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覆巢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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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阳城中风光如故。

栖凤楼拔地参天,拂日连云,楼外轻烟漫漫,晓风习习。清夏已至,早晨也不觉寒冷,登楼抒臆,凭栏对景,正是一大快事。

负责引路的王肃看着兴致勃勃走在前边的客人,忍不住发笑:“大人真不歇一会儿么?”

上官陵回过头,见他搭着扶手,微弓着腰,只好停下步子,嘴里却道:“楼顶还远着呢!”

“何必非要到楼顶?”王肃颇为无奈,“这一层也够看了。鲜少有人能爬得这么高。没这个体力,也没这个胆气。”

上官陵但笑不语。胆气这事不好说,只是百姓们劳于生计,有这个体力也没这个闲暇;王公们耽于宴乐,有这个闲暇却没这个兴趣。然而这话却不好当着王肃的面说——他到底也算是“王公”之一,虽然品性上有些不同,便只得在心里想想罢了。

两人一起歇靠在楼栏边,眺望着楼外风景。但见长川压地,山色连延,沙洲中鸥鸟翔集,远天外云染初旭。

“之子棹从天外去,故人书自日边来。”王肃漫吟两句,向上官陵笑道:“这回可是‘故人身自日边来’了。”

上官陵摇了摇头。

“我也非从日边来,你也莫到天外去。如今北桓虽灭,剩下的事可不少。单说眼前这个,就不见得好对付。”

“你可真会给我派差事!”王肃失笑,“可惜,而今这些事早都轮不到我管了。”

提到这一节,上官陵也不便多言。在其位谋其政,王肃权不在手,若凭借个人名望发挥影响,就要担着额外风险。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得报以抚慰一笑。

“大人今番灭敌拓土,将来必定青史留名。”王肃开口,“只是在下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请教大人?”

“王叔有话,但说无妨。”

王肃无声一叹。

“我们总说,建德修业,立功立言,可以垂名史册,死而不朽。可是史官秉笔,却每每是君子与小人并载,英雄与奸竖俱传。英雄君子,固应不朽,可小人奸竖,岂不也同样不朽么?这些德业功言,意义何在?反倒是更多的芸芸众生,虽没有英烈的行迹,却也不曾祸国殃民,难道不比大奸大恶之徒好得多么?他们的名字反倒都埋没了,却留下了无数奸佞之名。这又是为什么呢?所谓青史公论,难道就是这样的公论么?”

上官陵沉吟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王叔问得好。”她说,“此事说来话长。”

“很多东西都不是非黑即白。从一端到另一端之间,往往有很长的空段。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在这些空段里摆荡,而非固着在某一端。并且这种摆荡,从根本上说,并非由他们自己的内在力量产生,而是外部环境使然,就像树叶在水流漩涡中打转流荡。所以你不能评价他们,根据这种摆荡说他们是什么、不是什么,毕竟,飘荡在水流中的树叶也没有责任,据此说它是一片好叶子还是坏叶子也挺荒唐,不是么?”

“问题的实质在哪里呢?在于他们从未做出过选择——真正的选择。他们所拥有的,全都是际遇送来的;他们所失去的,也都只是环境带走的。一个桃子恰好掉在他手里,他就拥有了一个桃子——并不是他自己想要这个桃子,只是恰好碰着了,换成个梨,状况也完全一样。这个桃子或者梨子,掉在他手里,跟掉在筐子里,其实没什么不同。此时此刻,他也就是个人形筐子而已,不存在人的意志。”

“但选择不是这样的。选择是意志的结果,它的表现不是得失有无,而是取舍。取舍和得失是两码事,也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取不一定得,舍不一定失。那为何还要取舍呢?根本上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彰显作为人的意志。”

“只有当意志出现,才能得到评价。所谓评价,首先得有物可评,不可能去评断虚空。道德是属于意志的品性,就像光泽是金属的质性,不管是金是铁,你都得先拿出一块来,才有东西可评。否则又能说什么呢?”

“史册是要为人的存在作证,它的价值在于尽可能体现人类的意志,因此,它要着重记载的必定是可论之人。王叔说‘没有行迹的众生比史册上的奸佞更好’,这却不一定,因为没有行迹,就看不出意志,他们未必比英雄更差,也未必比奸佞更好。你不能说他们没有人的意志,但这个意志毕竟没有得到鲜明体现,因而史册不书。”

王肃细细听着,这时见她似乎口渴,便把随身带来的竹筒摘下,倾了一杯茶递给她。

“那照这样说,不朽的其实是意志,善恶反而不重要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上官陵笑,一边抿了口茶,“善恶当然重要。别的暂且不提,单就效果而言,也是恶的意志更容易被摧毁。一人之身不能两行,所谓建德修业从而不朽,也是先贤好心,想让我们走更易成功的路。”

敌国已灭,功业已成,容王再无后顾之忧,每日与近侍宠臣宴饮作乐,外使访客到来,当然也是聚酒的好机会。昭国丞相身份非凡,置办的酒宴自然更是隆重无比。

上官陵跟着内侍穿过花园,早望见叶深柳密之处,画阁错落,台殿峨峨。台下不远处便是一片新湖,湖中立着几株含苞待放的新荷。一切都是新的,就连这座园子也是翻新过的,只是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再次变作旧模样。

“上官大人,怠慢了!”

容王鏊坐在新台上,含笑问候着刚刚到来的尊贵国使。

“大王过谦了。如此豪宴,平生难再得,上官陵有幸躬逢盛饯,实感大王恩德。”

上官陵言辞款款,一面施礼。礼毕抬眼,看见容王志得意满的模样,忽然感到一阵忧虑。意识到自己的忧虑时,她的心情却更复杂了。其实她不应该忧虑,倒该暗喜的不是么?容王骄侈大意,正给了昭国侵吞他国土的机会。

上官陵在傧相的导引下入座,举目巡望了一圈,容国宰相陆丛亦在座中,他与上官陵品级职位相同,前来陪席自是应当,这也不足为奇。

对于上官陵,陆丛当然早闻其名,虽然上官陵来容国不止一次,但他之前一直接触不多,今日就近打量,果然是神清骨秀,音容闲雅,不愧为天下名士,识治良才。

正当他心中欣赏品评之时,忽听有人在旁语笑,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新近得宠的常侍,名叫赵愔的,据说是赵皤的本家兄弟,人却比赵皤伶俐,因而进宫没多久便获得容王的喜爱。

“上官大人好品貌!难怪连那文修年都能收服。只是文修年原是我们大王要锁拿的人,大人私自将他夹带去昭国,也不打声招呼,可教我们大王伤了好些日子的心。”

当日文修年躲过家难逃去昭国,又被昭国女王封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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