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日。
安高则行走出横浜的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
时已午后。
他喊住一辆出租汽车朝东京开去。北守礼子和他在一起。
海上保安厅的审讯很简单地结束了。他们两个都是被害者,再加上安高又是警视正,对方的态度很客气。
只是保安厅对绑架监禁他们两个的罪犯的姓名着实叮问了一阵,发生在海面上的犯罪由海上保安厅负责,必须对罪犯进行追踪、逮捕、送检。
可是安高没有回答,说那人没说自己的姓名,只把人相描述了一番。礼子见安高不说,也回答说不知道对方姓名。
“现在你打算怎么?”
礼子问。
“找到田沼这小子,然后顺藤摸瓜一个个收拾他们。
“是吗?”
礼子低下了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充满了污辱,不敢再正视安高的脸。
“你应该回家好好休养休养。”
“嗯。”
“格罗可能不久会有消息的,到时候希望你丈夫能出马。到那时他该能开车了吧。”
“我想是的。”
“这次的旅行真是太漫长了,你辛苦啦……此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
安高轻轻地把手搭在北守礼子的肩膀上。
“人生太复杂了,把一切都忘了吧。”
安高的声音很低。
“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吗?”
北守礼子抓住安高的手。
“如果可能的话,过几天我会去府上拜访。”
“我等着你。”
厚厚的手掌。北守礼子百感交集,紧紧地把握着。她握着,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她电感到这次旅行实在是太长了,从青森到这里,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她甚至感到这简直是一次为接受男人的凌辱的旅行。在八甲田山脚下那座半朽的小屋里,她被剥得一丝不挂,反绑着受了好几个人的糟塌,在气仙沼也是同样。甚至昨天也还在双手被铐着的安高面前任人污辱。
想到这些她羞愧万分。
她深深地认识了女人的脆弱和权力的走狗——那伙禽兽的残害。离家一步就有这么多危险,何况被卷进了凶杀事件。她深切地看到了市民的脆弱无力。
要不是巡逻艇赶到,安高无疑是要尸浮东京湾了,而自己也只好永远当那个蛇一样的家伙的女人。
一设想自己不知被田沼弄到哪个角落,只作为一个奴隶侍候田沼的生活,心里真比吞下了活苍蝇还腻歪。
对于田沼的憎恶中还充满着对和权力勾结在一起的犯罪的无比憎恨,若提北守礼子在这次旅行中所得到的,也许只是憎恨。
格罗终于还是没有找到,这是因为运气实在太坏了。每次都只差几步,最后已经在一条船上了还是未能见着。自己被田沼搂着睡觉的时候,格罗正在甲板上。
可是格罗还活着。据北陆丸船长说,格罗不是中弹,是自己跳进海里去的。
保安官们追踪田沼上岸时曾用手电筒在沙滩上搜寻过田沼的脚印,据说当时发现过狗的脚印。
——格罗会回来的。
北守礼子怀着祈祷似的心情相信这一点。格罗现在已进入了关东平原。能从北海道的中标津一直走到那里的格罗是不会在那里倒下的。格罗一定会回来的,不然,格罗这一番苦难的经历也实在太令人心碎了。
安高在目黑区让北守礼子下了车,叫出租汽车开到世田谷去。在函馆被害的永山雄吉的家在世田谷代田桥附近。他要去的就是那里。
安高已下定了决心。
警察厅长官已经给第三管区保安本部打了电话,命令安高去警察厅。安高拒绝了,事到如今再去见长宫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时间已经不多了,北海道公安委员会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向国家公安委员会答复罢免安高的问题。
常规搜查不顶用了。
——豁出去啦!
