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六郎

姜太后明显没有多留顾倾的意思,顾倾赖在昭仁殿跟外祖母撒了撒娇,确定婚事的确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之后,顾倾就起身向外祖母告辞了。她一声不响地离府进宫,又是在姜润亲自到公主府来送聘礼的时候,再晚些回去,只怕府里会乱作一团。

空着手来昭仁殿的顾倾一如既往地满载而归,尽管公主府里什么都有,但祖孙俩仍旧养成了这样的默契,以此来显示感情深厚,免得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今天在这人面前说这个,明天在那人面前说那个。

马车就停在宫门口,驾车的小厮福顺一直到看见自家县主领着婢子,带着赏赐走出宫门,才算是放了心。他就担心顾倾脾气一上来,犟着性子不肯回府,到时候,赵国长公主追究起来,人家舍不得宝贝女儿,可不会舍不得宝贝女儿身边的奴仆。

“县主,咱是这就回府了吧?”福顺帮着把婢子们捧着的礼盒放好,弓着身子,满脸堆笑地看向顾倾。

心知福顺是害怕被主家怪罪,顾倾也不为难他,径直点了点头,由婢子扶着上了马车。

“你呀,就只管驾车吧。”顾倾身边的春华颇有些看不起福顺这副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模样,眉眼一挑,便只留给福顺一个后脑勺。

秋实不似春华这般沉不住气,虽然心里对这福顺的行径也是看不上眼得很,但面上却是不露半分,抿着嘴,一声不吭地坐进了马车。

“哪有这样的,一面舍不下县主给的赏钱,一面又畏畏缩缩像是被谁逼着来的一样。”春华一上车就给顾倾倒了杯温好的茶水,把茶水捧给顾倾的同时不忘说福顺两句。

春华说着还埋怨似的看了秋实一眼,“你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秋实懒得跟春华争这口舌上的长短,兀自打开马车里的暗格,将里面的点心取出来摆好。

顾倾接过茶杯,握在手里,并不喝,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春华,直看得春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春华一个激灵,急急地向顾倾讨饶:“奴婢多嘴了。”

顾倾这才浅浅地抿了口茶水,

张口接了话:“你们都是公主府的奴才,在外代表着的是公主府的脸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旁人可不会记得你们谁是谁,他们只知道你们是公主府的奴才。福顺有什么不对的,若是要紧,自然有主子教训。”

“是,奴婢明白了。”春华点头如捣蒜。

顾倾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合上了眼假寐。

春华秋实本都是自小就跟着顾倾的婢子,然而此春华非彼春华。原先的春华去年得了急症去世了,现在跟在顾倾身边的春华原本不□□华,是公主府里一个绣娘的女儿,因着一手刺绣功夫精妙绝伦,才被赵国长公主选到女儿身边来。

许是因为其本身不是一开始就跟着顾倾的,春华到了顾倾身边后,就一直铆足了劲儿地讨好卖乖。顾倾对此一笑置之,奴婢间争宠罢了,不足一提,可若是春华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越过主子做事,事情便就不一样了。

顾倾心下自有计较,春华今后改过自新当然好,但若是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她也就只有跟阿娘说一声,给春华换个差事了。

秋实看着春华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也不笑,安安静静地侍奉在顾倾身侧。

公主府当初修建之时就是皇帝跟太后二人一起特意挑的地方,离皇宫近,顾倾自宫里出来,马车没走一会儿,就到了。

马车停下的时候,顾倾还纳闷儿,她的马车一向都是直接进府的,怎么今日还不到府门就停下了,莫不是她阿娘拎着戒尺来训女了?

