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仲秋。
太阳格外地明亮,海洋般湛蓝的天空上,片片白云,像淘气的孩子,嬉戏玩耍,低头眨眼间,就变幻了模样。路旁成排的杨树,笑吟吟聊着醉人的秋景。
整座城市,因为昨天的一场秋雨,像刚刚洗刷过了的清新。房屋、道路、树木、草坪,凡是双眼能够看见的处所,都是一尘不染的洁净。街道上人来人往,与自行车交织在一起,川流不息,不时有公交车从身边驶过。
林易卯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省会城市的风景,心底里由衷的自豪。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家在郊县,离省城不远,先前来过几回,省城的几条大街,都逛过。迈着年轻人的步子,他自言自语道:“省城你好,今天开始,我也是这里的一分子。”说着话,他使劲晃了晃手里的小背包,里面装的是入学通知书和户口卡。接着,他又说道:“这就是我成了城里人的通行证。”
他走一会,就要在路边停下来,找个大爷大妈打问一下。原来,他是出了汽车站后,看着时间还早,决定步行到学校的。这样,既能节约坐公交车的一毛五分钱,还能欣赏古都的人文街景。
雨后的秋风,不时掀起他的衣角,给他微热的身体,送进丝丝凉爽。他不由得伸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然后,向上耸了耸双肩,背上的行李,跟着他轻快的脚步,增加了速度。
在学校门口,他收住了脚步。伸直了腰板,睁圆了双眼,面对挂在砖墙上的校牌,看了一遍又一遍。校牌是木制的,大约四十公分宽,两百公分长,洁白油漆的底色上面,“古都铁路运输学校”八个黑色的楷体大字,端端正正,浑厚庄重。他在心里高声地喊到:到了,我的学校!我的人生,从此将掀开新的一页。
走进学校大门,不足五十米,正对着的是四层高的教学楼,不大的一楼大厅,熙熙攘攘,显得拥挤。报名的新生,都是自己背着被褥,提着碗盆等行李,在分开的几张课桌前排着队。林易卯找到电机专业的报名处,挨着排在七八个同学后面,一步一步朝前挪着。报名很简单,递交了入学通知书,户口卡,负责接待的老师,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所在班级的名称,宿舍的位置。同时发到手的,还有当月的饭票。饭票是按天论顿的,分早中晚三种颜色,不能混用。
按照线路图的指引,林易卯背着行李,进了男生宿舍楼,在二零三号门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宿舍的门敞开着,靠窗口的两个上铺,已经坐着两位同学。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说:“两位同学好,我叫林……,”“是林易卯吧,你的床就在门后的上铺,我俩刚才正说你的名字呢。先认识一下,我叫理自力,他叫晳斌树,以后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宿舍的舍友了。”“谢谢两位,比我先到。我家就在郊县,坐汽车不到一小时路程,我还以为是近水楼台呢。”“我俩路远,都是昨天先到的省城,买了点东西,一大早就来学校报到的,门口相遇上。”他把行李朝自己床上一撂,接过话茬说:“缘分缘分。你俩都是头回来省城吧,我来过几回,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我随叫随到。”
学校安排的报到,是两天时间,林易卯是第一天就来报到的。第二天的自由时间,他把校园看了个仔细。学校是在建设大道的路北,大道南边的不远处,是古都最有名的城墙。整个校园,纵向看进去,基本上是三排展开,正对大门,是四层教学楼;教学楼的东西两侧,各一字排开的是四五个篮球场。教学楼的后面,是学校不大的花园,后面是校办工厂,教职工食堂。在东侧,是四层高的学校办公楼,西侧是学校的大礼堂兼学生食堂。学生食堂的后面,也就是北面,是学校正在修建的浴池。最后面,是学校的后操场,显得空旷,一圈平展的跑道,包围着的是个足球场。女生宿舍,在西侧篮球场的前端,紧挨马路边。男生宿舍,是在校园的西侧,隔一条南北向的马路,与教职工家属楼在一起。
调查研究似地,林易卯把校园看了个认真。特别是教学楼,第一层是学生科,以及各专业科的办公室。二三四层,全部是各年级的教室,每层有十个教室。