彻底进行非合法搜查,只能这样了。安高曾是警察厅首屈一指的搜查官,东京是他的老窝。此刻,他总算进入了犯罪中心部的东京。
安高咬紧了牙关。他要让围绕在永山雄吉凶杀案四周的犯罪集团看看,他安高会给他们端上些什么菜来。
忽然,安高觉得有一丝寂寞感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视网膜里出现了北守礼子下车后那张浮着阴霾的白皙的侧脸。侧脸模糊了,眼前浮现出丰腴的肢体被田沼蹂躏着的景象。
安高脸上浮出苦笑。
他甩掉了杂念。
永山顺子在家。
才三十出头的永山顺子,皮肤看上去已很粗糙。其实她的皮肤也并非粗糙得不行,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废感,使人联想到永山雄吉的失踪、被害引起的悲惨的境遇。
“我是北海道警的安高则行。”
安高报出姓名。
“北海道警……安高……”
永山顺子的脸上露出了恐惧。
安高无言地看着顺子,心想,我的推测没有错。
永山顺子低下了头。
她的神色显然很狼狈。自从永山雄吉被害以来,永山顺子和警察的接触按说是不会少的,可她目前的惊慌非同一般。
安高脑子里已有一个设想。田沼在北陆丸的船舱里一面污辱北守礼子一面说出自己的兴趣,说他就是喜欢霸占有夫之妇。还说什么夺人之妻作自己的奴隶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既然如此,永山顺子是不是也曾落在他的手里过?
如果永山顺子和田沼有过这样的关系,从她那里可以打听到田沼的住址。
霸占被杀害的人的妻子,对田沼来说是一件能充分满足自己的事。
安高是怀着一丝的希望来访的。
“请抬起头来。”
安高声色俱厉。
永山顺子显然是害怕,抬起了头,但不敢看安高。
“田沼良一在哪里?”
永山顺子身子一抖,吓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不、不知道有这样……”
“你怕什么?你是田沼的女人,这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来谴责你当了你丈夫敌人的女人这件事的,把他的住址告诉我。”
安高单刀直入,紧追不放。
“我不、不认识这个人……”
永山顺子颤声否认。
“你如果现在告诉我,我对谁也不说出去。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让警察来对付你。喜欢哪一条路自己挑。”
安高一脸严肃,把对方逼得死死的。
永山顶子低下了头,搁在膝头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说不说?”
永山顺子点点头。
“他住在千驮谷公寓里,用的是假名。房间在五楼左边尽头。”
她抬起头来。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永山顺子死心了,她早知道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的。田沼是一条隐栖在黑暗中的巨蛇,迟早有一天要落网。
现在永山顺子已奉田沼之命在干卖淫的营生了,每星期两次和田沼指定的人睡觉。一般都是去旅馆,有时就在田沼的房间里进行,田沼则躲在壁橱里看。
如今永山顺子的身心都已荒芜了。在明明已能离开田沼的时候她却哀求田沼再让她当一阵子奴隶,这就是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的开端。
田沼的异常功能引出她潜伏在心底里的欲火,所以当时她离不开他。
第一次她奉命和丈夫原先的上司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在鹤卷温泉睡了一夜。田沼对她说阿形自从在一次拜年时见了顺子后始终不能忘怀,才向他提出要求的。
一旦开了口,便再也收不住了。
永山顺子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阿形充介?……”
安高小声嘀咕。
他透过会客室的玻璃看着院子。冬天停滞在狭小的院子里。
这是一条十分有价值的情报。就在阿形在鹤卷温泉搂抱顺子的那天晚上,特别探员藏田弘行被人用枪暗杀了。开枪的是田沼。这是田沼在船上亲口说的。
那么,阿形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求求您!”
永山顺子突然离开椅子,两手支地跪了下来。
“请无论如何救救我!”
她用额头擦着地面。
一见到安高,顺子心里就想,能拯救我的只有这个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客是安高警视正了,因为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说安高虽是个出生入死的勇将,容貌却生得温厚可亲,十分深沉。
她想依赖安高,把自己从毁灭中拔救出来。
“请回到椅子上去。”
安高的声音变温和了。
“我去逮捕那帮家伙的,你仍然可以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能不能弄杯咖啡来喝呀?”
