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2)
贺兰雪站起身来,看着勃日暮手中的酒壶,轻轻“哦”了一声。勃日暮心中一顿,持壶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不知为何,贺兰雪清冷的眼神,竟然让他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对方早已洞悉了他的打算,现在正带着一种有趣的眼神在看着他耍猴戏。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酒壶,微有些神经质地抚摸了一下酒壶的壶身。
这一切都被贺兰雪收进眼底,但他不动声色,在宫中,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贺兰傅贤喝下那杯酒没有妨碍,不代表贺兰雪也能活着走出去。看来越是安全,才越是危险。
勃日暮倒了一杯酒给自己,倒第二杯的时候,食指似乎漫不经心地一转,很快地松开,再倒出来的酒,还是同样的芬芳四溢。但他的心里却在微笑,贺兰雪始终没有任何抗争的表现,这就证明对方并不知道——这酒壶里有机关。他刚才按住了酒壶口边沿的小孔,便启动了壶中精巧的机关,倒出另一面的酒,是有毒的。他暗地里想:贺兰雪,你不要怪本王狠毒。这是皇帝要杀你。也怪你自不量力,敢跟他争夺心上人。勃日暮的脑海中,莫名浮现了萱儿清丽的面容,却一闪而逝。对勃日暮而言,再喜欢的姑娘,如果挡了路,也是要放弃的。这就是他们堂兄弟之间的不同。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贺兰雪仿佛真的一无所知,举杯作势要饮。勃日暮眉间浮上喜色,正在这时,贺兰雪却突然顿住,将那杯酒送到勃日暮的眼前,“王爷,这杯酒该是我敬你才是,我既无官衔也无爵位,怎好受王爷这一杯酒?”他说着,竟似无意中将酒杯放回了托盘上,再拿起的时候已经换走了勃日暮的那一杯。
勃日暮面色大变,他当然不会喝贺兰雪敬给他的酒,只因他知道喝下了这杯酒,不消片刻就要去见阎王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摔了托盘,连退几步,大声道:“将他们拿下!”
大殿前后左右,登时涌出数百名手执兵刃的轻骑营兵士来。
贺兰族人这时验证了心中的猜测,全都面无人色,纷纷站了起来。贺兰傅贤立于首位,沉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勃日暮面色冷然,沉声喝道:“本王奉旨:贺兰一族收留前朝余孽,图谋不轨,立即捉拿,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大殿的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顶御辇。众人心中凛然,知道皇帝终于到了。
御辇在殿外停下,勃长乐身着龙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只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地望着殿内的情景。穿过众人的身影,看见一袭白衣的贺兰雪还在大殿内,勃长乐的唇角出现了今晚的第一抹笑容。
他遥遥站着,并没有进殿的意图。他只是来确认,或者说,他想亲眼看到贺兰雪的死。
贺兰傅贤叹息,他早该预料到有这样一天。到如今,他已经无话可说,就算贺兰家没有谋逆之心,看今晚的阵仗,也难逃此劫。然而束手待毙,却不是贺兰族人的作风。
大殿内外一片死寂,只听见齐刷刷的一道声浪,贺兰傅贤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就在刚才那个瞬间,至少有两百名劲骑一齐弯弓搭箭,只要片刻,大殿内的人都会变成刺猬。
勃日暮此时已站在殿外,志得意满。
就在他即将动手的那一刻,一个白衣身影静静挡住了他。勃日暮大惊失色,眼前站着的男子,竟然是刚才还在殿内的贺兰雪。他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自己的跟前!为什么以自己的修为却毫无所觉,而贺兰雪的手,正停在自己的脖颈处!
“陛下,你要的,不过是贺兰雪一人的性命,何必牵累无辜?”贺兰雪却没有理会勃日暮,转而高声对勃长乐道。
勃长乐缓缓道:“你劫持明亲王,可是要朕放了他们?”