不等顾倾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外间先响起了清清朗朗的少年音。

“阿姐,我刚从白云观回来,给阿姐带了白云观的豆腐皮素馅儿包子。”

不过是耳间听人说起白云观的豆腐皮素馅儿包子,顾倾却已经动了馋虫,嘴里津液骤生,抬手就掀开了马车帘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手里捧着包子的少年。

少年与顾倾一般年纪,比顾倾要小几个月,正是今圣泰和帝的第六子萧铭。早前一场春雨缠缠绵绵了好些日子,宫中的楚贵妃身子弱,受了风寒,萧铭今日去白云观,便是为了替楚贵妃祈福。

楚贵妃并非萧铭生母,而是养母。萧铭的生母只是掖庭的宫

人,生下萧铭才有了个美人的位份。打从萧铭出生,他就被送到了楚贵妃的千秋殿里。

儿肖母,不论是萧铭的生母还是养母,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又兼泰和帝其人相貌甚是不俗,萧铭想长得不好看,恐怕比长得好看要难上不少。

此时此刻,萧铭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平和,就连扬起的嘴角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顾倾眯了眯眼,觉得自己快被萧铭这张过分好看的脸给晃花眼了。

“六郎?既是从白云观回来,怎么不直接回宫,倒是跑到我这里来了?小心贵妃怪罪。”楚贵妃极得泰和帝的欢心,在宫中,就连皇后叶氏都不得不礼让三分,当初倘若不是楚贵妃生下的皇五子不足周岁即夭折,萧铭还不一定会被送到千秋殿去。

“想阿姐了,所以来看看。”萧铭冲着顾倾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其效果不逊于红日跃出海面。

少年将他的心思说得坦荡又真诚,顾倾虽觉萧铭这话有些不妥,却也没有细究下去,而是伸手接了萧铭手上的包子,笑盈盈地同萧铭说起了闲话。

姜润自公主府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的未婚妻已到家门而不入,就在门口同别的小郎君聊得兴起,而这个小郎君则恰是顾倾上辈子的夫君。

姜润忽然觉得左边胸腔里原本稳定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跳得愈发厉害了起来,直教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姜润依旧气息匀称,他看向顾倾和萧铭的眼里甚至犹带着几分与春色相得益彰的温柔笑意。

上辈子的萧铭也是这样,一口一个“阿姐”地唤顾倾,唤着唤着,就不是阿姐,而是阿倾了。

出现在姜润眼前的仿佛不是现在正与顾倾聊天的萧铭,而是那个被他挫骨扬灰的疯疯癫癫的废帝。

“你爱她,我一直都知道你爱她。”萧铭曾经死死地盯着姜润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便是一连串放肆的笑声。

“可她到死都是我的,她就死在椒房殿里,以皇后的身份葬在皇陵里,我和阿姐,生同衾,死同穴。”萧铭嘲讽姜润的意思过于明显,激怒姜润的意图也太过明显,可姜润还是上钩了。

旁人眼里泰山崩于

前而不改颜色的姜润被那个时候已经是穷途末路的萧铭轻而易举地给激怒了,只是因为萧铭提到了顾倾。那个不愿意嫁给姜润,转而嫁了萧铭,一生最是怕冷,怕孤独,却在冬日里没有炭火的椒房殿里孤零零地死去的顾倾。

姜润就那样遂了萧铭的愿,让他死得干干脆脆,而不是以废帝之身苟留于世。

前世无数个午夜梦回,姜润都在后悔,他不该让萧铭早早地死,他应该留着萧铭,留着萧铭和他一起在那个没有顾倾的世界里活着,看着萧铭痛苦,后悔,却又无能为力,万分卑微。就像当初看着顾倾嫁给萧铭,而后又以臣子的身份为大行皇后哭灵的他一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受尽百姓爱戴,众臣敬仰,可只有姜润自己知道,他有一个不堪启齿的卑劣念想——他对废帝的皇后情根深种,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爱已成疾。

应该放弃的,姜润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早在顾倾请他放弃求娶她之时,他就应该放弃的,而不是像后来那样,身为人臣却肖想着高高在上的皇后,甚至做了一回乱臣贼子,将皇帝从立政殿上拉下来,另扶了幼帝登基。

可在看到同萧铭说笑的顾倾之后,姜润就知道,所谓的君子之道,不过是书上空谈罢了。他这活过一世的人,唯一的遗憾就是顾倾,既然此生已经定下了与顾倾的婚事,那他就会好好地把顾倾娶回家,再将旁的居心叵测之人一一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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