安高露出了笑脸。
永山顺子双眼噙满了泪水。嘴唇紧紧地咬着。
第二天,二十五日近午时分,永山顺子出门了。
她去千驮谷找田沼良一。她先打了个电话试试田沼在不在,田沼对她说了“来吧”两个字。在鹿岛滩好容易逃出包围网的田沼说话声音发暗。
他的处境十分危险。绑架了安高警视正和北守礼子以后,他打算让北守礼子当自己的性奴,安高则行让他尸浮东京湾。田沼已经向安高宣告了自己的决定。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被海上保安厅追捕的境地,可既然已经报出了姓名,那就插翅也难逃了。
自暴自弃的阴暗从声音里流露出来了。
永山顺子一路上想着那个按说也不免沦为田沼性奴的叫北守礼子的女人。如果安高被杀,一切如田沼的安排,北守礼子八成也得被关进千驮谷公寓的一角,被迫卖淫。没日没夜地接客,要不了多久灵魂就会破碎麻木。
逃回丈夫身边去的念头连动都甭动,场面已被从各个角度拍摄下来成了威胁的材料。
只能一辈子当田沼的奴隶,一直到死!
想到这里,永山顺子对自己的脆弱感到无法容忍了。当初是怕女儿被杀而不得已依了田沼的,可后来知道田沼和杀害丈夫的凶手是一丘之貉以后也没离开他。
结果,落得个被迫向丈夫的上司奉献的下场,接下去更是一片泥沼。
到了。她敲门。
田沼摘下门链。
房间里铺着被褥,枕边滚落着威士忌瓶子。有三只玻璃杯。昨夜好像有旁人来过,还放着一些吃剩的干鱿鱼。
一只手枪放在一旁。
田沼穿着睡衣盘腿坐在被子上看着永山顺子。
“脱光!”
冰冷阳暗的眼光。
也许是睡眠不足吧,焦躁的眼睛充着血。田沼的双颊已陷了下去,一脸的晦气相。
“是。”
“拉开窗帘!”
“是。”
拉开窗帘后,她一件一件地脱着,脱光以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在田沼面前。
冬日的阳光斜照进屋里,照在顺子的背上。
窗外岁末的寒风正刮着,田沼总算没有下打开窗户的命令。
“过两三天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我很快会打电话给你的,等我的消息。”
“是。”
永山顺子点点头。
田沼只允许女人作简短的回答,拒绝思想交流。田沼的主义是女人只要是工具就行了。
“躺下。”
永山顺子受命在田沼面前躺下。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烘暖了她的肌肤。
……
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我去看看。”
永山顺子光着身子走到门口,不出声地打开了锁,摘下了门链。
“是报纸推销员。”
她回到屋里告诉田沼。
田沼一声不响地抓住永山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
安高则行站在走廊上。
敲过门他又等了两三分钟。
安高没有手枪。如果到警察厅借一支手枪是办得到的,但他没有兴趣这样做。
他要杀死田沼,不杀不足以平愤。田沼杀死了特别探员藏田弘行,这个仇非报不可,糟塌北守礼子的帐也不能不算。
若要逮捕他,凭非法持枪这一点就足够了。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
他要让他吃点苦头,让他说出谁是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然后干掉他。
安高慢慢地转动门把。
门开了。传来永山顺子“啊!……啊!……”的泣叫声。
安高举步踏进房去。
这是个厨房。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充满明亮的阳光。阳光下永山顺子被压在地上。
安高站在背后。
“喂!”
和安高出声的同时,田沼回过头来,看着安高的眼光呆住了。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田沼朝手枪伸过手去。永山顺子抢先一步抓过手枪。
“你!”
“住手!”
安高阻止田沼揪永山顺子的头发,飞腿朝田沼手臂踢去。
“混蛋!”
田沼短促地喊了一声扑向安高。安高闪身一躲,就势往田沼脖颈一掌劈下。田沼一个踉跄仆倒在地。
“给你枪!”
永山顺子把枪递给安高,安高却把它放进口袋。
田沼活动了,他爬近水池抓住一把菜刀。
“我活劈了你!”