他的心目中,本来报考的是财经学校和纺织学校。考试成绩出来后,他在全公社初录的二十人中,排名第一。他父亲是中学校长,感觉成绩不错,问他报考的是啥志愿,他不想说出来那点小心思,就随口应付说忘了。一向循规蹈矩的父亲,听了这话,有点坐不住了,咋这么不经心呢?继续数落他说,咱家里弟兄多,你哥已经超龄,让你去学校复习,你又坚决不去,说是这么大年龄了,考不上的话,太丢人。三个月的点灯熬油,苦心总算没白费,成绩出来了,考的还不错,你连报考的啥学校,都没记住。破例地,他老人家走了回后门,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地区招生办。找到报名表一看,说想把孩子填的志愿,调整一下。跟工作人员交流后,觉得这所学校是第一批录生,应该不错,铁路工人蓝制服,大盖帽,长腿通四方。结果如愿以偿,就被录取了。
那天,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打开一看,高兴和诧异,同时写在他的脸上。咋是这个学校呢?论成绩,第一二志愿不会不录啊,这完全是服从分配的结果。正是暑假期间,父亲在家休息,他先是报了喜,高兴地说收到了通知书。接着,嘀咕道:“我记着没报这学校,它咋就录上了呢?”父亲这才告诉了原委,原来是这样啊!
时序倒回去两年,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三位元勋,先后陨落,刹那间,山川恸哭,天人同悲。两个多事之秋后,祖国这艘巨轮,终于瞄准了改革开放这一目标,扬帆启航。七七年冬天,中断了多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他们,正是战胜了七八年夏天酷暑的煎熬,从百分之一二的比例中,遴选出来的幸运儿。在日后的社会变革中,也将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
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在这所铁路中专学校里,组成了一个普通的班级。她的名字,叫电力机车专业七八一四班。这个班里,五零后和六零后的人,大体上是各占一半。五十年代出生的同学,多是初高中毕业了好几年,都有插队或回乡的经历,有的已经是农村干部,民办教师,阅历五花八门。年岁大的同学,挤过这独木桥,是想靠国家统招统分的政策,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端上铁饭碗。六十年代出生的同学呢,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入学前都被当地重点高中录取。他们的前景,应该会更好,比如升高中,上大学,读博士。但家长们最渴盼的还是,让孩子先考个中专,早一天解决饭碗问题。多数家里的经济条件,都是一般般,有的还比较拮据,减少家庭负担,绝对是大多数父母们,考虑的首要问题。
当时,不管是在大学,还是中专,一个班的同学里,年龄上下相差五六岁是普遍现象。在他们这个班里,年龄差距竟然多到十岁,这在中专的学校里,真是不多见。
对门的宿舍里,就聚集了弓彧川、楚大泉、钱以德三个秦东地区的小同学。他们由家里大人送到学校,第一次走进宿舍的时候,门后的上铺,已经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同学。看年龄是五十年代的人,一副浓眉大眼的面相,却不太言语。对三位小弟弟同学的到来,只是以嘴角微微上翘和点头,表示了欢迎。然后,把燃着的纸烟,再次递到嘴唇,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吐出来一串烟雾。后来才知道,这同学,家里的成分不好,在早些的那个年代,属于夹着尾巴做人的人。就是大家都熟悉了,他依然寡言少语。
