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达的窘迫无人在意,甚至他们还起哄让孙明达赶紧交出藏在背后的东西。
也就柳照临在皇上面前如此怡然自得不守规矩了,连带着吕相与杜尚书都跟着轻松自在了不少。
孙明达最终还是咬牙将文刊交了出来,但心里已经给柳照临记上一笔了。
王纪美的弟子总这般话多讨嫌!
瞧见文刊,皇上惊讶道:“怎么你们今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照临似笑非笑地盯着孙明达看了一眼,看得孙明达头皮发麻。
好在柳照临还是知道分寸的,笑话看够了,便没有追着孙明达与他小师弟的那点子事儿不放了,解释说:“这文刊是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孙大人想必是不忍心监生们弄出来的东西被埋没了。”
皇帝失笑,有如此文章怎会被埋没?
他催促吕相继续。
孙明达也被留了下来,待听见吕相说得正是傅朝瑜那篇关于“油菜”的文章,老脸一红,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是为了这篇过来的。
早知这三人来过来,自己便不来了。
吕相今日敢领着人到御前,并非空口无凭,为了印证傅朝瑜的说辞他特地命人按着傅朝瑜文章所说做了一架新的木制榨油机,那榨油机规格颇大,放在工部的仓库里不容易搬进宫,于是他又命人做了个小的,带上从前的榨油设备,叫人准备了菜籽亲自在御前榨油比作对比。
皇上也是头一次瞧见榨油。
宫中吃的都是猪油羊油等,素油也有,大多为芝麻油、紫苏油,这种菜籽油皇上还是头一次见。两种榨油方式对比,那木制榨油机显然榨的油更多,也更为省力,同时油香也更为浓郁,色泽更为金黄,透亮无杂质。他记得那个叫傅朝瑜的学生还提过,这菜油味甘、辛、性温,亦可作为药用。
皇上看罢频频点头:“此物不错。”
杜尚书难掩激动:“这榨油机既然是真的,那油菜种植多半不会作假,江南一带土壤肥沃,往南处更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且这油菜又不似水稻一般难以侍弄,若是都开垦土地种上油菜,油价昂贵的难题可迎刃而解!”
要知道,这油可不仅仅用在烹饪上,亦可用来照明,油灯本就比蜡烛便宜,若是大规模种植油菜推进油作坊榨油的话油灯还能更便宜些。
皇帝也被杜尚书说得胸潮澎湃,连忙召开司农卿求证真假。
司农卿被火急火燎地拉过来,又被按头看完整篇文章后,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遭难。
他前些日子外出公干不知道朝中御史台跟国子监的恩怨,好奇地问:“这傅朝瑜又是谁?”
杜尚书嫌他罗嗦:“先别管他是谁了,你且说他文章里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司农卿沉默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可行与否,这所谓的油菜他知道,便是芸苔菜,北方乡野之间春夏之际时并不罕见。但是百姓种这芸苔多半是当蔬菜吃的,很少有用此物这个榨油。再说傅朝瑜文中提到的冬油菜,他实在没听过,难道这种蔬菜还能在冬天种?听着匪夷所思。
不过司农卿没将话说死,因为傅朝瑜在文中写得步骤太过详细,他斟酌片刻道:“虽然未曾见过冬油菜,但某些菜确实能种在冬日,等开春再收获,这法子应当可以一试。”
皇上又指着另一处问:“那为何又说要摘去中心?”
司农卿这点还是知道的:“去除中心则四面丛生,这便是常说的打尖了。对一些蔬菜瓜果进行打尖是可以让其生长旺盛,来日长出更多的分叉,收成会比单支要好。”
“那他所说的舂穴分栽又是何意?”