田沼狂喊着奔上来。
“你到阳台上去。”
永山顺子光着身子跑到阳台上。
安高抓起棉被,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棉被挡住了菜刀。
安高飞起一腿,田沼摇摇晃晃跪倒在地。安高勾起脚背从旁对准田沼的股间又是一脚。
田沼扔掉菜刀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上,双手捂住了小肚子。
安高捡起菜刀。
“不中用的家伙!”
安高用皮鞋后跟朝田沼的下巴猛踢一脚。
“杀死永山雄吉的是谁?”
“不知道!”
田沼吼道。
“不说我杀了你!”
安高揪住田沼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抬膝猛撞他的下巴。
田沼的身子飞了开去,头撞在墙上,死狗似地趴在地上。田沼一丝不挂,安高把脚尖伸进他的股间要踩碎他的睾丸。
“别、别,”田沼趴着昂起头来说,“是八州帮的山崎长重和三上房雄干的。”
血淋淋的嘴吧里吐出一颗被击断的牙齿。
“山崎长重、三上房雄?”
安高拿出笔记本。
“站起来!”
安高脱下大衣。
“等,等一等,你要干什么?”
“杀了你!”
“你要杀人?”
“是的,让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处?遗憾的是这里不是东京湾,没办法,只好把你从五楼上摔下去算啦。”
“你这混蛋!”
田沼的斗志上来了。
安高对准田沼的额头一掌劈下,田沼居然没有倒下。田沼挤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扭住安高。
安高抬膝朝田沼的股间一击。
田沼的动作停止了,手臂垂了下来。
安高转身扛起田沼走近阳台,一使劲,把田沼摔了出去。田沼此时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在阳台的铁栅上一撞,随即被空间吞没了。
响起了一声惨叫,声音是从缩在阳台角落里的永山顺子嘴里发出来的。
田沼摔在水泥地上,血流满面当场身死。裸的身躯向着天空,样子实在难看极了。
安高回到房间里。
他抓起电话喊通警察厅。
他给警视厅也去了电话。
他接通相泽刑事局长,把事情简单地说明了一下。
“你等在那儿,我这就去!”
相泽咂了咂嘴。
“请穿上衣服。”
安高放下电话温和地对永山顺子说。永山顺子光着身子失神落魄地坐着。坐的姿势像个幼儿。
“请在警察来之前离开这里,把什么都忘掉吧。”
永山顺子猛地醒过神来,慌忙穿上衣服。
“嗯……,关于我的事……”
“放心吧。”
安高叼上一支烟。
永山顺子行了个低头礼,出去了。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警察厅刑事局长相泽晋作赶来了。
这时警察的现场情况调查已经结束。
过了一会儿,相泽和安高走出了房间。
他们走迸附近一家咖啡馆。
“你为什么这样发了疯似的?”
相泽的情绪很坏。
“这不是发疯,这才刚进入逮捕阶段。”
安高若无其事地答道。
“这事应该交给警察去办才是。”
“我就是这个警察,你忘了?”
“……”
相泽面嚣尴尬,喝起送来的咖啡。
他面对面地看着安高。他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安高脸上那股温厚的神态已经不见踪影,面颊也陷了下去,现出了冷峻。他觉得他正在向旧日的安高恢复。
“下一步你作何打算?”
稍停一会以后相泽问道。
“逮捕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
“还要杀人?”
“不,”安高摇了摇头,“杀其它人说不定,这两个人我不会杀,我要把他们抓起来带回道警问清楚是谁逼他们干的。”
“再往后呢?”
“多半是逮捕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
“果然是这么回事……”
相泽一再微微点头。
他原本是为劝阻安高来的,看来这事不会成功。安高有一股顽固得使人想起冷石的脾气。
虽然是一条很可惜的汉子,但安高已经没救了。相泽从警视厅的刑事那儿了解到安高是下意识杀死田沼的。听说田沼良一是绑架安高和北守礼子的罪犯,还杀死了特别探员藏田弘行,此外还有一条非法持枪罪。如果安高说田沼是和他发生殴斗时自己失足掉下阳台的,自然顺理成章。
相泽回头给警视厅刑事部长挂个电话,事情就算了结了。
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
安高心里藏着块冷石。他已经豁出来了。今后也许还会动手杀掉几个人。这种决心已在他脸上流露出来。
必须避免这样的事发生。这不是一个身为国家公务员的警视正应该做的事情。掌权的官员最忌双手直接染血。
即使安高逮捕了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道公安委员会也会向国家公安委员长表示同意罢免安高。是安高自己逼他们不得不这样做的。
他杀人太多了。八甲田山两个,花卷市郊温泉三个,猿石川河畔六个,再加上这个田沼良一,共计十二个。
这是个没救的数目。
——安高为什么非要如此穷追猛打?
