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盘道

老实说,在中坪的所见所闻,让左敬感到有些惊喜,甚至于出乎意料。

这段时间,尧山的各个领导下基层走访,他也去过其他区县几个生产大队,坦白点说,农民的生活状态用四个字就可以描述,凑合活着。

这还是公社和大队干部在努力粉饰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结果。

当然,从走访来看,农民群众对现状还是满意的,但左敬觉得这不值得干部庆幸,甚至认为做出了成绩。

恰恰相反,他觉得那些农民群众对现状满意的原因在大伙在动荡期间经历了太多苦难,如今容忍度高。

公社和大队干部稳定且务实,不再耽误农业劳动去搞各种对农民毫无意义的所谓政治活动,不倒欠生产队和国家的饥荒,一年产出能让家里的几口人填饱肚子,老人不生大病。

这些就是他在基层走访看到听到的大多数农民群众的夸奖。

简单来说,就是公社干部别折腾,大队干部别嘚瑟,家里老人不生病,地里庄稼大丰收,这就能让百分之九十的农民称赞国家政策好,领导干的好。

那些面容粗糙,黢黑的农民同志表情真挚的感谢,让左敬只感觉浑身不自在,因为他觉得感谢政策没问题,但农民群众的期望,似乎与干部没什么关系。

而且他走访的那些大队,是下面各区县报上来能让领导走访的大队,是各区县领导觉得自己辖区成绩不错的基层单位。

有成绩的生产大队尚且如此,那些区县领导不敢让地委走访,自觉不能见人的大队,又该是什么样子?

去过几个地方之后,左敬干脆换了招数,不再让县里的同志一起陪着下来,自己带着勤务员两人骑自行车下乡,但也不会越界让县里领导难看,仍然只去县里报上来的生产大队,但想要直接从群众口中了解实情,别再让公社干部搞粉饰太平那一套。

浭阳县领导对中坪公社看起来还是放心的,居然真的跟他左敬打了個配合,让左敬来了个化装侦查,偷偷潜入中坪跟群众们聊了聊天。

左敬走了这么多生产大队,中坪生产大队的路保养的最好,砟子铺的都快有一拃厚了,别说跑拖拉机,坦克过境都不用担心陷进去。

左敬估计中坪大队可能是因为尧山重建的缘故,买不到大量柏油或者水泥等建材,不然就这砟子成本换算一下,也能让中坪在关键路段修上泊油路或者水泥路。

别的干部可能不注意路面这种细节,但左敬主持计委工作,自从起复以来,天天研究如何调配各种物资完成对尧山的重建,对重建工作和物资建材的敏感,才能让他一眼就通过路面判断出,中坪生产大队名副其实,不愧是浭阳县报上来的第一名。

因为基础建设是不能作假的,到底是偷工减料还是真材实料,瞒得了外人,瞒不了明眼人。

还有就是中坪大队的农民群众整体面貌与之前走访的大队截然不同,他一路骑自行车走来,发现对比之下,中坪的老百姓是真的心闲。

那心宽的,都没边了,放在别的生产大队,都得被当成懒汉拖出去打死。

哪有农闲期真就闲下来的农民,越是农闲,农民越愁。

因为农闲,意味着生产队没有工作分配给大家,没有工作,也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进项。

农民就只能吃老本,指着生产队年底分红,农闲期间,看着家里存粮天天减少,一身力气却没事干,农民只会心慌,不会心闲。

哪怕去之前那些经过粉饰的大队,提起农闲期时,农民群众也只剩下沉默。

可他在中坪看到的却是另一种画面,他骑自行车经过一个蹲门口看孙子的老农时停下打听了两句:

“老哥,闲着呢?”

“农闲农闲,就得闲,累一年了还不得好好歇歇?”都说中坪人难揍,名不虚传,老农开口就带着高高在上的语气。

左敬笑笑,继续问道:“我们大队的大队长正让我们满世界找活干呢,你们大队没安排啊?老闲着不行啊,没进项啊?”