他们的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名叫金心吉。个头不高,最多有一米六的样子,微胖的身材,年龄四十岁左右。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每天的晚自习课,她差不多都要到教室来,看看同学们的学习,问问生活上有啥困难。开学不久的一天晚上,金老师宣布,对临时提名的班委会干部,进行了一次投票选举,结果,全体高票通过。她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作为班主任,我还有几句话,想跟大家交流:咱们这个班,是我和大家,在座的四十六位同学,共同组成的集体。我们这个集体,就是一个大家庭。父母们把你们交给学校,交给我,我会像你们的父母和大姐姐一样,关注大家的成长。那么,在日常生活中,你们中间的哥哥姐姐,就要关心身边的弟弟妹妹,而作为弟弟妹妹,也要尊重哥哥姐姐。大家要相互帮助,相互鼓励,共同进步,还要形成比学赶超的良好氛围。咱们齐心协力,力争成就一个学习好、团结好、声誉好的班集体。”
莘莘学子们,很快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用如饥似渴这词来形容,一点都不过。说近了,是为自己的前程打基础;说远了,是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做准备。这里面,突出的几个,堪称经典。有的同学,受到《哥德巴赫猜想》报道的诱惑,对高等数学着了迷,一股脑钻进微积分的世界里。学校的熄灯铃声听不见,大门锁了出不去,趴在教室里睡了五六回,仍痴心不改。有的同学,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在洗脸间发黄的灯光下,背英语单词。还有的同学,爱上了书法,一有空,就蹲在地上练习着点横竖撇捺,或者树枝,或者火柴棒,绝不放过可利用的点滴时间。大家都被这大浪潮推拥着,在强烈地意识中奋进。
甄班长,全年级唯一的党员,上学前,他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团支部彦书记,不管是为人品德,文学修养,工作能力等方面,都在班级里是佼佼者。班委会的其他成员,也多是在某个方面出类拔萃的人物。年龄大一点的同学,在很短的时间内,都与年龄小的同学,打成了一片,相处融洽的程度,完全出乎老师们的预料。就如在两个年龄层中间,添加了某种粘合剂一样。年龄小的同学里,更是藏龙卧虎,潜力莫比。每月一次的团支部和班委会议,雷打不动,分析研究全班同学的基本状况,适时地给予引导和鼓励。生活委员,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把饭票及时发给大家,在月初,把剩余的饭票,几毛几分的退给个人。宣传委员,经常启发召集有兴趣有特长的同学,参与宣传栏、黑板报的内容把关,图文设计。体育委员,把每天招呼大家按时起床出操,当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劳动委员,更是主动积极带领全班同学,参加学校的活动,还长期坚持义务打扫清洁区的卫生。按座位划分的各小组,都变成了竞赛小组。
和仁可,生长在省城附近的郊县,既有城市人的精灵与自信,还有农村人的热忱与朴实。很快地,就跟发光的小恒星一样,身边吸引了一群小同学。每天下了晚自习,躺在床上,大家都喜欢听他说故事。不长时间,就有了“和校长”的绰号。他总是光着膀子,把凸出来的八块腹肌,完全暴露给大家,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纸烟。跟着冒出来的丝丝烟味,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到高兴处,他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一副令人崇拜的样子。他的眼睛本来就小点,还总是笑眯眯的,给同学的感觉,就像两条缝,十天半月,难得一见他眼仁的真容。
课余或是周末,去逛街,好几个小弟弟跟屁虫似的,他就领头羊似的,招呼一同出进,生怕有的跟丢了,找不到回校的路。这是有教训的,有一次,同学未周末一个人上街,回校时路上走迷了,全宿舍的同学出去满大街的找,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后来,大家就格外注意了。有几回周日的下午,和校长从家里做完农活赶回学校,睡了大半天的小同学,正想去逛街。他就不顾自己的疲惫,一杯水下肚,二话不说,领着他们走出学校。