相泽实在不明白。安高是自己卷进这个事件的,明明派个探员去青森就行,安高却硬是坐直升飞机赶了去,并且就此**,仿佛是在为自身报仇似的。
据说安高一开始只是因为对那条叫格罗的狗产生了兴趣才插手案件的,可是安高后来的行为却叫相泽无法理解。
推测起来,也许是原参议院主席远泽要一利用竞选车帮助罪犯潜逃的行为惹怒了安高。
另外,后辈藏田弘行又遭到了暗杀。
一一莫非是一种洁癖心理?
如果是的话,真是一种危险的洁癖。
——或者是对那个叫北守礼子的少妇的情恋?
相泽摇摇头。
他觉得安高心里的真相还更单纯得多。曾当过特别探员的安高随着岁月的流逝当上了官儿,如今是北海道警察札幌中央署的刑事官。
莫不是过去的自身在一头扎进侦破的安高身上又复活了?地位虽然已经高了,但燃烧不尽的搜查官时代的记忆却仍然潜伏在他脑子里,如今正熊熊地燃烧着。
“你呀,真是个有福不会享的家伙。”
相泽忽然露出了微笑。
“好像是吧。”
安高点点头。
“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太没有作为了,看来对我最合适的还是探员生活。警部、警视、警视正,官一级级往上升,可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又少了些什么,心里真不是滋味。现在我懂了,人类中好像有那么一种人,除非是适应自己天性的环境,不然人家呆得下去,他就偏呆不下去。”
“不过,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好像是的。”
安高朝马路看了看。寒风穿街而行。他想起了在寒风中跑着远去的永山顺子。那幅被田沼抱着的姿态仍未在他脑子里消失。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很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足。
“我再问一遍,你不想把事情交给警视厅去办吗?”
“不行。”
安高慢慢摇了摇头。
“要是你悬崖勒马,事情还有可能挽回。”
相泽目光强烈地盯着安高。
“叫国家公安委员长收回罢免请求?”
“是的。”
“这么一来远泽要一可就高枕无忧啰……”
“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
“我非得把远泽这家伙击倒不可。”
“那帮子人说不定今天就会强逼着公安委员会答复,他们也豁出去了。万一真得被罢免,那就什么都完了。”
“到时候再说吧。”
“你也太倔了。”
“吃口饭的积蓄我还是有的。”
安高不易觉察地笑了笑。
相泽觉得他的微笑中饱含着阴郁。
“真对你没办法。”
相泽从口袋里拿出手枪放在桌子上。
“别再让人夺走了。你也上了年纪啦,多留心点身体。另外,他们可能不管道公安委员会的答复,从今天起就对你派出杀手,你要多留心点。”
“好吧。”
安高若无其事地把手枪插进腰带。
通产省航空局。
局长阿形充介在办公室里。
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
阿形神色颓唐。阿形五十岁,和他的年龄相应,皮肤有些松塌。这张松塌的脸黑沉沉的,显得毫无生气。局长室一个人也没有,阿形凝视着空间的一点。
恐惧甚至从他的皮肤里透了出来。
昨天,田沼良一被干掉了,听说是和寻上门去的北海道警的安高警视正搏斗时从五楼跌下去摔死的。
可以想象田沼不是跌下去摔死的,而是安高杀死的。报道说田沼绑架了安高和北守礼子,并且霸占了北守礼子。而且田沼还打算把安高淹死在东京湾。
另外,田沼还杀害了警察厅的特别探员藏田弘行。
司以想见,这是安高的复仇。
田沼的死使阿形陷入了恐怖的黑暗。田沼是八州帮的王牌杀手,他先杀了紧盯着阿形的藏田,回头又去对付安高。
能干掉谁都不是他对手的安高的,只有田沼。阿形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田沼的身上了。
安高不死,阿形必亡。不仅是阿形一个人,远泽要一以及和远泽串在一起的几名政府高官也得遭到毁灭。
如今田沼反死于安高之手,安高正向贪污的真相步步逼近。
已经没有办法了。
安高马上就要揭开杀害原航空局武器科长永山雄吉的内幕了。
如果最后还有一丝希望的话,那就是八州帮倾巢而出干掉安高。远泽要一下了这个指令,阿形刚向八州帮头目下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干掉安高。
——可是,他们能得手吗?
