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看到有什么从陆果脸上掉下来了,砸在纸上,留下水印。哭了。齐晖在心里这样想,然后心底叹了一口气。也能理解。陆果毕竟也只是个少年,遇到很多的事情,承担着很多的压力,突然可以松一口气了,哭出来很正常。就像溺水的人,在深海里死死挣扎,终于浮上海面,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控制不住地呛出眼泪。齐晖安静的待在陆果身边,等待他平复心情。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是那么的僵硬而冰冷。就像是一具死尸,不好好埋在土里,因为某些原因,出现在了死人不该出现的地方,坐在了活人所在的场所。陆果依旧沉默着,除了掉下那一滴眼泪,就没有了别的动作。齐晖友好而安静的站着。教室一片静谧,一束夕阳的光芒从窗外照进来,在穿透玻璃窗时,在玻璃上折射出一点亮眼的金色光芒,其余大片的余晖则将教室照得透亮。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光芒太过明亮,笼罩在阴影里的黑暗显得更加昏暗不明。对比起明亮的光,阴影里的黑暗像是随时觊觎着那些会不小心漏出破绽的人的怪兽,想要吞噬掉鲜美的血肉。教室外的声音传进来,热闹而嘈杂的,闹哄哄的,传递过来庞大而鲜活的生命气息。是属于活人的气息。陆果坐在阴影里,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身边的昏暗比起教室其他地方的阴影,更加的昏暗,透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因为站在陆果身边,齐晖也站在阴影里,光在他从后面穿过,铺洒一地。齐晖看着沉默的少年。说真的。齐晖不想惹事的。有时候,太管别人,会给自己惹事。齐晖真的不喜欢,是一想到就会皱眉的不喜欢。齐晖眉头皱起来,看着眼前低着头的陆果。心里叹了一口气,齐晖还是不想给自己惹事。他干脆拉过一张椅子,反坐在椅子上,手肘靠在椅背上,下巴搭在手臂上看着陆果,等陆果慢慢想清楚。齐晖耐心还是不错的。他小时候一个人,整整玩了五分钟搭积木!好吧,其实齐晖耐心不怎好,只能算一般,在他烦躁时尤其差。齐晖来到这个世界是来谈恋爱的,但是恋爱对象一直没出现。齐晖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带血的千纸鹤,其次就是陆果。前者是因为很有趣,后者是因为……出于同样身为人类的同理心。教室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齐晖伸出了手。少年纤瘦白皙的手,跨过了阻隔在两个人之间的桌面,拍在低着头的人肩膀上,无声地给予他鼓励。隔着衣服,齐晖能感到手下的身体依旧僵硬,还有些许冰冷传来。“我来写欠条吧。”齐晖说道,直接帮忙接管了借款业务。他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纸笔,开始写起了欠条。低着头的人依旧沉默地坐在座位上。一时间,教室里只能听见书写的沙沙声。齐晖就在这种静默里写完了欠条,他按着欠条,推到陆果面前,让他看一看有没有失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名按个手印吧。”齐晖说道。低着头的人僵硬了一会儿,才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机械地握住了放在桌上的笔。他的动作迟缓又笨拙,握着笔显得很用力。齐晖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陆果的手苍白到有些紫意,像是一张失去了温度的纸张。就好像这只手的主人严重的营养不良。刺啦被苍白的手握住的笔,用力地在欠条上写下一笔一画。那些深黑到要刺破纸张的笔画,慢慢组成了两个拼凑而成的字“陆果”。看到陆果写好了名字,齐晖抬起头,在教室无劳地看了看。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印泥之类的东西。齐晖只好选择另一种方式。他低下头,抽走了苍白的手握住的笔,在苍白的手的主人反应过来之前,拉起这只苍白的手。