“没进项那是你们大队干部都是废物!”老农声音洪亮,这边嘴里跟左敬说着话,那边手还不闲着,摆弄着孙子的小雀,发出嘘嘘的声音,催促对方赶紧尿尿:

“我们这是中坪,解放前那会儿就是大镇店,地也肥,再说,我们大队干部不是废物,虽然人操蛋点儿,但真能想主意给大伙挣钱。”

左敬一副实诚人的笑容:“啥活啊老哥,跟我说说呗,我们大队也学学,眼看就要过年,都想多挣两块。”

“那是说学就能学去的吗?我告诉你你都学不会,你们大队有轧钢厂啊?我们大队有,所以农闲,男的轮番去轧钢厂,制管厂干活挣工分,你们大队家家发自行车吗?我们大队发,所以现在妇女都能推自行车去赶集,卖卖这边不常见的虾皮,带鱼啥的。”老农说这番话时,一脸骄傲,满脸的褶子都恨不得放出光来。

左敬连忙摇摇头:“那确实比不了,轧钢厂一年不少挣吧?”

“那谁知道,还没信呢,我估计快了,怎么不得家家分个百八十块?”老农看到左敬那副佩服的模样,继续自夸道。

这次左敬没有浮现老农满意的钦佩表情,而是楞了一下:“不对呀,我看没一会儿就好几辆拖拉机出入,这么大的厂子,才家家分个百八十块,少点吧?”

一看左敬不再顺着自己拍中坪的马屁,老农顿时瞪起双眼:

“你谁呀,哪个大队的!你们大队能额外多分百八十块啊?”

“分不了分不了,我们大队不太行,副业支棱不起来。”看到老农的反应,左敬马上再度摇头。

老农哼了一声,拍拍孙子屁股,示意孙子跑回院子里玩耍,自己取出烟袋点燃叼在嘴里:

“那伱还跟我一个劲儿的说少?我跟你说,别把我们中坪人都跟你们别的大队划等号,我们觉悟高,你们恨不得眼珠子掉钱眼里拔不出来,我们都知道,大队有钱不能全都发下来,路拿啥修,农机拿啥买?知道啥叫觉悟吗?一看就是土老帽,啥也不懂!”

被老农怼了一番,左敬不但不生气,反而挺开心,因为只有真正心闲的农民才能跟自己这么扯淡,换成家里因为农闲揭不开锅的农民,说不出这么欠揍的话来。

所以此刻左敬坐在中坪公社会议室,望着面前战战兢兢的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有些唏嘘。

都是好干部,就是事办的操蛋,基层干部应该当好领导与群众之间的纽带,可是大多数基层干部,都只懂逢迎领导,无视群众,中坪的干部们虽然没有犯这样的错误,但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属于勾结群众,彻底站到领导对面,把领导当成肥羊宰。

这种行为当然也不对,但坦白说,与群众站在一起,比与领导站在一起,让左敬看他们更顺眼一些。

干部与群众站在一起,能让群众有底气去面对各种问题,而不是像其他大队那样,农民面貌看起来缺乏生气,只有麻木。

“尹书记,地直机关工委冯书记是你的老战友了吧?”左敬喝了口茶水,看向旁边笑的跟笑面佛一样的尹千峰,语气温和,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

尹千峰有些错愕,不过稍纵即逝,面色如常的笑道:“左书记说的是冯坤吧,对,我们是老战友,不过转业之后就没什么联系,都忙,这都多少年没怎么联系过了。”

“是吗?我来之前,冯书记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们关系不错,偶尔你抽时间就和他聚一聚,怎么到你这又说没什么联系呢?”左敬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道。

尹千峰眼都不带眨一下的说道:“嗨,老冯那估计是为我着想,知道您可能要来中坪走一走,说我们有交情的话,您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算中坪接待工作没做好,那也能多包涵些。”

左敬听完微微点点头。

尹千峰是个老狐狸,警惕性很强啊,自己刚开始提冯坤,想要拉近关系,缓解气氛,如果是普通基层干部,那肯定顺杆爬,但尹千峰可能挨收拾挨得太多了,宁可不拉近关系,也绝不能说出有可能影响自己战友的话来,因为在尹千峰的立场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尧山领导是人是鬼,自己的战友是不是真的跟他关系好。

十几年,让干部们的心,因为整人这两个字,一直悬着。

“冯书记说你偷过他的酒,知道我可能会来中坪,特意告诉我一声。”左敬笑笑:“他也偷过我的,这样呢,我从你这讨债,就算是两清了。”

“您这不是开玩笑嘛,啥时候的事?”