司农卿:“这是民间种植技巧,一些蔬菜瓜果移栽时会在整好的畦上逐一打潭,即所谓的‘穴’,底部泥土被压实了,秧苗移栽后往往更利于成活。”
有司农卿的应证,皇帝对这篇文章已经信了大半了。当即吩咐下去,命司农寺在京城周边的平原官田以及地势不同的高山上种植油菜,以做观察。顺便派人前去江南打探,看看有无人种植。
此事告一段落。
皇上望着孙明达一时突发奇想地让膳房将这菜籽油带过去,给他们弄几个炒菜试试。
国子监膳堂的炒菜一直是朝中议论的焦点,当日家长会上能留下来吃一顿饭的家长少之又少,机会如此宝贵,有幸尝过的便没忍住开始四处炫耀。其实别说朝臣们听着心动,就连他这个皇帝也好奇。
孙明达就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皇帝。要菜谱可以,他这儿自然有的是,不过孙明达跟皇上商议,这炒菜只供应皇帝不能供应别人。对此,孙大人有充足的理由:“物以稀为贵,国子监还指望着这些菜挣钱呢,圣上可别因为为了口腹之欲将国子监的营生都给断了。若是国子监没了进项,少不得要找户部伸手要钱了。”
杜尚书一脸冷漠,不想搭理孙明达。只要涉及到要钱,他一贯态度冷硬。
被教训的皇帝也有些不舒服,孙明达这个老匹夫就擅长关键时候给人添堵。
皇上承认他说得很好,但不喜欢自己被挑衅,遂等讨到菜谱之后便不客气地几个人一并都给轰走了,自己则美滋滋地独自饱餐一顿。
炒菜确实下饭,不怪他的朝臣们对此念念不忘。不过,这菜谱实在简单,有经验的厨子看过之后便会了,也不怨孙明达不肯放太多的人来国子监吃饭,回头外头都学了去,这炒菜也就不稀罕了。
如他所说,物以稀为贵。
被撵出来的几人出宫之后已是饥肠辘辘,只想着早点填饱肚子。
柳照临落后一步走在孙明达身边,慢慢悠悠道:“孙大人今日送文刊至御前,可是为了向我那小弟子示好的?若是如此,我可以代为转达。”
孙明达也不知是被人戳破心思还是怎么的,恼羞成怒:“荒唐,我堂堂国子监祭酒还要与他一个学生示好?”
柳照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看来孙大人还是不喜欢我那小师弟,那下回碰面我替您教训他两句,让他远着您些,别碍着您的眼。”
“……”
他就不该跟这个人搭话!孙明达又急又气,偏又说不过他,只能怫然而去,脚步快的柳照临这个小他一轮的人压根追赶不上。
看来是气急败坏了。
柳照临被甩远后还望着孙大人的背影暗乐许久,他就看不得这种拧巴之人,想法已昭然若揭了,何必嘴硬呢?
皇上用完饭后没忘记大功臣,拿起文刊又从头翻到尾,除去最后一篇,这本文刊属实对他胃口,连一篇故意推销笔墨纸砚的打油诗也格外出彩,署名是陈淮书,似乎是陈国公家的那个小孙子。
国子监大多是无能之辈,寻个有才有德的譬如浪里淘金。不过今年的人才跟往年不同,有才之人竟然自己跳出来了,都不用朝廷特意去搜罗。
翻着翻着,皇上忽然记起来,这傅朝瑜还是五皇子的亲舅舅。
他召来了成安公公,想起来要问问五皇子的近况。皇上对这个儿子从来不管不问,甚至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也就傅朝瑜近来频繁露面才让皇上对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了两分关注。
成安公公答道:“五殿下自打搬了新殿之后倒也安分乖巧,不爱出门,只在院子里玩耍。”
皇上正要赞一句安分守己,成安又来了一句:“不过四皇子解了禁足之后时,常爱往五皇子那儿跑。”
“老四?他不是跟一向老三形影不离?”
成安心说那都是禁足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瞧着四皇子早已经忘了三皇子转投五皇子门下了,不过他可不敢说这话,只道:“想是三皇子读书之后四皇子没了玩伴,这才盯上了五皇子。且那日傅公子进宫后给五皇子留了不少有趣儿的东西,四皇子眼馋也在情理之中。”
皇上好奇心起:“都有什么?”
成安面色为难:“这奴才便不知道了,不过看四皇子宁愿挨贤妃娘娘的责骂也要往五皇子那儿赶,应当是有趣的玩具吧。”
皇上决定得空过去看看,一时又问:“老四去寻老五,老三可知道?”
成安摇头:“三皇子被贵妃压着读书,尚且不知。”
皇上看好戏的心思顿起,同时又愈发惊叹傅朝瑜头脑灵活了,不仅聪慧,哄小孩儿也一哄一个准。上回的《西游记》他瞧着就不错,这回又不知给老五留了什么好东西来。他想起那活字印刷术,又思及自己贫穷不得见人的私库,让成安上前:“你先出宫替朕带几句话。”
晌午过后,天气渐热,傅朝瑜又一次见到了宫中来使。
次数多了,傅朝瑜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来的宫使派头似乎格外大,傅朝瑜应付起来格外谨慎小心。
这位公公待他也客套,自报说是圣上跟前的公公,名叫成安。
傅朝瑜开了小差,他外甥身边有个叫福安的公公,难道名字里带“安”的才是强者标配吗?
