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潭碧水,清风乍起,吹起满池绿波。
大红挺身玉立,玄衣宽袍,泛舟于深潭,舟到之处,碧波荡漾、惊起沙鸥无数。
再看到这人桃花瑾三才知道,原来那份依赖已经浸之入骨。五百年岁月留痕,留给两人之间的是比血缘还要浓厚的亲情友爱。
他急急朝那越行越远的呆虎招手,“大红、大红……”
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挺然伫立于舟头,慢慢消失在天水相接、沙鸥飞尽处。
“大红——”
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慢慢睁开眼睛,桃花瑾三已是泪流满面。
他记得那年,自己初次成人,桃花正好,清风正浓,身前一架天然秋千,身后一尊玄衣仙虎,欢声笑语间,好不逍遥……
而如今,物非人非,身前身后更是空空如也。
突然想起大红说过的一句话:“伺候现在的桃君,大红不嫌丢人,大红只怕,伺候将来的桃君,会让天界丢人。”
真是应了他的话,自己不仅在天界丢人,更是害他在天界丢了性命。
五百年的修为不及人家一指,紧追慢赶都换不回他的身家性命。
他若活着,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即便天上人间、咫尺天涯……心里也不会如此痛彻如割,自己也还会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桃花瑾三。
何必,为那样虚无飘渺的将来赔进自己?
何苦,为这样迂笨无知的桃花瑾三赔进自己?
傻瓜大红。
愚蠢无知的桃花瑾三。
桃花瑾三噗得一口鲜血喋出,全身无力的仰倒在卧榻之上。
“桃君,桃君……”
那名叫绿姒的绿衣少女端着餐盘进来,见此情景急急轻叫,床上的那位无动于衷,反到招来了她家的冷面天君。
“退下!”冷线笔直射来,绿姒慌恐至极的退出寝室。
“要死要活的,你就这点本事?”那人立于床前冷然低哼。
桃花瑾三直直望着那人,擦掉嘴角的血道:“大红的皮呢?大红的翡翠桃花佩呢?你给我弄哪里去了?”
那人又一声冷哼,“留那些肮脏东西何用,早毁了。”
桃花瑾三眉目俱裂,咬牙道:“我打不过你。”
“你还算不太傻。”
“……但不代表我就不打你……”
呼的一声,桃花瑾三的细胳膊抡成个圆,朝那人欠扁的冰脸招呼过来。
那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然后桃花瑾三又咻的飞出去了……幸亏,他在床上,所以也只是摔在床上,既然这样,也摔得桃花瑾三连连咳嗽。
“原来,还是傻。”那人凤眼懒懒一瞟,慢悠悠道。
桃花瑾三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只胳膊杵在床沿上剧烈喘息。
“你也不用这样瞪我,”那人优雅高贵的坐到大床不远的座榻上,宽大的翠绿衣袍铺了满榻,“若非看到你与本君有血脉之缘,就以你三番五次在本君面前放肆,你以为你还能安安妥妥的活到现在么?”
“那又怎么样,大不了和大红一个下场。”桃花瑾三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作真正的仇恨,他真的想扑上去咬碎这人的喉咙……
那人何尝不知道他的意图,故意扯了脖子旁垂下的一缕头发,缓慢而冷傲地抚摸着……保养极好的洁白手指与漆黑乌亮的云发交织在一处,强烈的黑白冲击,让桃花瑾三眼睛又血红起来,就象只进攻前的小兽一样,毛发具竖、呲着牙齿、嘴里呜呜发着声音。
好象很满意面前这小东西的反应,那人冷眸斜瞟,悠悠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别忘了,还有三只星宿在那山谷里等着你呢。”
“你想怎么样?”桃花瑾三心内一跳,警觉的瞪大粉眸。
“你、说、呢?”
不紧不慢的三个字,拼发出的巨大威慑力如惊涛骇浪般直直拍向桃花瑾三,桃花瑾三哪里抵挡得住……剧烈挣扎后,心身俱疲,只觉一股力不从心的虚弱恐慌从心底赫然升起。他猛然捶着大床痛哭失声,“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活的好好的,我们只不过是想要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为什么?”