“前几年,我俩在农场一块儿改造那时候。”左敬笑着说道:“一眨眼好几年过去了,还跟昨天的事似的。”

谢虎山,韩老狗,马老五都跟木雕泥塑一样看着尹千峰和左敬两人说话,谢虎山抽空看向挨着自己的杨利民,用蚊蝇般的声音问道:

“俩人盘道呢?”

虽然谢虎山用盘道这词,说的好像两拨土匪见面,但杨利民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因为两位领导确实是在盘道,确定是不是一路人,是不是真有交情。

一听跟冯坤一起去过农场,尹千峰脸上那种样板式微笑换成了发自肺腑的笑容:“可不是嘛,一眨眼我来中坪都多少年了,我来中坪那年,冯坤从县里调去了地委,我刚要恭喜他,完了他就下更基层的农场改造去了,说是犯了打左灯向右转的思想错误,完了我那时候偷的酒,反正他在农场也没机会喝了,我就赶在抄家前先给顺走了。”

“你顺酒的时候,是不是有两筐倭瓜白薯啥的忘他家里了?”

“啊,有这事,那不是忘的,我不怕他饿死,怕他家里人挨饿,完了我从中坪协调点儿吃的……”

“偷的,他跟他小舅子他俩。”韩老狗在旁边插了一嘴。

“憋说话。”

“有一筐他家里人送我家去了。”左敬笑着说道:“说起来,兜兜转转还是有缘分呐。”

“不是清算他呀,那尹书记和他小舅子偷的时候,我还是帮凶呢,我给放的风,手把手教他去哪块地偷的。”韩老狗在旁边又补充了一句。

“韩书记我不是第一次见了,之前表彰大会见过,敢说敢作敢当的做派让人印象深刻,中坪如今这样,韩书记功不可没啊。”左敬差点没憋住笑,当场破功。

中坪人这吃相,刚才一句话不说,瞪眼珠子瞧着,还适当的来个落井下石,举报公社书记偷群众粮食。

结果一听自己和尹千峰有交情,马上改变立场,领导偷东西,他都给领导放哨。

“谢虎山同志,谢大队长的印象也让我很难忘啊,黑红榜这个……”左敬看向旁边正询问马老五是否了解尹千峰和韩老狗组团偷东西这件事的谢虎山,开口说道。

谢虎山马上回过头,语气谦逊的开口:“领导,您喊小谢或者小三儿就行,别称职务,太严肃我裤子容易湿,今天我棉裤里面特意穿的尿素裤衩,这玩意不是正经布料,如果湿了烧肉,穿着难受。”

左敬有些茫然的看向尹千峰和韩老狗,不太懂谢虎山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太严肃裤子容易湿?

尹千峰狗贼盘完道之后,此时已经彻底背叛群众,无条件倒向领导,在旁边狗腿的对左敬解释道:

“左书记,别理他,这是个刁民,他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因为我来,所以他特意换了衣服,要跟我装穷嘛,可是我没听明白,他穿尿素裤衩有什么用?还准备当着我的面脱裤子给我看看?”左敬注意到房间里没有女性,所以说话没有太多顾忌,稍稍放开了些。

尹千峰在旁边添油加醋:“您可别小瞧他,左书记,没脸不在年高,他虽然岁数小,但论不要脸,那在中坪……”

“千峰书记啊,你这么形容人民群众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左敬对尹千峰说道。

尹千峰看到左敬说自己的话不妥,马上给自己找了个证人:“这事小杨有发言权,当初听说小杨是县里下来的干部,谢虎山就干过这事。”

“公平的说,两件事还是有区别的,不能混为一谈,我刚来那会,谢虎山确实穿不起裤子,不是装穷,但今天,就是装穷。”看到左敬瞅自己,杨利民比尹千峰讲义气,如实说道,并没有彻底倒向领导。

左敬用温和的目光看向谢虎山:“那谢大队长让群众装穷,到底是想让我看见什么,然后想要通过我跟领导们反应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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