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野草

#011

屋外乌云完全把天遮起来,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屋子里的灯光透出暖意,如同在混沌的天地中隔出了另一个温暖安全的世界。

司越珩垂着视线,看到了映在穆从白那双眼睛里的自己,他惊愕穆从白会问出这个问题,更惊愕自己被这个问题触动了心底不曾向人展示过的灰暗角落。

在他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小时候,他无忧无虑,他也从不期盼父母多给他一点关注,甚至他拿着比其他小伙伴多出许多的零花钱,他觉得父母赚那么多钱是他的骄傲。

可是当他到了那个家,见过了父母对于司皓钰的偏爱,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爸妈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陌生疏远,才知道原来可以在父母面前哭闹撒娇。

他什么时候不爱笑的?大约就是从他认识到自己与司皓钰不同的时候,意识到爱不在于多少,而是在于比较。

那时候开始他就仿佛变成了一个机器,一个证明自己不需要被关心,证明自己可以很优秀的机器。

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期望的,如果没有这次的车祸,他可以成为优秀的医生,将来会被很多人称赞,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为父母偏爱而难受的司越珩。

可是,这些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不爱笑了。

他静静地将自己投射在穆从白的眼睛里,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比起他真正无人疼爱的小孩。

穆从白忽然蹭起来,轻轻捧住他的脸,认真地说:“叔叔,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笑?”

司越珩张启唇声音却卡住了,穆从白的身体有些凉,手掌的皮肤贴到他的脸吸走了他的体温,整个人在他身前又小又瘦弱。

他头一回真正意识到这孩子真的身体太瘦弱了,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折了。

可又让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救赎感,就仿佛在底谷的烂泥里,找到了一株企图拉起他一起向上生长的野草。

“穆从白。”

司越珩忽地叫了一声,推开穆从白,回忆着曾经让他高兴的事,弯起了他如桃花盛开的眼睛,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穆从白愣直地望着他,眼中闪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到听说过无数遍的游乐园的时候,期待,欢喜,向往,但他不懂穆从白是什么。

“够了。”

司越珩一巴掌盖满了穆从白的整张脸,将他推下去倒在沙发上,然后说:“你体温下降,去穿件外套。”

穆从白愣住没动,这回他自己明白过来,小孩好像就那几件衣服,没有一件外套。

他放开穆从白起身,回房间去找自己的衣服,一番寻下来终于找出一件纯棉没化学加工的衬衣,不过拿给穆从白还是先在手背上测试,不引起过敏才给他穿上。

头一回给别人穿衣服的司越珩想,他好像需要给穆从白多买点衣服之类的东西,就算以后走了也可以带走,不然在新地方又过敏了怎么办。

宽大的衬衣在穆从白身上像一件风衣,司越珩觉得很不像样,穆从白倒是很喜欢,在沙发上走秀一样来回,甚至捧着袖子不停嗅,不知道嗅出了什么味道,露出一脸他醉了的表情。

司越珩看不下去,把小孩拽下来,“别晃了,坐好。”

穆从白乖乖地坐好,斜眼偷瞥他,然后牵着袖子又在鼻子下嗅,特别正经地对他说:“叔叔,你的衣服好香。”

“笨蛋,那是洗衣液的味道。”

穆从白不信他说的,拿开袖子,直接凑到他身上闻。

他忍不住把从他肩膀嗅到了脖子的小孩推开,嫌弃地说:“你真是只小狗吧?又爱乱打标记,又爱瞎闻。”

穆从白打量地审视着他,半晌问了一句,“你喜欢狗吗?”

司越珩莫名,穆从白的眼睛忽然变得闪闪亮亮,比起刚见到时的沉默阴郁,变得像一个普通但特别乖巧的小孩。

但这小孩蹲在他旁边,忽然之间——

“汪!”

司越珩愣住了,穆从白也愣着,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接着司越珩笑起来,觉得穆从白挺有趣的,他忍不住说:“嗯,我最喜欢小狗了。”

穆从白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他这句话,他就在购物软件上研究抗过敏的儿童用品,穆从白就比他还耐得住,坐在他旁边,不时往他身上靠一靠,贴一下,既不打扰他也不看他在做什么,像只特别乖的小狗。

他不时转眼就会对上小孩“你要说什么”的眼神,他忍不住捏了捏穆从白唯一有点肉的脸蛋,还挺舒服的。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司越珩看时间差不多了,外面的天还是阴沉,他担心下雨,带了把雨伞叫穆从白出门。

穆从白不理解地问他,“我也要去吗?”