勃日暮一身武功却被在片刻之中就被制住,心中大骇。这时候听见皇帝这么说,方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劫持做了人质。
好!很好!他咬牙切齿地望着贺兰雪,可那人却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只大声道:“只要陛下放了伯父和贺兰家其他人,贺兰雪愿意束手就擒。”
“放他们走。”勃长乐面上笑容并未改变,他知道这些人走出去也是要死,外面还有他设下的另一重埋伏。
所以他毫不犹豫,挥手示意轻骑营放贺兰家其他人离开。
贺兰傅贤第一个迈进宫门,却是最后一个退出去的。他的目光,一直凝在贺兰雪的身上,但始终一言不发,最后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贺兰雪轻轻一抬手,勃日暮竟被推出数丈,堪堪落在御辇旁边。
天空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贺兰雪的脸上,他的眼睛忽然合了起来,神态也十分平静,仰首感受着雨珠接连的落下,就像他不是身处重重包围中,而是在寒夜中独立庭院听雨罢了。
接着,他慢慢睁开眼睛,却仍然望着天空不知名的某处,像是在等待什么的到来。
这一幕十分的奇异。
他一身白衣,仰首看天,月光越过宫墙照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唯有他的眼神,依然是明亮的。他静静立在殿前,仿佛天下所有的光辉都被他吸取了一般,月亮也只为他一人而亮。在众人看来,只觉得他的身姿潇洒之极,恍如神人。
勃日暮竟然叹了口气,“陛下,微臣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对他念念不忘了。”
勃长乐却冷笑道:“只要过了今夜,她就只能记得朕一个人。”
“放箭!”勃长乐下令。
眼看贺兰雪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射成刺猬,命丧当场!
然而,出乎意料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几百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全都变成石头了一般,没有一个人的箭顺利发出去。
他们不是不听命令,而是不敢听命令。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被重重包围了。大殿的四面八方,涌进了数不清的士兵,个个手持利器,对准了他们。
捕猎者变成了被捕杀的猎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勃长乐看见一个人站在众人的尽头,他闭上了双目,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异常的可笑。
他赌输了,从海明月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只要海明月知道了他的计划,他就必然会失败。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甚至让海蓝参与到这个计划中来?他是疯了吗?还是傻了?
不,他只是想最后一次确认,母后——不,应该是海明月的心中,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儿子。
在萱儿和自己之间,她会站在谁的身边。真是奇怪,他明明深爱着萱儿,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却还隐藏着深深的嫉妒,他想要知道,有了萱儿的海明月,还会不会把他当作亲近的儿子?
现在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她已经用她的行动,告诉了他答案。海蓝安静地侍立在海明月的身后,不光是他,还有震惊的萱儿。勃长乐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身子颤动了下,突然放声大笑:“母后!母后!你对朕真是太好了!”
太后的脸上,依然带着平日里端庄的表情,只有近在咫尺的萱儿,看到了弥漫在她眼中,说不尽的悲伤。
“萱儿,跟他走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太后淡淡地道。
萱儿一震,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贺兰雪。两人的眼神相对的片刻,便胶着在了一起,像是永远不能分开。
勃长乐看着这一幕,俯身咳嗽起来,那剧烈的咳嗽声连海明月都能清晰地听到,她突然握住了萱儿的手指,死死地握着,目光中流露出痛苦之意!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啊,难道她真的没有丝毫的感情吗?她竟然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亲手将他心爱的人送给别人!
勃长乐咳得连嘴唇都在颤抖,双腿摇晃,无法站稳,仿佛他的心脏都在这咳嗽中碎裂成了一片一片。“不许!朕不许你走!”他死死盯着萱儿,仿佛下一刻就要走过去拖住她,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咳得伏在御辇上站不起来。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会去。”萱儿回握住海明月的手,收回了看向贺兰雪的目光。“太后,萱儿想留下来,陪在你的身边,除非你赶我走。”
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她终究做出了选择。这当中,未必没有她的愧疚之心,她终究亏欠了勃长乐,不能就这样离开。只是该如何面对贺兰雪呢?她怎样才能对得起所有人?