真是个可怕的人物。
阿形觉得已难逃灭顶之灾了。
内部互通电话响了。
“有一位叫安高则行的先生想见您……”
阿形听到这几个字脸色顿时大变。
“告诉他我不在……”
可是他未能把话讲完。
门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
阿形吓得差点站起来。不用问,来者正是那个他在报纸上早已熟悉了的安高警视正。安高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站着。
“你是阿形充介吧?”
安高走近。
“你怎么未经许可就……”
阿形的声音发干。
“我在问你是不是阿形充介!”
安高截住他的话头。
“是的。”
阿形点点头。
“有事情要问你。”
安高拉过一把椅子。
“是你雇用杀手田沼杀害了探员藏田君的吧?”
“这是从哪里说起……”
阿形觉得脸部的血液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安高太单刀直入了。他的嘴餍抖动着,被安高的双眼成逼得垂下了眼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装蒜?十一月八日夜晚你在鹤卷温泉和田沼见了面,为的就是叫他杀害我和藏田君。藏田君一直盯着你,田沼知道了就杀了他。”
“哪有这样的事!”
“是吗?”步高叼上一支烟,“戏该收场了,你已经裸地暴露了,不许再给我装糊涂!”
“……”
“你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你正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不久就得冻死,谁都不会来救你。”
安高的视线盯住了阿形,一无言地盯着。阿形的身子颤抖了。
“你有什么证据?”
阿形壮着胆反问。安高说他正精赤条条,他觉得好像真的是那样,寒风正吹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是被人一脚踢开扔进寒风中了。
“你在鹤卷温泉奸污了永山雄吉的妻子。杀害永山雄吉的指令也是你下的,你让他们杀死她丈夫,然后要求田沼把永山的妻子让给你一回。”
“……”
阿形的双目呆住了,死鱼似的看着安高。
“你这个肮脏的东西!”
安高啐了他一口。
“有永山顺子作证,光凭这点就可以逮捕你。请求逮捕证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跟我到警察署去跑一趟怎么样?”
“……”
“如果你愿意在这儿坦白,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其间你喜欢自杀还是潜逃随你的便。为你这样的人开庭简直是浪费。”
阿形的手指明显地颤抖着。
对阿形,只要让他明白自己已处在绝境中就足够了。阿形是高级官员,和暴力团员不同,他是忍受不了绝望的,这种人的神经很脆弱。
安高打算把他逼进死角,让他吐出杀害永山雄吉的背景,这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无视刑事诉讼法擅自进行非合法搜查的安高早已作好了准备,该下手就下手,决不手软。
“何去何从,回答!”
“……”
阿形脸如死灰,低着头。
若有永山顺子作证,事情就彻底完蛋了。安高所说的逮捕证只怕不是吓唬,自己和田沼在鹤卷温泉会面的事既已暴露,再抵赖也无济于事,再说藏田确实是在鹤卷温泉附近遇刺的。
从职业杀手手里借奸被杀部下的妻子…这条消息一见报,焉能不身败名裂。
苦苦钻营来的地位如今已崩溃了。
逮捕、法庭受审、监狱,一系列阴惨的光景在他眼前闪烁。
—一逃亡。
安高这句话越来越有分量了。安高是怀着大不了丢了警视正这顶乌纱帽的决心在进行复仇性的侦破,这一点从他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安高可怕得像一头饿狼,也许他叫自己自杀或者逃亡是出于真心的。安高的目标可能是远泽要一。如今他正在通过逮捕杀害永山雄吉的凶手,最后把远泽逮捕起来。
“站起来,跟我上警视厅。”
安高站了起来。
“请等一等。”
阿形哀求似地喊道。
他准备逃亡。得先躲起来看看情形。人生是完了,什么都不剩。幕已经落下,何苦继续为远泽尽忠卖命。
他需要时间。
“你打算说?”