“你不想去?今天小宋也不来,没有人做饭。”

司越珩看着穆从白,之前带穆从白买衣服他就发现,穆从白有些抵触去外面,在外面也显得很不安,总是到处张望。

之前他不知道原因,现在不自觉地对穆从白多了几分耐心,蹲下去向哄道:“周嘉盛的爸爸妈妈人很好,你不用怕。而且你也不能一直只在屋里面,要多去和人接触,学会与人相处,以后无论在哪里,才不会被人欺负。”

穆从白眼睛对着他一眼不眨,他以为小孩敏感地认为这话是赶他走的意思,沉默过去,穆从白却忽然开口了。

“和叔叔一起,我哪里都会去。”

司越珩心间的某处微微一颤,主动地抓起了穆从白的手。

“司越珩!”

周嘉盛的声音又在院子里响起,他是被周妈妈命令来叫人,怕司越珩到了时间不去。

结果到了大门口,看着司越珩和穆从白四目相视,像两座雕塑一样定住了。

他懒得进去,靠着大门喊:“你们在干嘛?吃饭了。”

司越珩站起来,看到周嘉盛想起了菜篮子,叫穆从白,“去拿菜篮。”

穆从白向周嘉盛望了一眼,深恐他一走司越珩就跟周嘉盛跑了,用最快的速度去把篮子拿出来,牵住了司越珩的手。

“走吧。”

司越珩牵着小孩出门,在经过门前的周嘉盛时,穆从白冰冷地朝他看了一眼。

周嘉盛被这一眼冷到了,一瞬间他觉得穆从白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

周家的房子比较传统,与小镇大多数的楼房格局一样,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楼,屋前有个石板铺的小院子,围墙边一半种的是花,一半是当季的蔬菜。

屋里没有分客厅和餐厅,进门的大堂中间摆出餐桌就是吃饭的地方。

周嘉盛父母在厨房忙碌,司越珩带穆从白进去,周父正好端着盛出的汤上桌,见了他们热情地说:“来了,快坐。马上就菜齐了。”

司越珩好几年没见以为会生疏,但周父一开口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叫了一声,“二舅。”

接着他想起来,扯着穆从白到前面,“小子,叫人。”

穆从白没有叫,反而仰起脸直直地瞪他,司越珩不懂他这什么意思,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这是礼貌。”

过了半天穆从白还是没叫出来,周父反倒安慰,“没关系,过来吃饭就行。”

完了他又对司越珩说:“越珩,你别凶人家小孩。”

这时,穆从白冷不防地叫了一声,“二舅。”

顿时,司越珩和周父都是一愣,司越珩才明白过来,穆从白是不知道叫什么。

周嘉盛正好进来,听到这一声二舅笑得拍门。

司越珩连忙纠正,“我叫二舅,你要叫——”

他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叫什么,周家与他算不上有多少亲戚关系,只知道他舅婆和周嘉盛爷爷是隔房姐弟,从小大人就让他叫二舅,可穆从白该叫什么他理不出来。

周嘉盛进屋来坐到餐桌边坐下,趁他爸不注意先偷吃了一口,然后说:“叫二舅公。”

穆从白站在司越珩另一边,一只手还拎着司越珩叫他拿的篮子,他斜眼瞥向周嘉盛的脑袋不肯开口。

司越珩以为穆从白是不愿听周嘉盛的,看去让他叫人时,穆从白突然往周嘉盛那边跨了一步,忽然将手里的篮子挥起来往周嘉盛头上砸去。

他蓦地抓住了穆从白的衣领,把人拽到一旁,穆从白挥篮子的手僵在半空。

篮子虽然是竹编的,但骨架用的竹子很硬,穆从白用篮子底骨架露出地方对准了周嘉盛的脑袋,如果砸下去肯定见血。

“穆从白,你忘了我说的话!”

周嘉盛和周父都没注意到刚才穆从白的动作,听到司越珩突然训起了孩子,周父连忙问:“怎么了?”

司越珩没有回话,穆从白手放下来直直对着他视线,好半晌才说:“你说可以打他。”

司越珩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确实之前说了让穆从白报仇回去,可他不是叫穆从白下手这么狠。

他想到穆从白的成长经历,吸起了一口气耐心地纠正,“刚才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嘉盛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但是你知道你刚才那一下打下去,他会受伤吗?”

穆从白握紧了手中的篮子,低下头。

司越珩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把篮子缴过来,想着再不能对他说这种话了,命令他,“道歉。”

周嘉盛这时终于看懂了他差点脑袋开瓢,看向了穆从白。

“对不起,周嘉盛。”

穆从白眼神不服地瞪他,可是却听话地对他鞠了一躬。

司越珩又纠正,“是周叔叔。”

穆从白这回连眼神都变乖了,重新鞠了一躬,“对不起,周叔叔。”

周嘉盛啧了一声,“小孩子怎么这么睚眦必报?”

可是穆从白退回到司越珩旁边,乖巧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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