贺兰雪站在远处,一直温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两下,萱儿看得分明,他在说:“我等你。”
“永远等你。”
勃氏的第二位皇帝在位三十年,一生无嗣。后宫之中真正宠爱的,是一位出身寒微的宫女。有传言说她因幼时生活苦难,身体单薄,一生未曾诞下子嗣,却还是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一生富贵无忧,陪在皇帝身边。但她年纪不过三十就已香消玉殒了,这样一个宫女,死后却得葬皇陵,给后世人留下了不少的谜团,。
五十年后,后世的勃家子孙重修皇陵,打开这座距离太后安眠处最近的陵墓,却发现了一件令人惊骇的事。在冰棺的尽头,有一具尸骨靠坐在棺上。于是有人说,这是某个胆大包天的盗墓者,可能是因为同伴的自相残杀,才将他活活封死在这墓穴中。
但这样说来,却还有疑点,既然还有同伙,为什么这里陪葬的金银玉器并无任何缺损呢?
第一个进入墓穴的人,却流传出了另一个美好的传言:这位宫女在进宫前有那样一个年轻痴情的恋人,但她进宫后陪伴在皇帝身边,两人的缘分便断了。他在思念和悲伤中度过了很多年,听说她去世了,便悄悄寻到陵墓,找到她的身边,一直陪伴着她,直到死去。
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这个死去的男人,临死前手中还握着一块玉佩,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早已磨损不堪。
上面刻着:“灿烂,明月光……”
生不同寝,死同穴。这是个浪漫而美好的传说,然而,却又有人提出异议,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男人,宁愿将自己封死在这个孤寂寒冷的洞穴中呢?
一定不会有吧……
末篇:
已近黄昏,七宝下了马车,站在街角迟疑了片刻才迈动步子。她离开丽水镇太久,已经想不起回家的方向。街上行人全然感到陌生,她脚下的路却慢慢变得熟悉起来,转过一个街口,记忆中熟悉的那扇门出现在自己眼前。
七宝屏住呼吸,放轻了步子,那一间房子依旧是昔日的模样,居然没有想象中的荒草丛生,也没有搬进新的住户,门虚掩着,仿佛只要一推门,乳娘就站在门口。
七宝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也许是太后早早派人打点好了一切,只是站在门边,心脏就一阵阵强烈的悸动,她伫立半响,却始终不敢推门。
良久,七宝轻轻推开了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屋内的木桌木椅,在黄昏的余韵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奇异的,那上面竟似没有半点灰尘,像是有人刚刚擦过。可是有谁会来这里呢?七宝暗笑自己想多了,乳娘已经去世,那件事情以后连颜若回和杜良雨都离开了皇宫,海蓝哥哥再次远赴边疆,她的身边,除了太后以外,已没有什么人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内间的纸窗“咔”地一声,七宝心中一跳,几乎是飞一般地奔入里面。可是冷风阵阵,不过是风吹开了窗户,发出响声,依旧是空无一人。心中莫名有说不出的失望,七宝走出了内间,环视了一下这曾经生活过十二年,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人的屋子,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也许向太后说想回来看看,就只是她自己的一个妄想而已。没有人的家,还是原来的家吗?她这样想着,便慢慢走回门边坐下,像是童年一般坐在矮矮的门槛上,遥望着乳娘外出的方向,等待着什么。
明知道什么也等不到,却还是很认真地看着,直到双眼感到酸痛难忍,她才低下头来,看着地面。
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伴随着一声熟悉又遥远的喟叹,“七宝……”
七宝身子一震,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人正站在她面前,神情温柔地望着自己,一时之间,简直疑心是在梦境之中。很久很久,她才说得出话来:“哥哥……”
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可是涌到唇边,全然都被哽咽代替,还来不及再说其他,泪水已经顺着面颊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