望着他捶打床铺的拳头,那人垂下眼皮,缓缓站起来,缓缓朝门口走去,“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是……她的儿子。”
说话声冷冷如冰、若有若无,仿佛那声音是随风吹进来的,而不是从那人嘴里发出来的,吹得桃花瑾三无力地闭上一双粉眸,任泪滂沱而下。
……
或者,无论世界的任何角落,都离不开光明吧。
所以,无论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会有日出日落……紫霞东升,日升画角,又是崭新一天如期而至。
晨钟响过很久之后,九天之上的那个人挥退左右,一个人披着乌黑长发、穿着柔滑华贵的翠绿长衫,沿着幽长的七彩云廊,惰惰走着。
然后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桃花瑾三住的那间座落在角落里的巨大寝室。
推门进去,正值一阵微风吹起,微微挠志的床幔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疲惫不堪的桃花瑾三睡得正是香甜,铺得满床的头发,身体象春蚕一样紧紧裹着一条极品的冰蚕锦被。
那个人素手微抬,轻柔床幔立刻如被人掀起般自动分付两侧,轻轻落于银钩之上。
缓缓坐在床上,一双凤目上上下下仔细审视着睡梦中的桃花瑾三,小东西白玉般光洁的脸上隐隐透出一层绯红,长睫低垂,双唇微撅,额间五瓣桃花印委曲的拳缩在一起……停在嘴角处,凝视片刻,那人微微笑了。
这个无知下贱的小东西,睡觉还流口水,真是够……邋遢。
那人忍不住伸出修长手指慢慢接近那瓣水粉嫩透的唇,轻轻擦拭。
桃花瑾三猛然惊醒,迷迷糊糊睁眼见到他,支起身子,抱住他的手蹭了蹭,“大红呀……今天我要吃清蒸潭鱼,嫩嫩的那种。”
那人一愣,吓意识缩回手指,但听得大红两字,冰脸立即冷下三分,随手将他按倒塞回被窝,冷冷道:“没有清蒸潭鱼,你接着睡吧。”
话音未落,只见桃花瑾三咕咚一声,倒头便又呼呼睡去。
看得那人目瞪口呆。
表情古怪的踱出房门,在门口默立片刻,那人侧首道:“午膳,清蒸潭鱼吧,嗯……嫩嫩的那种。”
说罢,自己好象被自己吓了一跳,懊恼的一甩大袖,急速隐去。
“谨尊天旨。”人走了老半天,虚无的空气里才传出声音,而这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的如来佛祖呀,守候天君上万年,何曾见过天君为一道清蒸潭鱼下过旨意?这、这简直、简直太……劲爆了!
空气里云雾翻滚、叽哩咕噜闹腾老半天才慢慢停息下来。
桃花瑾三是被食物的香味诱醒起来的。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案桌上众多菜肴中的清蒸潭鱼。
那是一条真正来自平台山谷深潭里的鱼,大红说过,这种潭鱼,也只有自己家里才生产……他望着那鱼眼中含泪。
“桃君、桃君……”
有人声音被门挤扁了一样,这样小声的喊他。
桃花瑾三寻声望去,窗户外面一丛白头发很醒目的在那晃来晃去。
妈的,我正想找你呢!
桃花瑾三撸胳膊挽袖子,噌噌几步窜了出去。
“老不死的,你还有脸出来?”桃花瑾三揪着那人的衣领咬牙痛骂。
那人颤动着雪白长胡子连拱手带作揖,“桃君息怒,桃君息怒……”
桃花瑾三也觉得再这么揪下去,这老的不成样子的人就真挂了……他松开手,“滚进来,我有话问你。”
太白金星连云连滚带爬的跟在桃花瑾三身后进了屋子。
桃花瑾三靠在椅背上,疲惫的闭着眼睛。
老得都掉渣的小老头儿弓身站在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出。
半天,桃花瑾三才慢慢的开口道:“你骗我我不怪你,但是……你何苦把他们四个人赔进去,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尴尬,何必许那无望承诺,否则,大红,大红也不会信以为真,傻傻的跑来天界送死……”说到这里,粉眸又泛起红圈。
小老儿头无地自容,脸都要低到尘埃里,“是、是、是,都是小老儿的错……但当初,小老儿确实没有骗桃君之意,小老儿想利用这五百年,怎么也能争取让桃君回天界,可惜……唉!”