一种奇怪的冷意从营养不良的、苍白的手上传来。少年低垂着褐色琥珀一样的眼眸,认真看着他抓住的苍白的手,用黑色的笔在食指上开始涂色。没有印泥,只能暂时用笔代替一下了,能印出指纹就可以了。沉默坐在座位上的人好像呆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给他涂手指的少年。过长的刘海往两边滑落了一下,露出一只好看的眼睛,其中漆黑无光的眼眸,正在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前的少年。齐晖没有察觉到什么,他只是低着头认真地涂色。“好了,按手印吧。”等到把那只苍白的手食指涂满了黑色,齐晖放开了抓着的手,看向陆果,对他说道。沉默坐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低下了头。他缓慢的抬起手,在那张欠条上按下了指印。一个黑色的指印清晰落在了欠条上。这整个过程中,他是安静的。不过他本来就一直是沉默的。齐晖拿起那张欠条,问他:“你要转账,还是现金?”教室又沉默了片刻,齐晖耐心等待着。安静片刻后,低着头的人才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诡异,沙哑,好像嗓子里有冰晶在堵塞,又好像是肌肉僵硬地挤压出来的。“现……金。”“好。”齐晖一口答应下来了,“我明天带给你。”放完了高、利、贷,齐晖就挥手告别了,背着书包往教室外走去,“再见了。”坐在教室后排的人微微抬起了头,注视着齐晖离开教室。陆家。陆妈妈和陆爸爸正在吃晚饭。饭桌上摆着两道菜,靠近陆爸爸的地方还放着一瓶酒和一个酒杯。陆爸爸正在大口吃菜,像个没事人一样,偶尔还拿起酒杯喝一口。陆妈妈捧着碗,小口地吃着饭,时不时,她的脸上会显露出不安来。风扇在转动,因为太老旧了,吱呀吱呀的作响。陆妈妈捧着碗,忍不住回头看向客厅里一个正在轰鸣运转的机器。那是一个很大的冰柜,白色的外壳上贴着崭新的商标,看起来是一个新买的家电。陆妈妈看到那个冰柜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回头看向陆爸爸,小心翼翼问道:“真、真的不要紧吗?”陆爸爸不耐烦的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杯酒,然后看向客厅里的大冰柜,最后转头教训陆妈妈:“有什么问题?”“女人就是胆小。”“有谁会发现?有谁会发现?还能有谁闯到我们家里来?”“反正对外就说,那小崽子不上学了,跑去打工了。”陆妈妈看着陆爸爸欲言又止,脸上还是害怕的样子。“之前,那小崽子不是被人打了吗?要是有人揪着不放,就说那什么、哦,校园暴力!校园暴力把那小崽子赶到打工去了。”“我们还亏了供小崽子上学的钱呢!”陆爸爸说到这里,眼里精光一闪,想要借这件事去学校闹事,去找打陆果的人,讹点钱。他又没有赌资了。没了赌资,他还怎么翻盘。下一把,就下一把,他一定能翻本!他敢肯定,下一把他一定会翻盘!他一定能赢回来的!想到这里陆爸爸激动起来,仿佛赢大钱纸醉金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可是陆爸爸又想了想,万一被人追到家里来,发现了陆果的尸体那就不好办了。他可不想去坐牢。“哼。”陆爸爸鼻子里哼了一声,只能放弃这个弄钱的办法,继续大口吃菜。陆妈妈听了陆爸爸的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的脸上还是有些恍惚和害怕。她又悄悄回头看了那个轰鸣运转的冰柜一眼,然后转回头吃饭,转回头的时候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偷偷擦去眼泪。不知道为什么,陆妈妈想起了陆果小时候。陆果还在上小学时,陆爸爸第一次爆出了赌博债务,欠了二十多万,巨大的债务压得陆妈妈喘不过气来,每天都在拼命工作。读小学的陆果很懂事,放学之后就会去捡垃圾。有一天,小陆果捡完垃圾回来,看着辛苦了一天只为了挣钱还债的陆妈妈,跟陆妈妈说:“妈,你离婚吧。”那时候的陆妈妈笑着把陆果抱在怀里,温柔地摸摸他的头。“果果,妈妈不离婚,没事的……”陆妈妈一直坚信,一个完整的家才是家。她也一直想要给陆果很好的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