言归正传,成安公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要稿子的:“那活字印刷圣上大为赞赏,预备让太府寺也去试试。宫中藏书虽多,然圣上对您那本《西游记》却情有独钟,不知您这事儿是否有整本,奴才好带过去给圣上过目。”
傅朝瑜眼中含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位皇帝陛下想要充盈私库了。为了外甥在宫中的安稳生活,傅朝瑜能说没有吗?必然不能的:“这故事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后头的章节皆已记下,我今日回去将后头的故事写出来,公公五日后派人过来取即可。”
那感情好,成安笑容满面,又不忘交代:“圣上还许诺,这书稿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才一成,好抠!
傅朝瑜腹诽连连,若是换了别人他少不得要争取五成利,但是这抠门的是当今皇上,傅朝瑜还不能讨价还价,甚至还得毕恭毕敬来了一句:“怀瑾谢圣上体恤。”
成安又道,往后傅朝瑜送进宫的东西可以先送去太府寺,由太府寺转而送给五皇子。这自然也是皇帝要求的,太府寺都是皇上的人,由陈国公府送进宫的东西皇上并不知情,但是由太府寺送过来的东西,皇上却可以第一时间查看。
傅朝瑜这会儿要跟宫里搭上关系,对此并不反驳,还让成安带个两个小玩意儿进宫给他外甥。
这可是他精心准备的,小外甥定然喜欢。
送走成安,傅朝瑜正想趴下睡一觉,杨毅恬却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失声叫道:“不好了,杜宁被人打了!”
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但是真听到杜宁被打,傅朝瑜还是略有心虚,连忙跟在杨毅恬后奔赴现场。
杜宁是在国子监门口被打的,来人极为凶残,打了就跑,国子监这么多监生愣是没看清楚施暴者究竟长得什么样。
傅朝瑜过来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杜宁被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那人不会比他父亲揍得很,他恐惧的是后面来的这些五大三粗的人要将他团团围住,要跟他“说道理”!
起因还是那篇招人恨的文章,不少人看过之后耿耿于怀。不说他们喜欢的名将被人污蔑,就是当世不少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都被歧视,大放厥词的还只是个国子监的一个学生,这谁能忍?
于是商议过后便来堵人了,势必要让杜宁亲口承认错误。
杜宁已经被吓傻了,他说文章不是他写的那些人根本不信,杜宁再三强调,他们反而越发愤慨,觉得自己敢做不敢当。杜宁都被吓得不敢说实话了,欲哭无泪地蜷缩在墙角,头一次知道被人欺凌原来是这般可怕的事。
正僵持着,傅朝瑜过来了。
国子监监生们像是立马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集拢到傅朝瑜身前。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众人都觉得傅朝瑜很可靠。
此处围观之人众多,傅朝瑜却还是一眼看出了主事者。敢当众将杜尚书的亲子围在国子监门前,想来此人出身不会低,官员只怕都没这个胆,多半是皇亲国戚吧。
傅朝瑜安抚众人莫慌,问过之后得知周文津与陈淮书刚刚已经跑去找先生了,这才冲着人群后面那位虎背蜂腰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客气道:“可否请公子先放了我们国子监监生?”
青年男子眯着眼打量着傅朝瑜,见他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抱着胳膊讥笑道:“他写文章不过脑子,贬低当世英豪,还放言不服来辩。我等如今就是来与他辩一辨的,怎的,你们国子监还想护短?”
杜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朝瑜,快救他!
傅朝瑜坦言:“并非护短,那文章仅代表杜同学个人观点,与国子监无关。”
杜宁破防:“傅朝瑜你个狗东西,我跟你不同戴天!”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看向他,杜宁立马销声。
傅朝瑜又缓缓道:“公子爷既说今日过来是为了辩论,那以文斗的方式岂不是更合适?”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辩论,跟他辩吕布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武将?”
片刻之间,傅朝瑜便已想到要将这事儿拔高到什么地步了:“这题太俗,不值得一辩。我观公子等都是尚武之人,今天下初定,但是边境未平,各地尚有匪寇,朝中以文立国与以武立国的争议此起彼伏,尚未有定论。一味争吵有伤和气,不如以此为辩题,双方点到为止切磋一番,公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