“我……到底是谁?”桃花瑾三望着案上的清蒸潭鱼茫然的问。
“您呀,”小老头忍不住叹气,“您也确实是天帝之子,但……”
“但不是嫡亲的,对吧?”桃花瑾三打断他,自嘲的一笑。
“您、您怎么知道?”小老头儿惊愕的睁大老眼,他的身世,自己一直叮嘱尾火虎星君费尽心思的瞒着,只想让他过的快活些。
桃花瑾三笑的有些无奈,“五百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若真是天帝的嫡亲儿子……我那天台山谷还不得被拍马屁的那些神仙给踏平了……”
小老头儿红了老脸,“是、是小老儿之过……因天界接连发生变故,连小老儿都、都没不曾下界去看过桃君。”
“谁稀罕你去,”桃花瑾三轻蔑的瞟他一眼,小老头儿惭愧的低下头,“是是”。
唉,毕竟是老人家,又确实没有害自己的意思。桃花瑾三没有再继续为难这老头,只是稳住心神低声问:“我,母亲是谁?”
小老头儿料到桃花瑾三必然会问他,微一犹豫便答道:“在西天之角,有一池名曰天池,乃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遗留的低洼之处……几千年前,那里曾自生自长过一株桃花仙,天生冰雪聪明、空灵清透……那便是你的母亲。”
“她,现在哪里?”桃花瑾三问得有些急切。
他对母亲二字向来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在前世里,他自幼便是一个没人疼的人,三岁父母便因故早亡,后来相依为命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自己便成了那棵没人要的小草,自然生长、自生自灭。如今,猛然有了母亲,竟然有些无所适从,却又隐隐列强的吸引着自己,他低头轻叹。
“她死了,”小老头儿也跟着轻叹,“就丧生在那场浩劫中……后来,天帝封她为绮池圣姑。桃君就是在那场浩劫里被绮池圣姑拼尽最后气力涎下来的。”
原来,还是没有母亲。
桃花瑾三失望的闭闭眼睛。
“谁,害死的她?”桃花瑾三摸着额头怒放的桃花印迹,想哭又想笑。
好象没有料到桃花瑾三会问的这么直接,小老头儿不由愣住,眼神闪烁半天才喃喃道:“……那、那场浩劫里魂飞烟灭的神仙无数,小老儿也、也不知道到底绮池圣姑为何人所伤。”
桃花瑾三闭上眼睛,无奈的笑,“算了,我不难为你,我知道这里牵扯过多……否则,那个人也不会这样恨我,或者以我现在不清不楚的身份,也只有您还能敢来看一眼吧,我怎么忍心再难为你。”
连天帝都没能保住,可试想伤她的人有多厉害。
“桃君,”小老头儿听了这话不禁呜呜的呜咽,“小老儿是看着你母亲长大的……她、她乖巧灵丽,象我的女儿一样……小老儿也是、也是看着桃君您长大的,就象我的……怎么会不关心您呢……桃君,呜呜……”
就象自己的孙子,对吧?
桃花瑾三心中微微有些暖意。
实在看不惯这沟壑纵横的老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样子,桃花瑾三扔过去一方锦帕,“这么老了,还这么爱哭,呃……”
被人这么说,自认为很是德高望重的某老头儿羞红了脸,慌忙接过锦帕满脸的擦拭一通。
两人相对浠嘘。
半天,桃花瑾三才站起来欺到还在唉声叹气的小老头儿面前,低声问:“其实,我没兴趣知道什么天界浩劫,也没兴趣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只想知道……只想知道人死了,会到地府。神仙死了,会、会到哪里去……”说罢,红着眼睛恨恨的盯向窗外,窗外绿姒打个冷战,悄然退去。
小老头儿心疼的望着这样恨意浓浓的桃花瑾三,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那么清透单纯的一个孩子呀,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说到底,这里也有自己的过错。
他叹口气,扶着桃花瑾三坐回榻上,“桃君莫恨天君……”
“闭嘴,”桃花瑾三一甩袖子,指着他,“真是吃谁的向着谁……你若再为他说一句话,就滚出去!”
唉,小老头儿接着叹气,想来竟是站累了,他慢慢吞吞的弯了老腰,一屁股坐在桃花瑾三对面,还把那把破佛尘放在膝盖上飘来荡去,“天规戒律……任谁也逃不脱的……严格说讲,其实火尾虎星君也不算是……死。”
“什么意思?”这话有蹊跷,桃花瑾三吓意识地抓住小老头儿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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