安高坐下来。
“嗯。”
阿形喉咙发紧,缩回下巴咽了口口水。
安高拿出一架小型盒式录音机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件和武器出口有关的贪污事件。”
阿形小声说起来。
他的声音暗哑。
这里所说的武器,究竟是不是一般武器还是个疑问。
两年前,东南亚某国和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洽谈武器买卖。
他们想买的是护卫舰。这种DDH型护卫舰是一种总吨数五千两百吨,能搭载三架直升飞机的新型战舰。
日本在武器出口上有三个原则:
不能向巴黎统筹委员会明令禁止向其提供武器的国家——社会主义诸国出口;不能向国际纠纷当事国出口;对其它国家它应自慎。
事实上武器出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目前,日本除了核武器什么武器都造。
当然,寻上门来的客户很多,可是经通产省武器科同意的出口却一例都没有过。
护卫舰什么的那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那个国家说什么也想买护卫舰。那是个小国,正和它的邻国打仗,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被通产省航空局武器科拒绝后,他们把情况告诉了某商社的社长,这个社长又找上了远泽要一。
一天,阿形被通产大臣召到一家饭馆里。
席上,原参议院主席远泽也在场。
过了几天,阿形和远泽又见了面。
把护卫舰上的大炮、鱼雷等设备拆去不就成了一条普通船了吗?远泽这样说。再把对方国的使用意图从军舰改为巡逻艇,问题就解决了。
武器尽可以事后再装上去。万一到时候有问题,只要推说对经过改造的船只概不负责,事情就交待过去了。
远泽是政界的大人物。
远泽的提案是经过通产大臣默许的,阿形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一点也不担心,凡和政界上层人物有牵连的事件都将不成为事件。
他喊来武器科长永山雄吉,和他商量起来。
护卫舰正由xx重工和xx造船公司在广岛、长崎坞里建造。
正巧又碰上造船业的不景气。
经过几次交涉,决定接受这笔生意。
DDH型护卫舰每艘价格为四百二十七亿八千五百万元。
其中回扣为二十亿。
阿形拿到了其中的两千万。武器科长永山雄吉得一千万。
护卫舰造好后交货了。
永山雄吉用这一千万为女儿买钢琴、买汽车,还改建了房子。
此举唤来了厄运。
永山家附近住着一个造船业界报的记者。这家报纸虽说名义上是造船业界的专业报纸,实际上是一家以敲诈赞助金为生的无赖报纸。
那记者叫大桥忠则,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
大桥见永山突然一下子花钱如流水起来,便起了疑心,想从中捞一票。大桥凭着他天生的嗅觉开始对永山进行仔细顽强的调查。
他跑到通产省机关调查武器科批准的贸易实态。他冒用一家大报的名义要求了解武器出口现状。
当然,已交付对方的护卫舰不是武器,没有武器科的批准文件。可是大桥并不死心,缠着科员山南海北地攀谈起来,结果从那科员嘴里套出了护卫舰的消息。那科员轻描淡写地把护卫舰当作战舰拆下武器也就成了普通船只的一例说了出来。
大桥死死盯住这一点。
他又转到其它部门继续调查,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渐渐接近目标了。
他推定永山挥霍的是那笔买卖的回扣。
一天,大桥等着了去机关的永山,说有事要和他说,永山让他上了车。他相信他那张新闻记者的名片。
大桥开始谈起自己的调查。
“把护卫舰当作普通船只出口,手段可算是够高明的了。我想其中一定有好几十亿的回扣,您看呢?”