他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每天早上第一个醒来,背靠床头,不急穿衣服,先从挂在床头的上衣口袋里,熟练地摸出一根烟来。羊群牌的,递进自己右边的嘴角,“刺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着纸烟后,只听见“呲溜”一声,一股白色的烟雾,就从他的两个鼻孔里,喷了出来。在他的面前,袅袅缭绕,慢慢上升。然后,渐渐地淡去、消失。接着的第二口,第三口,排队似地也喷了出来。他看着散去的烟雾,心里妥妥的美美的,就开始了《清早一谈》节目。国际新闻,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民间逸事,张口就来,滔滔不绝。尤其是抽到每根烟的最后一口,他用的力量最大,吸气的时间最长,咂出来的声音也最响。那个馋劲,好像嘴里吃着大块红烧肉,美到了极致。不抽烟的同学,想不通那呛人难闻的烟,有哪一点的好处。和校长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说:“男人不抽烟,对不起老祖先。”
和仁可这“校长”头衔,是因为他的随和,他的口才,为人师表的气场。还有那过早谢顶发光的脑袋,真是很像传说中知识渊博的校长。过早脱发这种情形,科学的角度上说,不外乎三个原因:一个是家族遗传,再一个是血热或者是与雄性激素有关。而他,完全是聪明绝顶的结果。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肉乎乎的脸蛋,还有那早已熏成焦黄色的手指头,都是其他同学难以企及的特征。
崭新的学校生活,有俩明显的特点:一个是同学们对学习的饥渴,像是庄家地里的禾苗,久旱逢雨后的酣畅。再一个,就是男同学,大多还填不饱肚子。二十岁上下的年龄,正处在身体发育成长的阶段,下午的活动课,又多在篮球场上蹦跶,一个个饭量大着的。缺少油水的八十年代,33斤的供应限量,百分之三十的粗粮。其中的粗粮,多是每天早晚的包谷面糊糊,还有加了糖精的发糕,这点单调的食材,根本不够他们的胃来消化。口刁一点的同学,天天浆糊般的糊糊,喝的有点不好下咽。齁甜的发糕,有时候吃一半留一半,心想着等晚自习后,饿的招不住了再吃。但这情形,往往是他前脚走,后面就有熬不住的同学,提前替他给消灭了。家庭条件稍好点的同学,隔周会有打牙祭的机会,他们引以为骄傲的事情,就是周六晚上,三三两两,到北关十字路口的大寨饭馆,每人要一碗面条,精心地享受一回。其实,每回能够消费得起的,就是一碗汤面条,荤的二两粮票一毛钱,素的是二两粮票八分钱。吃的时候,差不多是一条一条数着,给自己的嘴里放。津津有味地数完了面条,再毫不犹豫地端起饭碗,要上一碗有两点油花,三片菜叶的面汤,大口喝个干净,才算完。有的同学,还会悄悄地伸长舌头,把碗里的汤水,舔上一遍。就这,每次都吃的回味无穷,心存念想。对他们来说,这个大寨饭馆,就是一饱口福的代名词。家里条件差的同学,整个一个学期,都不定能去那里奢侈一回。平日里,提到这名字,都会勾的口水直流。
到了秋季,机动票的粗粮,有的时候,会在专门的窗口,供应红薯。相对于天天有的发糕,红薯是季节性的杂粮,同学们更爱接受一些。有红薯的那顿饭,绝对是热闹非凡,每回都是人声鼎沸,代买代排队现象时有发生。有的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却被左右拥挤的人浪,颠簸地撒个净光。那红薯,不知道就贴在了谁的头上,肩上,背上,甚至是脸上。空碗进去,又空碗出来,只是收获了一回挤热闹的体验。遇到两个旗鼓相当的同学,还有可能发生争吵,甚至动手。只要有他们班几个同学排队,其他班级的同学,多会老老实实地排在后面,不敢冒然插队搅局,乱中取巧。因为之前的几次较量中,不管是争吵还是动手,结果都是一样,最后的赢家非七八一四班莫属。他们这个集体,平时不去惹事,也不怕有事。真的遇到了事,全班齐上阵,个个不怂样。
学校的管理工作不断加强后,各方面的秩序都在好转,买红薯的拥挤景观不再重现,但个别插队的现象还没根绝。只要有这个班的同学在,想插队的同学就不敢轻举妄动,怕他们出来打抱不平。尤其是理自力的几回举动,很快被一传十十传百,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信与震慑。只要他看见,就会直接把插队的男同学,捏着脖子提溜到一边,再推到后面去。看见插队的女同学,他会礼貌地走到她的身旁,大声请她出来自觉排队。把插队的女同学,搞的面红耳赤,直到灰溜溜地转身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