希望圣人和皇后娘娘可以和和美美,白首如新。”

姜太后轻轻地笑了声,“我也这样希望过。”

“娘娘……”

“你不用说了,宛娘。”姜太后出言打断了宛娘的话,目光悠远地看着窗外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是我没把孩子教好,是我们有负于叶相公。”

“娘娘……”

姜太后这话说得有多重,不言而喻,宛娘几乎是立时就跪下了,看向姜太后的眼里满眼都是不忍。

“当初先帝驾崩,主少国疑,我以太后之身代为监国理政,叶相公从旁辅佐,方才有后来的安稳局面,叶相公一生为国为民,坊间尽都是骂他的,那些人阻止不了新法的实施,就那样坏了叶相公的名声,我什么都知道,却也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没有做。”

姜太后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

“娘娘,史官之笔,定是公正的,千百年后

,叶相公自会流芳百世。”宛娘是一路陪着姜太后走到今天的人,以女子之身代掌国政有多难,宛娘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叶景莘于先帝,是能臣,也是忠臣,于今圣,亦然。

“我想请人为叶相公撰写传记,记录叶相公一生之功绩。”姜太后睁开眼,做了决定。

“娘娘英明。”宛娘自是与姜太后保持一致。

姜太后眼睑一垂,她已经连主笔者人选都想好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告诉给泰和帝了。

明面上的主笔者是顾翊,由姜润等年轻文臣在旁协助,而实际上的主笔者则是姜润。

顾翊闲散惯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撰写者名单一经确定,自然不会有人看不懂真正做事的人是谁,那么自然而然的,崇敬叶景莘的姜润便能收获来自庶族寒门出身的官吏们的好感。这样的好感或许不是十分明显,但在需要庶族寒门出身的有识之士的力量时,却甚是好用。

出身微贱者,最是看重的便是别人的赏识,君不见,叶景莘为报先帝的知遇之恩,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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