大桥说。
永山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桥便威胁地说他要把这事彻底滑查清楚。
大桥下车时还深有含意地告诉永山,如果想起了什么请打电话找他。
永山吓得脸都白了。
大桥下车后,他的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
他把情况报告了阿形。
阿形吃了气得大骂,说天下哪有这样使钱的混蛋。可问题并不是骂一顿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若败露,从造船界到远泽,通产省机械情报产业局长,甚至通产大臣都得被牵出来。在这桩贪污事件上染指的有十几个人。
这可是件要让一大批人下监狱的大事。
阿形马上向远泽作了紧急报告。
两天后。
大桥忠则的尸体被发现了。
大桥是在车站前喝醉后的归途中被人击中后头部致死的,头盖骨陷没性骨折。
警察开始调查。大桥的笔记本上记着永山雄吉的电话号码。探员找到了通产省,永山说大桥是新闻记者,也许曾来机关采访过,具体记不起来。
可是探员并没有就此放手。
通产省科长和造船业报记者?
他立即想到了贪污,因为他已掌握大桥是个恐吓专家的情况。
永山的烦恼开始了。他本来就不是神经坚强的人,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事总有一天要露馅。
幸运的是永山正巧有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明,但这一点也未能使他定下心来。他觉得警察会以别的理由逮捕他,进行彻底审讯,他不相信自己能挺过去。
此外,他对那个一下子就把大桥干掉了的组织也很害怕,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找到自己。永山一死,这事就算彻底干净了。想到这点,他害怕得像掉了魂似的。
强迫观念在剧烈地折磨着他。
阿形一直在一旁观察着永山。
如果永山是个经受不住压迫感的人,那就只好把他干掉。远泽已对他下了命令,叫他注意永山的举动。
阿形开始觉得永山对他们有危险了。他发现永山喝得烂醉如泥的次数增多了,而且往往都是在车站前的小吃摊一类的地方喝的柜台酒。
他这是想借酒力冲淡内心的强迫观念。渐渐地永山开始自我崩溃了。这可是一蚁之穴。一蚁之穴可以毁堤。阿形发现永山身上已出现了无数的蚁穴,他的精神状态已残破得如同一张被毛虫啃得只剩叶脉的破叶。
他向远泽发出了危险讯号。
两天以后,永山突然失踪了。
阿形事后才知道派去对付永山的杀手没有成功。与其说是杀手失败,更不如说是永山太敏感了。还没等那杀手走近,永山就凭胆小鬼畸形灵敏的嗅觉嗅出对方是什么人来了。
他惊叫一声拔腿就逃,那杀手追了上去。虽然已经喝醉,可永山的腿竟是惊人地快。
就这样被他逃走了。
永山没有再回家。
“这就是全部经过。”
阿形结束了交待。
安高默默地听着。他觉得阿形突然衰老了,他的皮肤毫无生气,业已萎缩。他没有高级官员的感觉,颤抖着的手指正宣告他人生的结束。
安高收起录音机。
“去向警察自首也好、自杀也好,一切悉听尊便。”
安高扔下一句话走出了办公室。
安高脑子里忽然闪过阿形在温泉旅馆搂着被他派人杀害了的旧部下之妻的情形。
无论是被搂着的永山顺子,还是搂着她的阿形,都显得那么可怜。一对可怜的男女。
安高用厅内的公用电话喊通了警察厅刑事局长相泽。
他要求对方派员保护永山顺子和的她女儿,说完搁上了电话。
安高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看到了通产省航空局长阿形充介的死讯。
阿形在四谷一家高级公寓里藏着个情妇。
下午三点七分,阿形的尸体被人在该公寓的后院里发现。据推断是从六楼阳台上失足跌下来的。死者胃里有大量酒精,估计他到那里时那女人不在,他独自喝过一通酒。
——失足跌死?
安高扔下报纸。
阿形曾把永山雄吉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向远泽报告过,这一次也一定向远泽报告了他己向安高坦白的情况。他没想到这样反而招来杀身之祸,也真有点可怜。
毁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