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苻洛苻重的叛军与窦冲吕光率领的人马在中山郡会战,双方投入的兵力高达二十万,接近于十年前的四公之乱。战事激烈,形势一日三变。长安城里小道消息满天飞,市民心惊胆战,到处打听战况,谣言四起。
郝乐作为消息灵通人士,每天都来向沐弘汇报情况。沐弘知道天王必胜,懒得听他啰嗦,命他回去干活。但郝乐管不住这张嘴,一听到什么动静,就忍不住要到沐弘面前讲一讲。
一天,沐弘在官署百无聊赖,忽然门卫禀报,有人从平阳郡赶来求见。沐弘一惊,不知慕容冲那边出了什么事,忙叫门卫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一条大汉扛着一只大麻袋走进门,把麻袋放在地上,躬身行礼。沐弘一看,原来是太守府的管家慕容永。他已经离开座椅,绕过办公桌,走下堂迎接,见是此人,又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沐弘对慕容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恶,就像遇到了天生的对头,总觉得他憨厚的面容后面藏着奸诈狡猾,看到他就像看到一条毒蛇。小顺子和小桂子的死,虽然慕容冲亲口承认是他杀的,但沐弘仍然不肯相信他会下这个狠手。而且杀两名内侍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倒是这个慕容永,从马夫一跃成为管家,提升了身份,还获得了实权,他是唯一的受益者。
一定是他在背后挑唆。沐弘怀疑,对他愈加讨厌,并且担心他这样的人在慕容冲身边伺候,朝夕相处,潜移默化,会把人给带坏了。
“太守和家人可好?”沐弘问。
“回禀大人,太守、夫人和小公子一切安好。”
“那你来干什么?”
“太守命小人前来拜会大人,送上一点山货,聊表心意。”说着,解开麻袋,掏出一捆捆肉干、鱼干、菜干、菌干……
沐弘瞥了一眼,知道不是慕容冲的意思,他才想不到给人送礼呢。应该是慕容永自作聪明,带上门来讨好自己。
“到底有什么事?”沐弘冷冰冰地问道。
慕容永四下里扫视一圈,见没有旁人,就上前两步,抵着案桌凑到沐弘面前轻声说道:“太守派小人过来了解中山战场的情况。大人可知行唐公那边有几成胜算?”
沐弘冷冷地瞪着他,直截了当地说:“回去告诉太守,老老实实呆在平阳,不要轻举妄动。天王必胜,叛军毫无胜算。”
“是吗?”慕容永面露疑色,“小人一路过来,听到外面在传,叛军势大,打了好几个胜仗,这边快要顶不住了。”他往门外看一眼,手掌掩在嘴边小声说道:“行唐公发出话来,陛下乃是僭位,应该把皇位还给高祖的子孙……”
“住口。说这种话你不想活了?”沐弘怒喝,要不是中间隔了一张桌子,就要把他一脚踹出大门。
“小人也是听来的,外面传得可厉害了。”慕容永辩解了一声,低头退后。
“你现在就回去,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告诉慕容冲,叫他务必不可卷进这场叛乱,招惹杀身之祸。去吧。”沐弘下逐客令。他一见此人就生厌,自然不会留饭留宿。
慕容永垂头丧气,只得躬身退出。
沐弘捏着眉心,心绪烦乱。慕容冲贼心不死,总想着乘乱起兵,身边又有这种奸邪小人,挑拨唆使,火上浇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闯出大祸来。
正在烦恼,郝乐进来,看到地上一大堆山货,叫了一声:“哇塞,这么多好吃的。”
沐弘挥挥手:“不能吃,有毒,扔到垃圾桶里去。”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有毒?”郝乐纳闷。
“你要就拿走,中了毒别找我。”沐弘丢下一句话,起身走了。
郝乐捧在手里,不舍得扔,左右为难。
不出一月,叛乱平定。苻洛和他的手下大将兰殊被擒,押到长安。苻重逃往蓟城,吕光紧追其后,将他斩杀在城下。
正如吕光所担忧的,天王苻坚下旨赦免了苻洛和兰殊,把苻洛放逐到凉州,兰殊仍旧当将军。有功不赏,有罪不诛,沐弘可以想像得出将士们的沮丧愤懑。不过吕光好歹把苻重斩了,估计正在暗暗得意吧。
进宫去见公主时,沐弘提了这个问题。
“接连两次内乱,死伤无数。首恶全都赦免了,过一阵子官复原职,陛下这是在玩哪一出呢?”
“陛下宽仁,注重以德服人,以恩化人。”公主说。
“黑白不分,赏罚不明,有法不依,执法不严,陛下一味宽容,把丞相在世时制定的法律制度全给破坏了。”沐弘慨叹。虽然知道秦国离崩塌没几年了,但看着它从强盛一步步走向衰亡,也让他感到悲哀。
“陛下今年四十二岁了。”公主突如其来说了一句。
“怎么?”沐弘不解。
“不再是以前血气方刚的年纪,说杀就杀。”
“哦……”
“陛下有时夜里会做噩梦,醒来后对我说,他梦见死在他手里的同宗兄弟,对他非常怨恨。人死不能复生,陛下很后悔剥夺了他们唯一的一次生命。”
“陛下念及亲情,不愿加害宗亲,但那些为他战死的将士和无辜受害的百姓,谁来惋惜他们的性命?叛乱者不用担心杀头,就像打BOSS不伤血,谁不想去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这样的话,国家再无宁日。”
沐弘情绪激动,明白了天子无亲的道理。登上王位的君主必定是孤独的,也必须是冷酷无情的,他要维护自己的统治,就非得把胆敢挑战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以此压制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倘若情感泛滥,就会导致国家动荡,百姓遭殃。
“是啊。”公主赞同,对他时不时冒出来的胡言乱语听而不闻,“怎么办呢?但愿陛下能醒悟过来才好。”
外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沐弘从花窗望出去,见一位宫装丽人手里抱着个小男孩,两边两个花朵般的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裙,后面跟了一长串侍女嬷嬷,香风滚滚一路走进来。
“姐姐,我们又来打扰你了。”一个清亮的声音笑道,话音未落,人就走了进来。
“欢迎。”公主微笑。
屋子里多了一大群人,一下就热闹起来。那丽人熟门熟路走到窗边坐在坑席上,公主坐一旁相陪,侍女穿梭往来,送上茶水点心。
沐弘上前行礼:“见过张夫人。”
“沐大人在此,快快免礼。”张夫人笑道。
怀里的小男孩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糕点,张夫人一把拦住,捻了一块放在他手里。小女孩们尖声叫着:“我要去园子里摘花……我要去抓大金鱼……”
“去吧,去吧。小心别掉进水池里。”张夫人打发她俩。小女孩们欢叫着跑出去,侍女嬷嬷们尾随在后。
“这两个野丫头,又要去糟蹋姐姐的园子了。”张夫人对公主抱歉道。
“没事,让她们玩。”公主逗了逗小男孩,关切地问:“诜儿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这孩子昨夜突然发起高烧,太医瞧了,说是受了风寒。还好不严重,喂了汤药,今早就退烧了……”
沐弘退到角落里,默默地听两个女人拉家常。这位张夫人是皇宫当下第一红人,深得天王宠爱,风头盖过公主。照例说,两个得宠的妃子应该互为仇敌,斗得不亦乐乎才对,但这两位却好得像是闺蜜。主要是张夫人主动凑上来,经常带着她的三个儿女跑到合欢殿,一呆就是半天。沐弘进宫看望公主,每次都会遇到。
在沐弘看来,张夫人算不上绝色美人——在公主面前,任何美人都会在她容光的映照下黯然失色,但张夫人身上自有她的特殊之处。公主有如月宫仙子,清冷高贵;张夫人却像花园里那大片大片的蔷薇,生机勃勃,绽放着尘世的绚丽。
陛下年纪大了,连口味都变了呢。沐弘心想。
太后去世后,公主在皇宫里没有了敌人,但也没有朋友。慕容冲走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沐弘担心她寂寞,时常进宫探望。如今张夫人几乎天天都来,还带上三个喳喳叫的孩子,外加一堆吵吵嚷嚷的下人,合欢殿里没有片刻安宁。沐弘并没公主显出厌烦,应该是愿意让她们作伴的。但张夫人的举动就令人费解了,她不需要傍着公主来邀宠,为何要平白无故大献殷勤?事出反常必有妖,沐弘觉得有必要提醒公主加以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